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死我了!”一个充满了欢欣和得意的声音有些吭吭瘪瘪的说。声音是从段慕鸿面前的大箱子里传出来的。把段慕鸿吓了一跳。旋即箱子里传来了“砰砰砰”的拍打声,方才那个声音道:“放我出去呀!我要憋死啦!”
是个孩子?段慕鸿和谢妙华对视一眼,心里登时涌起了一种不大好的预感。她屏住呼吸揭开箱子盖,腾的一下,箱子里的段慕麟一下子顶开头上摞着的布料站了起来,差点撞到段慕鸿的头。“四哥四哥!别我把扔下去!我求你啦!”那孩子一看请段慕鸿的脸,立刻把两只手交握起来做求饶状。反应之快,看的段慕鸿目瞪口呆。
“段······慕麟?”段慕鸿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若有所思的望着箱子里的小男孩。
“是我!四哥!我能跟你去苏州吗?”段慕麟自来熟的说。“我会听话的!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让我往东我往东,你让我往西我往西,绝不会对你说半个不字!”
“那好,”段慕鸿说。“我让你现在从我的马车上滚下去。”
段慕麟不做声了。低下头摆出癞皮狗的姿态一声不吭。段慕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车外的琉璃世界,抬手掀开车门帘道:“停车!”
她拎起段慕麟的领子,这孩子瘦的惊人。段慕鸿没什么力气,可也轻轻松松把他从车上丢下去了。她看了看摔在地上的段慕麟,回过头对车夫道:“走!”
车夫应了一声,马车骨碌碌的走了。段慕鸿钻回车里,掀开车帘向后看去,看见段慕麟正呆呆地坐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眼睛木然的望着他们马车离去的方向。
车一直走了有半个时辰,段慕鸿才打破了车里的寂静道:“娘,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确实,你起码应该把他送回乐安,或者带到苏州了,写信让显扬把他领回去也行。”谢妙华说。“但是我猜你是又想起了他母亲,心里有恨,所以才这么干的。”
段慕鸿想了想,问谢妙华:“那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吗?”
谢妙华低头亲了亲诚儿:“实话说,不对。”
段慕鸿也觉得不对。所以她让车夫把马车原路返回。其他几辆车留在原地等着。他们快马加鞭回到扔下那个小路口,毫不意外的看到段慕麟依旧留在原地——只是冻僵了,连眉毛头发上都是冰晶。嘴唇冻得乌青,眼睛紧紧的闭着。像个母腹里的小胎儿一样紧紧缩成一团,是漆黑夜幕下的冰天雪地里一个小小的点。
“他不会是死了吧?”段慕鸿低声说。她把段慕麟裹进自己的大氅里抱上车,车里有大暖炉,段慕鸿把段慕麟用毯子裹住放在暖炉旁。段慕麟依旧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不过嘴唇总算由乌青转变为青红了。稍稍有了点血色。
“还活着,”谢妙华把了他的脉后轻声说。“不过脉象很弱。你若是诚心救他,恐怕得费点心思了。”
段慕鸿瞪着一动不动的段慕麟,气呼呼的揪了一下他的耳朵道:“我为什么要救他?谁让他偷偷上我的马车?就应该把他丢在雪地里自生自灭!嚯好冰!”她把段慕麟的冰凉的手塞进自己的大氅下面取暖,被吓了一跳。
“我才不会救他!他爱死死去,跟我有什么关系?”段慕鸿嘟嘟囔囔道。一边把段慕麟又推的离暖炉近了一些。
谢妙华默默笑了。她知道女儿不会对这小孩坐视不理。
第123章苏州
孟春四月,苏州的花儿都开了。一片千里莺啼绿映红,连段慕鸿的园子也不例外。姹紫嫣红之中,段慕鸿正坐在碧柳垂绦的窗下,给段慕昂写信。
她刚写了一段嘘寒问暖的话,门外便传来了“扑通”的一声,接着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异口同声爆发出来的叽叽咯咯的笑声。混合着一声脆生生的“哥哥!继续丢呀!”
段慕鸿摇了摇头。推开窗子向远处一望,果不其然看到了一高一矮两个小人儿,都穿着簇新的春衫子,在不远处的小桥边挤做一疙瘩。他们面前的一潭春水上正泛起涟漪,显然是大的那个刚扔了一块石头进去。而小的那个还在不断催促,想让他再扔一块。
“你叫我叔叔,我就扔,”大的那个对小的那个说。“叫叔叔,快!”
“我不叫!就叫哥哥!”小的那个撅起嘴巴。
大的叹了口气,满脸的沮丧。忽而一笑,他对那小的道:“那叔叔给你表演个好玩儿的!”
他没看见段慕鸿正在窗下静静的注视着他们。自己从桥下捡了一块鹅卵石来,抬起头专注的盯着湖心几只正聚集在一起游过来的鸭子——鸭子妈妈带着几个小的,正发出呱呱叫声。
“诚儿,看好喽!”段慕麟说,嘴角勾起一边,露出个有几分邪气的笑。段至诚瞪大眼睛望着他手里的鹅卵石,像是也觉察到了不寻常似的,嘴巴张的圆圆的。段慕麟掂了掂手里的石头,对准鸭妈妈的头猛地打了过去。
“呱!”鸭子觉察到了危险,敏捷的将头钻进了水里。但鸭屁股还是被飞过水面的石头剐蹭了一下,母鸭子不禁发出一声痛呼。小鸭子们被吓了一跳,纷纷大声呱呱呱的叫了起来,一时间乱成一团,段慕鸿书房外鸭声一片。段慕麟幸灾乐祸的声音远远的传过来:“好玩儿!真好玩儿!哈哈哈哈哈——”
实在是太吵了。段慕鸿生气的拍了一下桌子,把玉石镇纸拉过来压住方才那封信,起身走到门外冲着段慕麟嚷嚷:“麟儿!你做什么呢?鸭子好好儿的在水里游,碍着你什么事了?”
段慕麟脸上立刻流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神色,也难为他这小小年纪的一个男孩儿,竟然能不用哭便摆出和女孩儿一般可怜的模样来。拧着自己袍子边儿,他说一句话便抬头偷偷看段慕鸿一眼:“哥·······我不是故意打鸭子的!我就是打偏了嘛·······我——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鸭子叫的这么厉害。可能是诚儿刚才喊叫惊动了它们罢?”
段慕鸿双手抱胸,眼神严厉的盯着段慕麟:“装,你再接着给我装?段慕麟,上个月我就说让你六哥把你接回乐安去了。你六哥忙着去庄子上盯春种没时间。这一回已经四月,我就是写一百封信,我也得让你六哥把你接回去!”
“别别别!别呀!哥!哥!”段慕麟冲她嚷嚷,眼睛一闭嘴巴一咧就要哭——段慕鸿太了解他了,他才不会哭。这小子就是个鬼灵精,只要能达到他的意愿,他能把黑的给你说成白的。小小年纪就跟叶云仙一样满嘴谎话,有时候让段慕鸿不得不去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胚子不好。
“不!准!哭!”段慕鸿瞪他。段慕麟立刻把哭声停住了。
“我不管你怎么一哭二闹三上吊,我这个月一定得把你送回乐安去!再过十几日我就要去漳州。我一走,只剩下你大娘在家里,还不知道你要把我这屋子怎么掀个窟窿呢!”
她说干就干,立刻回屋子里写信求段慕昂快些来把段慕麟接走了。
段慕麟却是转了性。那天之后就开始老实了许多。不但主动教诚儿认字,不在诚儿面前说脏话。还伶俐的帮段慕鸿喊小厮来送信。最后谢妙华做针线时,他还凑到谢妙华身旁帮她穿针。把谢妙华吓了一跳,笑着问麟儿今天怎么转性了。
段慕鸿冷眼旁观了他好几天,看他每天老老实实的帮着丫鬟带诚儿,帮谢妙华做杂事,帮自己磨墨,还按段慕鸿要求的,每日认认真真去学堂念书。到了第五日,她还是对段慕麟说:“麟儿,你听我说,你也别觉得我是为了惩罚你才送你回乐安。四哥马上就要去漳州出海了。家里只有你大娘和小诚儿,还有你榕榕姐。你在这边没人照应你。回了乐安,你六哥和六嫂他们会照顾你,知道吗?”
段慕麟撅着嘴巴想了想,一头钻进段慕鸿怀里哼唧道:“我不想回去,我就想在四哥你身边呆着。我都长大啦,我能照顾我自己。你不是要出海么?我还能帮你照顾大娘和诚儿嘞!”
段慕鸿低头瞅了他一眼,有些想笑:“你才多大啊?照顾?谁照顾谁?”
“我九岁了!”段慕麟从她怀里钻出来,盯着她眼睛不服气的说。“在咱们乐安,九岁都够娶媳妇了!”
“胡说八道,那是只有刘老转那一家不讲究的才那么干。你看别人谁家那样?别嘴硬,到时候乖乖跟你六叔回家去。我要出洋,忙的很!”
“谁胡说八道了·······诶,四哥,你为什么不娶个媳妇啊?诚儿的娘去哪儿了?”
段慕鸿放下笔,对着段慕麟瞪眼睛:“关你什么事?走开走开,我不想娶媳妇不行吗?我又不是没娶过。我娶的时候,你还是你娘怀里的奶娃娃呢!”
段慕麟不说话了。因为段慕鸿提到了他娘。到苏州后他一直死缠烂打的赖在段慕鸿身边不走。段慕鸿问他记不记得他爹娘,他说他只知道爹娘都不在了。段慕鸿又问他知不知道爹娘为什么都不在了。他说他不知道,先前生了一场大病,都忘了。
“嗯·······那你现在没媳妇啊!”段慕麟嬉皮笑脸道。“要不我给你当媳妇!这样我就能留在苏州帮你照顾诚儿和大娘啦!”
段慕鸿终于忍无可忍,她踹了段慕麟的屁股。一边踹一边道:“小小年纪不学好,油嘴滑舌的在说什么鬼?你见过哪个娶男人当媳妇?滚滚滚,别在这儿耽误我写信!”
段慕麟笑嘻嘻的走了。他知道段慕鸿只对玩笑话不耐烦。这说明段慕鸿不会送他走。
第124章月港
四月底,段慕鸿和陆朗一齐从苏杭两地收回来的丝绸总算全部到货了。还有陆朗从湖州收回来的一大批生丝。他们买了一条大船,准备由段慕鸿押着,去天下闻名的福建漳州月港出洋贩卖。
“真是对不住你,雁希,”陆朗满怀歉意的说。“谁能想到我爹竟然病的这么突然。他膝下只有我一个儿子,实在是走不开。只能让你一个人出洋了。唉!”
“没有的事!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你我二人还分这个?”段慕鸿善解人意道。“我虽没出过洋,但从前也有过多年水路贩棉布的经验。正好我便去把这事办了。你呢,就留在南京,把世伯的身体照顾好。若是世伯好了我还没回来,你就先筹备着咱们在苏州这边的丝绸机坊。其他的事有我呢!肯定没问题!”
“出洋贩货利润高昂可也风险巨大。虽说从月港出海应该不至于被官府扣留,但海上的风暴据说也是很吓人。一个浪头打过来,一整艘船都要完蛋!雁希你也不要非磕死了出洋。若是到了那边物候不好,你便就近寻几个当地人帮忙引荐西班牙人。把丝绸和生丝卖给他们,一样能赚几成银子。西班牙人别的没有就有银子。东西卖给他们,让他们带着东西出洋去。咱们只要银子。”
段慕鸿心里清楚陆朗说的是实话。眼下正是春天,等她到了漳州,估计也就步入初夏了。夏季海上听说是多风多暴。若是真遇上了大风暴,那不是说着玩儿的。可她又很不甘心。这一趟出去她统共投了一万两。加上陆朗的五千两。她是做好了九死一生换钱的准备,要把丝绸和生丝出洋拉到吕宋去卖掉。据说一匹质量普通的丝绸在内陆可以卖一两银子,送到月港卖给西班牙人是五两银子,但若是拉到吕宋就可以卖十两银子!十倍利润,换谁会不愿意去拼这个命?
段慕鸿今年虚岁二十五岁。她想着自己如果趁现在不拼一拼,那等到她老了,四十多岁时,难道还要因为自己当初的胆怯而被迫再一次从头开始吗?还不如现在就拼命。也许还能给将来,给诚儿谋个好未来。
段百川手书的“修身齐家平天下”还挂在她书房里。她才二十多岁,她还不想这么早就辜负父亲的遗愿。
表面上答应了陆朗,暗地里她却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出洋,而且一定要活着回来。段慕鸿已经给谢妙华提前写了遗书,就存在段慕昂那里。在遗书里她告诉谢妙华,一旦她出洋失败葬身鱼腹,就让谢妙华从余钱里拿出五千两来还给陆朗,然后由段慕昂接她和诚儿回乐安,同时把苏州的宅子卖掉——这次是真卖掉。
乐安段家大房还有三百亩地。若是她死了,田庄一半给段慕昂,剩下一百五十亩留给谢妙华和诚儿。家里有地又有房,花销不了多少,也足够谢妙华把诚儿拉扯大了。
段慕鸿已经抱定了决心,这一次出洋,不成功便成仁。让她平庸安逸的做一辈子乡下土财主,她做不到!
风帆鼓起,段慕鸿回头挥手对岸上的陆朗和谢妙华告别。诚儿在谢妙华怀里哭,段慕麟却追着大帆船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四哥——你一定——要——回来!我会帮你——照顾大娘——和诚儿的!”
但愿从现在起,老天爷别再同我开玩笑了·······段慕鸿站在甲板上回望着越来越小的人们,在心里默默的祈祷着。
“四爷,到漳州了。”
有顺在舱门外同别人说话。段慕鸿坐起身子,揉揉眼睛套上纱外袍。拉开舱门,她问有顺:“到漳州了?好极!”
陆朗已经提前为他们打好了基础,给自己在本地做官的故交打了招呼。段慕鸿一行人一到月港,便联络上了来此地买绸缎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她思考了一番,决定先卖出一小部分绸缎给这些洋人。卖出三分之一就已经足够赚回陆朗此次垫付的成本了。段慕鸿把剩下的货物清点,同月港本地的官府通融一番后,便准备等第二日清晨出海。
gu903();“漳州人的闽南话,你能听懂吗?”走出当地官府时段慕鸿沮丧的问有顺。有顺摇了摇头道:“听不懂——反正他也没不准咱们下海嘛,四爷不必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