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泣不成声。
四嫂和小七也落下泪来。四嫂哽咽着用不标准的官话道:“朝奉这话说的见外。我们给朝奉做事做了这么几年,若不是您,我们家里怎么能有如今的好光景。危难当头,朝奉只管使唤我们!我俩为朝奉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一直到码头上的两个小点消失,段慕鸿的耳边还在回荡着他们二人的高呼:“段大哥!段朝奉!一路顺风啊!”
“放心·······我一定,一定会打赢这场硬仗!”
段慕鸿心里默默地想。
柳小七和陈四嫂没想到,段慕鸿回来的这么快。
黄叶还没从树梢头落下的时候,段慕鸿就已经失魂落魄的回了松江。而这一次,连陈四嫂也没法帮助她了。
段慕鸿带回去的土布虽然卖出去了,但所带来的收益基本上就是杯水车薪——土布本身就不值甚么钱。而乐安人在料子方面的需求,在这一二年里被段慕鸿掼出来了。这种粗粝磨人的厚布,早不复几年前的大受欢迎。人们需要的是轻软的兼丝布,或者是厚重但不失绵密的药斑布。而不是段慕鸿带回去的这种,因为用的纱不好,所以织出的成品也粗糙不堪的土布。
“我的老主顾们把我排楦了一顿。说我拿腌臜玩意儿糊弄他们。先前定布和暑袜的人太多,都是提前付了定钱的。只好把家里的银子拿出来还给人家。土布卖不出价。一趟下来,所得的银子不够养我这条大船的花费········”
段慕鸿坐在秋夜的月亮底下,仰起脸望着金灿灿的圆月,脸上没有表情。停了半晌,她对一旁的柳小七和陈四嫂说:“四嫂,小七,多谢你们。但········我还是把机坊关了罢。”
柳小七摇了摇头道:“段大哥,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们。这也不是你的错。你把质地优良的魏塘纱织出的松江布带回了乐安,让他们知道了什么是好布。人家如今不愿买咱们这种土布了,元也不奇怪。都是天命罢了。机坊么,大哥你也不用太丧气。你回山东去想法子东山再起。我这边帮你看着机坊。只要我柳小七还在一天,这机坊就不会易手给他们旁人!你不用付我工钱。我家就在这附近。我用一把大锁栓了机坊,每日里有空就来帮你瞧瞧,不是什么大事。”
“还有我,段朝奉,别忘了我陈四嫂!”四嫂连忙跟道。“阿拉和小七一起帮你看着机坊!什么时候侬想出法子弄到纱了想回来,什么时候阿拉在这里等着给侬帮手哇!”
段慕鸿望着这两张淳朴却真挚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她又哭又笑,张了张嘴,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这两位不离不弃的好伴儿。到了最后她站起身来,郑重其事的对着这两个人作了一揖道:“大恩不言谢!四嫂,小七!我段慕鸿,这辈子都认准了你们这两个朋友!”
第二天一大早,段慕鸿摘下了机坊外“鸿升机坊”的招牌,遣散了还留在机坊里的老弱病残机工们。她把从乐安带来的银子分给已经几个月没有开出工钱的机工们,叮嘱他们自谋生路时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累坏了自己。“机坊现在有麻烦,开不起来。等到能开工的时候,我先把各位请回来!”
她说的郑重其事,然而眼泪不争气的直往下掉。下面的人望着她点头,也都纷纷湿了眼眶。
孤帆远影,段慕鸿又一次站在船上冲着码头上的四嫂和小七挥手。四嫂大声道:“段老弟!冒昧准我喊侬一声段老弟!侬记住!车到山前必有路,侬是有福的人!一定能想到法子的!侬自己可千万别泄了气啊!阿拉和小七,还在这里等侬回来呢!”
“老太太真是这么说的?”
“是,老太太确实是这么说的。”
“老太太还让你········回来之后就立刻从家里滚出去。带着·······带着我和娘。”
已经是深夜了。段慕鸿却依旧穿戴整齐着,坐在屋子里的桌前皱眉头。谢妙华和茜香一边一个坐着,茜香怀里还抱着酣睡的诚儿。诚儿砸吧了一下小嘴儿,把哈喇子流在了茜香肩头。
“趁着我不在家,一群人好歹毒的心肠!把我逐出段家········呵!他们也不看看,若是没有我,他们这帮人当初能撑的过两年么?就段百山败家那个劲儿,我看一年都够呛!”
段慕鸿气的拍桌子,气的脑袋冒烟——她刚一从松江回来,老太太就给了她这么一份大礼:忤逆不孝,不敬祖母。逐出段家去,从今往后与段家再无瓜葛。
从谢妙华和茜香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段慕鸿整个人是懵的。她没想到,老太太和段百山叶云仙等人,竟然能趁着她出远门,在她不在场的情况下就这么蛮不讲理的决定把她赶出段家!他们甚至没有请家法,请宗谱,也没有容许她跪到宗祠里为自己辩白一句。就这么武断甚至堪称是突兀的宣布要把她赶出段家!
“凭什么?凭什么?就凭我·······就凭我的生意如今败了,他们觉得我再无本事供养他们了,所以就要把我撵出去?”段慕鸿冷笑。果然啊,过了这么多年,二房和老太太还是换汤不换药。有利用价值时利用,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踢开么?当初他们对她的父亲是不是也是这样呢?也许他的死,就是因为他触动了老太太和二房的利益罢?
“他们最担心的应该是怕你把家里剩下的银子都拿去救铺子——他们觉得那是他们的银子。”谢妙华冷静地说。
“慕昂同我一起盘了一遍账。家里如今田地共有三百八十亩,八十亩在二房名下。一百亩在老太太那里,二百亩在你这儿;另外还有银子近五万两。放出去的利息慕昂没算,粗粗估计大概得有个□□千两。其余的房子珠宝衣服之类且不说。单这些大宗的。他们生怕你要拿去救济铺子。所以才着急忙慌的要把你赶出去。他们好坐享其成。”
“——然后坐吃山空,是么?”段慕鸿冷笑。哼了一声道:“我还不知道他们么········段百山能致富,母猪会上树。他们二房除了会依附别人吸血,抢别人的东西之外又会什么呢?什么都不会。”
谢妙华嗯了一声,沉吟道:“你父亲当年去世前,因为见你二叔终日无所事事,身无长物。所以提出要把估衣铺给他经营,赚了算他的,赔了算你父亲的。不许他再不劳而获的从帐上肆无忌惮的支钱。结果没过多久你父亲就突然去世了。这些年我苦于找不到证据,始终没法证明你父亲的死同他们有关系。老太太又袒护你二叔,在家里都不许人提起你父亲········”
第104章张网(一)
她放下手里正在做的针线活,犹豫了一下道:“不是我多心。实在是老太太这些年对二房毫无底线的袒护,时常让我怀疑她该不会当年也有参与其中。可是依照律法,若是老太太也牵涉在内,那我举证他们就必须得有确凿的证据。如若没有确凿证据来证明这些,那官府就会按律将我斩首示众!可········唉!有件事情,鸿儿你有所不知。我也一直没同你说过。当年你祖母生下你父亲时曾经遭遇难产,险些连命都没了。是以你父亲出生后,你祖母始终对你父亲不大亲近。还动辄打骂。你父亲曾同我说过,他小时候想要得到你祖母一个笑脸,须得把一切你祖母让他做的事做的顶好顶好才行。”
谢妙华说到这里,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可是你二叔随便做个什么,都能让你祖母夸上半天········”
“武姜和郑庄公,还有公叔段么?”段慕鸿沉吟道。旋即苦笑了一下:“我多希望我爹爹能像郑庄公那样,认清武姜的真面目,自私一点,别那么孝顺·········”
“我又何尝不是呢,”谢妙华叹息道,“当年你祖母溺爱段百山,你父亲同她讲道理讲不通,便自己对段百山严加管教。你祖父早逝,你父亲对段百山长兄如父,甚至还作主替他娶了妻,又拨给他一个铺子,希望他能安分下来。谁承想·········唉!你父亲去世这么多年,我在这段家大院里经历过风风雨雨,这双眼睛见的可太多了。看得越多,就愈发替你父亲感到不值。大凡他遇上个稍微有些良心的娘和兄弟,也不至于凄惨成这样。”
“所以,他们当年对我父亲就不满。到了我这里,我同他们对着干。他们想必早已恨我入骨。这次见我生意败落,担心连累到他们。所以干脆趁我不备,自说自话的宣布把我逐出段家。这样他们就能光明正大的侵吞全部家产了是不是?”段慕鸿冷笑,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可笑啊!可笑!他们难道以为,我如今失了势,他们就能对我为所欲为了?做梦!”
段慕鸿一掌拍在桌子上。诚儿被吵醒了。愣了一愣,张大嘴哭了起来。茜香连忙抱着孩子,哦哦哦的哄个不住。
“可他们是长辈,我是女眷,你是晚辈。他们背后有律法撑腰。你若去告他们,这········”
谢妙华忧心忡忡的望着段慕鸿,十分迟疑。
段慕鸿站起身来,若有所思道:“所以我们必须得有个确凿的证据,方能有百分胜算啊······”
天一亮,老太太便谴人来撵段慕鸿一家了。
到了这个时候,段慕鸿知道自己是处于完全的弱势地位。老太太撵她的由头是忤逆不孝。若论她对老太太和二房的态度,确实称不上一声孝。且段慕鸿已被机坊和铺子的事弄得筋疲力尽,没心思再同叶云仙等人正面短兵相接(也接不赢)。是以老太太既然派人来了,那就打包走人罢!
秀芝因为先前同段慕鸿亲厚,这几年已经渐渐被老太太所厌弃,去年被赶回乡下庄子上去了。如今身边新换了个大丫头,生的三角眼小山眉,紫棠色面皮,身材高瘦,说话尖酸刻薄。段慕鸿忘了这人叫什么了。不过一见她像个又细又高的改锥似的杵在自家院子里,后面还跟了几个男男女女的段家下人。便知道她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不必多费口舌,我们走便是。”段慕鸿说。
“不过,你起码给我一上午时间,让我先出去找所房子安顿一下我老母和小妾。”她又补充道。
紫色改锥却是不同意,牛气哄哄的要求段慕鸿立刻便走。段慕鸿耸了耸肩,对她撇撇嘴道:“行罢。”转身进了屋子道:“娘,茜香,你们把打包好的衣服箱笼都拿出来罢。我去找架车。”
她回过头来对着改锥笑道:“到了这时候了,家里的车恐怕也不会让我用了罢?”
改锥把尖下巴傲慢的一扬:“自然。”
段慕鸿哼了一声,直通通的迎着她走上去,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嘁,老驴拉破车,谁稀罕!”
这个时候,她无比庆幸自己是早有准备的——也不说早有准备,这大抵算是一种危机意识。当初鸿升机坊刚开始盈利时,段慕鸿便从账目上取走了三千两,悄悄在城西青檀街买了一处房子。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四合院儿,无甚特色。但住他们这小小的一家人是绝对足够了。其实当时她买这所房子也是下意识行为,买完了之后还后悔过。万万没想到现在竟然真有用的上的一天。
段慕鸿走出自己的小院儿,往后门处走,准备在后街上雇辆马车来运东西。忽地斜刺里撞出一个人,段慕鸿定睛一看,却是有顺。
“少爷,”有顺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您带我走罢!我有顺得您赏识,这辈子您到哪儿我到哪儿!”
段慕鸿弯下身来扶起他道:“别说傻话。有顺,我现在身无分文,连自己的明天在哪儿都不知道。你跟着我,拿什么吃饭?”
她轻轻叹了一声道:“何况你是奴籍。我如今是没钱给你脱籍的。听我的,有顺,现在就躲开我,躲得远远的!我如今在这个家里是众矢之的,会连累你——”
“少爷不会连累我!”有顺抢道。一口小白牙的年轻伙计眼中竟然泪水盈盈,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您怎么能跟我说这样的见外话呀,我········”
“别犯傻,有顺,你听我说,”段慕鸿低声道。“你好生留在段家。我需要你帮我看着这里。明白吗?”
有顺是个伶俐人,虽比不过丹青聪明,可也一听这话便心如明镜。又惊又喜的点了点头,他擦干眼泪道:“少爷,您放心!”
段慕鸿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
她走了,有顺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充满了对自家少爷回归段家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