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涂千户,你们辽东的兵,都这么拼命的吗?”
涂千户抬起头,用有些困惑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听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似的。涂千户摊了摊手:“不拼命又如何呢?这儿是我们的家。我们辽东军户,生在这里张在这里,有仗打仗没仗军屯·······这儿是我们的家啊。我们不保护住边境,把倭寇拦在江对岸。回头他们打过来了怎么办?”
“是这么个道理·········”
\"对嘛,我们长在这片地上,那就有责任保护这里呗!”
涂千户说完这话,颇为认同的对自己点了点头,似乎也总算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开解。拉了傅行简一把转身往自己的帐篷里走,他用努力振作起来的语调说:“待会儿吃过午饭我就亲自带人给送到江那边去——但愿有了这些东西,大家伙儿们跟着李提督,能打个漂亮仗!早点儿把倭寇赶回他们那岛上去!咱们冬天也能回家过年了!”
午后傅行简主动提出陪同他过江去给那边的明军将士送辎重。涂千户犹豫了一下道:”枪炮无眼。傅朝奉你有所不知,倭寇的火铳比咱们多。且那边的倭寇兵凶残的很。若是大明的军民落他们手里了,痛痛快快让你死都是便宜你。你犯不着——”
“涂千户,没事儿,我去罢!”傅行简说。“你不是也承认,你们这儿缺人嘛?我傅某人会几手三脚猫功夫,不会拖累你的。”
涂千户最终还是拗不过傅行简,答应了带着他去。傅行简其实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主动提出这么个风险性极大的要求。连陆朗都被他吓了一跳。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他,趁涂千户不在,陆朗小声问他:“傅行简,你是不是疯了?该不会是因为雁希走了你——”
傅行简起身走开了。这种时候,听见段慕鸿的名字对他来说竟然类似一种折磨。
打踏上登州的土地开始,险象环生的海面,危机四伏的环境········这些无不在提醒他眼下这里的境况究竟是什么样。援助军队。这种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半分利可图。而段慕鸿为了给军队筹集军服,之前还准备关了丝绸机坊生产棉布········想想那时候,傅行简竟然还以为她是想卷土重来,继续跟他傅行简竞争!这么一想,傅行简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小家子气。段慕鸿原来已经突破了修身齐家,快要朝着平天下进发了。可他傅行简却依旧耽在旧日的儿女情长和爱恨情仇里,不肯抬起头来看看外面的模样。
“真是太小家子气了·······”他默默地想。连段慕鸿都能有大局观,他却根本没想到。
他不禁又回忆起这些年来二人之间的过往。十二年前他们年轻时,段慕鸿曾经在面对他关于为何不回归女儿身的质疑时不止一次说过,她说傅行简,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那时候傅行简很生气。他想是啊,我什么都不懂,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罢了。这难道也有错吗?可他想自己那时候到底是没有读明白,段慕鸿眼中的无奈与苍凉。
她希望他懂的那个东西,叫做责任。
他是天生俊杰的天才少年,十五六岁就能利用王学的理论去自圆其说的解释商人如何齐家平天下。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那些年他总是希望段慕鸿放下伪装嫁给他。却从来没想过,段慕鸿的背后是段家。她是段家的顶梁柱。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离开那里呢?
段家不好,可段家是她父亲的姓氏,是她的家族她的门楣。她想要继承她父亲的遗愿去振兴它,光耀它。从前是通过科举。科举不成,就通过赚钱。段慕鸿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段朝奉而已。它代表的是段家筝儿对这个家族的责任感和重振它的决心。哪怕遍体鳞伤,心头滴血。可她认定了那是她需要振兴的家族,她就决不回头!
可是雁希,你为了那个家负责,谁来为你负责呢?谁来为我们的女儿负责呢?忆筝的死,又有谁来负责呢?
一轮孤月挂在鸭绿江上空,傅行简站在江畔,对着银蓝夜空中的孤月出神。
作者有话要说:注:金州处在鸭绿江边,当时与朝鲜隔江相望。
祖副总兵:指时任辽东副总兵祖承训,是当时援朝明军先头部队的带队者。在朝鲜人提供的错误情报的误导下被倭寇伏击,所带部队伤亡惨重。
李提督;即晚明名将,时任东征提督的李如松。他带兵入朝同日军作战,参加了世界史上著名的壬辰抗倭援朝战争,也是“万历三大征”中的第二征。
第161章异国
“山子,你为什么非要上战场啊?”
为了防止引来倭寇劫掠粮草辎重,涂千户决定夜半三更让众人乘船渡江。傅行简本来在舱中睡着,这时候被外面吵得也睡不着,他爬出船舱,坐在甲板上看月亮。山子大约是刚站岗轮班回来,这时候便好奇的凑到他身边,打着哈欠问他干嘛不睡。
“睡不着,出来坐一会儿。”
山子点了点头,也和他一起坐下了。仰起脸望着那一轮皎洁圆月,白日里活泼好动的山子此时竟然有了几分沧桑。十六岁的小兵笑道:“为我爹报仇,为我自己建功立业,为我的宁宁能在宁远城里活的更安心。于情于理于自己,傅朝奉,我都得上战场呀!再说了,好男儿志在四方,若是换做你,你不想保家卫国,顺带也让自己做出一份成就来?”
“可你这样做,就不得不同你媳妇两地分开——听你老舅说,你二人感情极好,难道你不会不舍得她?”
傅行简低声问着山子的宁宁,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段慕鸿把他从船上推下去时决绝的脸。
“舍不得么!自然是舍不得的!”山子笑道,“可是您说说,我要是舍不得宁宁,整日里抱着她坐在家里,我倒是跟她长相厮守了,可没有军饷拿,没有粮食吃!要不了多久,两口儿都要饿死啦!”
他转过脸来,用“众所周知”的语气对傅行简道:“傅朝奉,人活着不止有媳妇儿啊,有了媳妇儿,也不是两个人天天厮守在一块儿所以喝口水就能饱足哇,人得活命,活命就得要钱嘛!我不打仗,成日躲在家里,一来得不了粮饷,建功立业更是白扯。二来么········人活着难道就只为了点儿小情小爱,为了填饱肚子?”
傅行简有些生气的冷笑一声道:“小情小爱?填饱肚子?两个人不能长相厮守,那你得到了再大的功业,再多的粮饷又有何用?”
“当然有用啦!功业,粮饷,都能让我的宁宁,我娘,一起过上更好的日子!可我要是只顾着跟宁宁在家里卿卿我我,这些东西上哪儿去找呢?嘴上说爱宁宁,可却让她跟了我只能衣衫褴褛,朝不保夕·······那我宁可让宁宁去跟一个更有本事的人!”
话不投机,山子看样子是生气了。一边嘀咕着“什么人啊······”他一边起身回了船舱。只留下傅行简一个人在甲板上对着月亮生气。
平明时分,涂千户把山子提溜过来给傅行简道歉。船已经快到江对岸了。山子摸着自己的脑袋,对傅行简有些不服气的嗫嚅了一句“朝奉,对不住啊!”傅行简摆摆手,悻悻答道无妨。涂千户拍了山子一下,后者立刻做了个鬼脸,飞快跑了。涂千户回过头来对傅行简道:“傅朝奉,咱们这船马上就要靠岸了。倭寇狡猾的很,经常派人来骚扰这一带。待会儿下了船你跟紧了我们,千万小心!”
“多谢涂千户。”傅行简对涂千户拱了拱手。
“傅朝奉!小心!”
噼噼啪啪的火铳声接二连三的传来,傅行简猫着腰,尽力用最快的速度一个打滚躲到车后面去。他回过头一看,就见山子正顶着一张灰头土脸,蹲在车后面惊魂未定。
“吓死我了,傅朝奉,你没事儿就好,要不然——”
他们头顶上掠过一串火铳声,噼噼啪啪的,象是有人在他们头顶放了一大挂鞭炮。山子气的捶了一下地道:“妈的倭寇龟儿子!竟然在人送辎重的路上打伏击!”
傅行简想探出头去看看前方拦路倭寇的踪迹,然而理智告诉他只要一把脑袋伸出去立刻会被爆头——来的路上涂千户还在和他说,别看倭国又小又穷,可人家火铳配备率比明军的普通士兵高——虽然大炮配备率低。但火铳好用啊!趁手啊!负责后勤的遇上了他们,那可要吃亏。
“真让涂千户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傅行简在心里叫苦不迭。他们离平壤的明军驻扎地还有一段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最主要的是这一片区域主要被明军控制着,只有少数地区有倭寇。没想到倭寇胆子这么大,竟敢半路抢辎重!
“看来他们也缺棉服——马上要过冬了。听说倭寇那边可是不怎么盛产棉花。这就抢开了?”涂千户的语气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他对着山子打了个手势,示意山子把傅行简保护好。山子会意,正要起身尝试还击倭寇,忽然他和傅行简头顶的棉布车上一阵大动。
“□□奶奶的!敢抢!”涂千户最先反应过来,一下子跳起来给那个直冲过来抢辎重的倭寇狠狠一刀。那人惨叫一声倒下了。然而后面的倭寇却源源不断的涌上来——两三百人的样子,堵在前方路的尽头,看样子是从山上跑下来的,个个凶神恶煞。
“出て行け!”倭寇一边抢劫一边用手里的□□恐吓押送辎重的明军和傅行简。傅行简一个矮身躲过,从腰间拔出自己的随身匕首一反手划伤了那个试图砍他的倭寇。倭寇怪叫一声,撂下手里的麻包就要来扑傅行简。
“说你妈的鸟语!老子听不懂!”山子怒骂着,顺手帮了傅行简一把——一刀把那倭寇捅了个对穿。对方应声倒地。山子侧过脸对傅行简一笑道:“傅朝奉,我——”
他没能说完,因为一个正在抢劫的倭寇忽然转身,一刀捅向了他的腰部。山子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缓缓地转过脸去,低下头看自己腰间。鲜红的血汩汩流出,对方还在心狠手辣的转动刀柄········
“你·····妈的,老子还——想回家见——宁······宁啊········”
山子没能说完,他直直的向后倒在了地上。隔着满头满脸的血污,他睁大眼睛无望的注视着异国的天空,光芒与故乡,宁宁的笑脸与希望,都在他的眼眸中渐渐黯淡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山子说的宁远城是后来明末知名的辽东关锦防线中的重镇,也是明朝在辽东一个重要的军屯城池。城中居民多为军户,世代军屯从军,所以性格都比较剽悍。
第162章和解
倭寇大笑着把刀从他身上抽出来,一边转向傅行简。傅行简怒吼一声,猛地弯腰捡起山子落在地上的大刀——他总喜欢打横扛在肩头的那把,傅行简用狂暴者才拥有的力气与愤怒,一刀斩断了那倭寇狂徒的右肩膀!对方引以为傲的□□掉在地上,混乱之中听不见一丝轻响。傅行简杀红了眼,挥动山子的大刀扑哧扑哧的又是几刀下去,顷刻将那倭寇画成了血葫芦。对方的右臂随着被斩断的右肩膀耷拉在身侧,他满嘴冒着血泡咕哝了一句岂可修,就颓然向后倒在了地上。鲜血溅了傅行简一身。
“扑哧——”一声轻响。傅行简低下头去,看见带血的刀尖正慢慢穿透他的肩胛骨下,挟裹着撕裂般的疼痛钉进他的身体。一瞬间,周围那些喊杀之声突然离他远去。疼痛让他的一切感官都变得很模糊。他的耳朵变得迟钝,身体也好像轻盈了。段慕鸿站在遥远的天水之间——他脑海里的天水之间,对着他悲伤又温暖的微笑。
“雁声,雁声,雁声·······”
她温柔的唤他。傅行简艰难的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向她伸去。他想说雁希我不怨你了,我真的不怨你了,只要你·········只要你能········只要你能重新接受我··········
“轰——”遥远的巨响在他们身后炸开。如同皮影戏里人偶的慢动作一般,傅行简看见面前的倭寇们脸上缓缓绽开一个个大惊失色的表情,那柄匕首带血的刀尖从他肩下退了出去。倭寇们纷纷顾不得打劫,背起自己的□□转身逃跑了。傅行简迟钝的缓缓回头向后看去,就见如同被过分放慢了似的,一枚巨大的黑色炮弹越过人们的头顶,直直冲着远处仓皇逃窜的倭寇飞去。“隆——”的一声巨响,方才还有几个拼命逃跑的倭寇的地方已然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和几个瘫在地上大声惨叫的倒霉鬼。
“傅——傅朝奉·······”涂千户从后面扶住他快要倒下的身子,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也许是累的。“这边驻扎的将士来——来接咱们啦——”
傅行简的神志慢慢清明了起来。他点了点头。缓缓看向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山子。十六岁小兵的眼睛里倒映着朝鲜的天空,他再也见不到他心爱的宁宁了。
“可怜无定河边骨,仍是春闺梦里人啊········”
“傅朝奉!你的手!!!!”
gu903();前来接应的军士们极为妥帖的安顿了他们,还给他二人和其他受伤的士兵安排了军医施治。傅行简被人用木板抬着路过军营时,看到了后面山包上许许多多小小的坟堆儿,像一颗颗安静的土馒头。接应他们的士兵说那是战死军士们的墓地。有的人被送回家里,但更多的人只能葬在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