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却又问道:“你为何这个脸色?”手冢低头道:“是臣的错。”“你有何错?”不二尖锐的笑了一声,道:“错在对我一片忠心?错在人人挑不出你的错处,只得用这些下三滥的法子离间我俩的关系!”“陛下……”手冢一时也忘记如何应答。
不二又说:“先是娶妻,后是诱叛,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不准你娶妻,这个容易得很,只要一道旨意即可。
可我无法封住其他人的口,他们或无恶意,只是不了解你的为人。
如今立海又送来这么一封信……若被朝臣所知,又不知要被传成什么样子了……现在想来,你当初要我疏远,却是早有先见之明。”手冢心头百感交集,暗想:虽是我要求疏远,到头来还不是放不下,自己回到他身边去?便答道:“这又算什么,若怕,也不必等到这时节了。”不二沉默了片刻,抬头望着他,却又是一笑:“看你的样子——头也未梳……”便推他依旧到镜台前坐好,替他打开了发髻,慢慢通顺了,再重新绾成。
手冢日常用的是一根旧木簪,不二拿起来看了,又放下道:“我竟然没注意,你一直带这种东西。”手冢问道:“怎么?”不二没有回答,却拿过方才那根彩凤簪来,手冢觉得不对,抬手捉住他道:“你做什么!这是吉物,怎能随便给人?”不二反问道:“真田能许你内大臣之职,千顷封地,兵卒万人,我却连一根簪子,都给不了你?”手冢笑起来:“他以为只那点东西,就能收买我呢。”便将自己的木簪递在不二手里:“你给我的,却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我……”不二沉吟着:“我给了你什么?”手冢笑了笑:“以后有功夫,容我慢慢回忆……这么多年,一件件如何算得清?”不二想了想,将木簪端端正正的给手冢戴在头上,却慢慢地自背后抱住了他。
手冢轻轻拍打着他的手背,不二便将脸颊贴在手冢的肩窝里,低声道:“我想来想去,总是你给我的多一些。”手冢语塞,扭头望着不二,见他双目含愧、面带忧愁的样子,心内更是爱煞!不二忽然道:“我令人给你打一根一样的金簪好不好?”“不可!”手冢将不二拉到自己膝上,取过那彩凤簪,牢牢地给不二簪在发上,含笑摇头说:“我自小不戴金银,家人说过,我命相迥异,沾不得这些。”
第23章
数日后一个傍晚,不二正在书房内处理政事,手冢因与他约好一起用膳,遂去书房接他,到那里时,却见门外设了数名执戟的侍卫,他正想回避,却听得里面吵闹起来。
原来立海使者又至,这回开门见山,张口便讨要自家公子,不二只做听笑话,后来他们有些急了,又看不二文弱,便嚷个不住。
谁知手冢正在门外,当下便引得他闯了进来。
立海使者见了手冢,竟像是有些畏怯似的,渐渐安静。
手冢再看不二,不二一副似恼非恼,似笑非笑的样子,手冢一时却悔自己冒失。
这般僵立着,不二淡淡地笑道:“怎么?还是一口咬定我窝藏着你们的逃犯么?”“陛下言重了。”那使者勉强笑道:“我们要的是自家公子,陛下仁厚,请体察我等急迫之情。
言辞若有失礼之处,还望陛下原谅。”不二微微笑了一下:“我倒是想体谅,只可惜,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呢。”那使者见状不禁犹豫,却仍旧道:“陛下不要说笑,数日前,宫里不是有位旧友来访么?陛下心知肚明,那便是我家公子啊。”“这却糟糕!”不二皱眉道:“我这里天天有人求见,一时或见了,也记不大住;况且时间久远,纵真来过,天南海北的,此时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那使者却不泄气:“陛下好好想想,或者他仍在此地呢。”“这是什么意思?”不二登时有些恼怒,“我堂堂一国之君,扣留别国流放的宫主有何用?况且你们当日描述他的模样,我见过的人也统统对不上号……你如今一口咬定他在这里,却无半分实证,难不成要撒泼耍赖么?!”那使者自然知道是不能当真拿出实证来的——只得赔笑,恳求似的说:“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请陛下看在我朝政荒芜,国力衰微的难处上,早日送还公子,我等感念陛下的恩德,必定两国交好!不然——”他说到这里语气一变:“便休怪我们主公不客气了!”“主公?”不二笑道:“哪个是你们的主公?你既有主公,为何还要找寻旧王呢?”“这……”使者一时语塞,勉强笑道:“真田君毕竟只是代任立海大公。
况且他忠心耿耿,绝无篡位之心,自那年幸村公子走失,他便一直寻找。
前不久,因听说……”“好了好了,”不二十分不耐,“那就让他自己来跟我说吧!”那使者无话可说,手冢看他还想纠缠,便向前微微迈出一步,其人果然忌惮,相与目视,便退下了。
待立海使者走远,不二撤下了侍卫,手冢立即开口道:“陛下——”不二抬手止住他:“且慢,我来猜猜看,你一点也不吃惊,必定早知他的真实身份了?”他没有说明‘他’是谁,手冢却不需多问,他望着不二,只觉得此时的不二看来格外稳重沉着,联想到他方才打发使者时那忽喜忽嗔、咄咄逼人的骄纵样子,一时也不禁迷惑起来。
自然为帝王者,多几套手段策略,也没什么稀奇,然而他心里那股隐隐约约的失落之情,又所为何来呢?不二又问:“那你是何时开始怀疑的呢?他来投靠我时?不,不对,应是更早——我在青州遇见他时?”“不错,”手冢如实相告:“早在陛下赴青州时,我就已查知他是谁了。”“真是的……”不二嗔道:“你一直都对我不放心。”“不是这么说。”手冢否认道:“陛下在外时步步有险,我若不查明接近您的人,如何能安心让您在那里生活。”不二念及往事,不由得莞尔一笑:“那你说,他是为了什么接近我?”“这个……”手冢犹豫道:“臣一时也不能确定,但既然立海分明知道他藏匿于此,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你怀疑他?”不二不再绕弯子。
手冢不说话。
不二微微皱眉,“照你这么说,当时他为何不害我?”“他当时害你,又有何益处呢?”手冢反问。
不二的眉心皱得更厉害了,“那现在再害,岂不是太迟?”“诚如陛下所言,”手冢胸有成竹:“然而一切未免太过巧合,我担心,幸村与真田的旧帐。
不是轻易翻得完的。”“哼!”不二道:“立海如今觊觎的,不正是你么。”手冢笑了笑:“早知便不要给你看那封信,堂堂的立海大公,这些年来处心积虑,却只为敌对国的一员将领?你也太小瞧他了。”不二摆了摆手:“算啦,如今下结论为时尚早,我要见见幸村,再做定夺。”“幸村冰灵雪慧,哪里会被你抓到破绽。”手冢道:“况且宫禁之中,难得有个朋友,若即刻断决关系,也未免太不近人情。
由是我想,陛下不若暂且放任,看他究竟要做些什么。
若果然不轨,便即刻动手,亦不为迟。”不二笑道:“不如你来?”手冢果然应下,不二笑着摇头,手冢却又问他:“我还不知道:陛下又是何时得知他是幸村的呢?”不二又是一笑:“若是有人,虽不明说原因,却一再有意无意关注你身边另一人的出身、经历、行为……便是任谁也不能不在意了。”手冢闻言,心内忽然大惊:原来自己一直以来,只是不想不二信任幸村么?
第24章
且说真田——不,应是幸村——在宫里,每日除了作画,便是闲坐发呆。
虽然偶尔也能听到下人们闲言碎语,然而此地终究是以静寂居多。
这天他如往常一般研好了墨,却懒得动笔。
无意间视线便落到了一面墙上——那里悬着一柄琵琶。
他看了又看,竟走去将那琵琶取了下来。
那拨子上落满了灰,一看便是久不曾被弹奏过的样子,然而粗略检查,竟是完好无损。
他觉得可惜,不由得坐下去,仔细拭掉灰尘,将弦一根根校紧,试着拨了一下,便觉弦声清澄,回音似可绕梁。
这一下不由手痒,便信手弹将,一首《出塞》竟自弦上幽幽流淌了出来!一曲终了,四周寂寂,幸村忽然惊醒,自语道:“这是在做什么呢?”便慌忙起身,将琵琶放回原处。
却听得外面一人拍手道:“好琵琶!”幸村大吃一惊,那人已经拉开门,慢慢走了进来——却是手冢国光:“如此绝妙的技艺,为何深藏不漏,使其蒙尘呢?”幸村呐呐地说:“哪里绝妙?不过小时候,跟村子里的老艺人随便学了些。”手冢冷笑道:“这位老艺人却好生难得!君使用的皆是久已失传的宫廷技法,想来那老艺人必定也进过朱门了!”幸村笑道:“是么?原来我的老师还是这样的高手,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手冢笑笑,信步走到他的桌前,看到上面铺着昨天画废了的宣纸,便随手翻开,见画内是一个美人远行,傍边题道:“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日白西匿……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却又被涂掉了。
手冢看了一遍,便点头道:“传说中昭君出塞,虽是远嫁他乡,却仍无法断绝对汉皇的思念。
君以此为题,却是暗合心境,着实妙哉!”幸村微微皱眉,反驳道:“哪里合着心境?昭君尚是为国而行,我却是背井离乡,惶惶不可终日;昭君能与汉帝鸿雁往来,我却生恐故人知道我的音讯,所谓‘芜绝兮异域’,便是形容我这种境况了!”手冢道:“昭君固有遗恨,出塞却成就大义,千古佳话,谁不颂扬?”幸村一愣,立即抢白道:“成就大义?将军说的也太轻巧了!昭君出塞,岂是自愿而行?千古颂扬,传的不过是个虚名,谁体味得她心底遗恨?将军说的不关痛痒,倒和风凉话无异了!”手冢一笑,道:“是我说错了,公子莫怪。”幸村亦自悔失态,便轻轻叹道:“将军无错,我……我一时太激动了。”手冢却换了话题:“不过……也不知为什么,我看了这画上的题词,却觉得眼熟呢!”幸村听他说的奇怪,不禁问道:“如何眼熟?”手冢便掏出一张纸,摊开递给他道:“我前日偶然得到一封书信,公子看看,这字迹与您的可像不像?”幸村一看那字,浑身便颤了一下,手冢紧紧的盯着他,幸村不肯接那纸,摇头道:“我不认识。”手冢却自顾自的说:“我听说,立海大公之子幸村精世,自幼有一个伴读,名唤真田弦一郎,两人一同念书,一同习武,您说,象这样形影不离的两人,若是笔迹接近,也是极自然的,对不对?”幸村一语不发,手冢将那幅字同画放在一起,又道:“可惜,有一年不知为什么,忽传出了家臣叛乱的消息,幸村由此失踪,真田代了大公之位。”幸村凄然一笑,看着那卷画道:“将军不要说了,这桩事,我比你要清楚……真田即位后,便四处搜寻幸村,幸而幸村躲得极严,一直未被他找到。
原本相安无事,谁知有一天,幸村出门时,遇到过去的一名下仆……于是他仓促弃了什物,再次出逃。
然而天下虽大,他又有何处能去?最后,想起数年前结识的一名好友——他如今已继承帝位,势力可与真田抗衡,遂冒险一试,投奔到他这里来。
将军如今拿着真田的信,想必是他……他已找上门来了……”“不错,”手冢道。
“也好……”幸村喃喃自语道:“我叨扰已久,看来该是告辞的时候了。”便又望着手冢说:“将军不必担忧,我自当向周助坦白一切,并即刻离开。
真田固然穷凶极恶,我若不在这里,想来他也无隙可乘。”手冢不置可否,却忽然问道:“我还有一事不明——您与真田,分明势不两立,却为什么改姓他的姓氏?”幸村又是一笑:“将军大概知道,我虽为大公之子,然而自小体弱,族中大权早落入真田之手。
将军既拿得到这封信,那么想必见过真田本人,他的为人,将军心内可有数?真正的真田弦一郎,心忍志坚,绝不会轻易放过敌人。
我虽侥幸逃脱,若不刻意隐瞒,以此形单影只之身,只怕更为危险。
天下皆知道我恨他入骨,亦知真田必欲除我而后快,故此我特意改姓真田,并非缠绵旧日恩仇……但为自保而已。”“哦。”手冢点了点头:“合情合理。”幸村笑道:“将军不怎么相信我呢……”便走到手冢面前:“将军不曾体会过零落江湖的滋味吧?那种四处躲避追杀,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命多舛,因此更知安居的宝贵。
我感念陛下收留之恩,故绝不敢图谋不轨,目前虽为陛下带来忧烦,然毕竟事出无奈……但求一切能因我离开而平静!将军大人大量,请不要记恨于我!”手冢却道:“记恨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幸村一怔:“你……你要将我还给真田?!”手冢却看看窗外道:“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便起身离开。
“手冢君!”幸村凄声道:“您不能这样做!”“幸村公子,”手冢笑道:“您是七窍玲珑的人,眼下的形势,不会还要我来提醒吧。”“手冢君……”幸村抬眼凝视手冢,眸中已有泪光闪现:“您哪里知道,真田为人的歹毒……当日若不是侥幸逃脱,如今,我都不敢想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慢慢走近手冢,纤长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脖颈,低声道:“你可知我身上的伤,有多深,有多丑?”他慢慢解下领口——那脖颈仿佛不堪一折般的细瘦,然而肌肤柔滑,光泽如瓷。
幸村常年漂泊,指上已生出厚茧,终日被衣衫遮蔽的身体却依然白皙,偏是在那单薄的胸膛上,道道斑驳的伤痕清晰可见,足见当日所受虐待之深重。
手冢也不禁咂舌,幸村拢了衣领,又微微的后退了一步,才道:“我若走不得,便请将军准我见见陛下,可好?”“见我便是见他。”手冢越发冰冷:“他对你那般呵护,你不该辜负了他。”幸村稍稍一窒,急道:“我已说过,一切非我本意——况且,我如今早已没有了呼风唤雨的能力,难不成将军还担心我会搬弄是非么?”手冢面色越发不悦,幸村便不再坚持,却走到桌前,慢慢收拾起字画来,手冢看着他将那些东西一张张撕得粉碎,忽道:“也好……我,终究只是他的臣子。”注:幸村涂在纸上的几句话,出自《恨赋》,作者江淹。
第25章不二虽为一国之君,到底还有些孩子脾气,这天晚饭也顾不上吃,自己跑到太医苑里,捣弄什么东西去了。
幸村在清凉殿里等了良久,才见他抱着一抱香料药材回来。
幸村立刻倒身下拜:“陛下,我是来认罪的。”不二赶紧搀他起来,笑着说:“幸村兄,你瞒得我好紧啊。”语气却没有丝毫埋怨。
幸村道:“我虽然愧疚,然而当时那种情形,无论如何也不敢贸然暴露身份——纵使如今,我仍心有余悸,生恐您会将我拒之门外呢。”“你多心了。”不二笑道:“且不说能同你做朋友是我的荣幸,单说你在危急时刻能想到我,投奔我而来,便已是对我信赖之至,我怎能忍心驱赶你呢?”幸村惭愧道:“话虽如此,可我终究愧对于您。”“不必多虑,”不二笑道:“我常想,咱们还像在青州时一样,无拘无束,彻夜促膝长谈,该多好呢。”幸村叹道:“我自然愿意,然而……”不二微笑道:“你当天下有真的安宁么?就将你还了他们,难道战事就当真可免?这是耍小孩儿呢。
你不过是个幌子,真正起作用的,还是真田先生的野心!不然,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为什么你的故人早不来寻、晚不来找,我甫一即位,他们便托上门来?分明是早有计划,一步步将你我逼入圈套。
若不信,便往后看着好了!”幸村不语,心内分明一惊,暗想:“他倒将前后机关看得好清楚!”便低语道:“那怕是要和真田兵戎相见了……”“这个我说了不算,”不二微微一笑:“要看真田君的计划。”“我想……”幸村沉吟着说:“他的战书,应该已在路上了。”不二看他一眼,笑道:“幸村兄应是十分了解他的。”幸村点点头,不二却又不再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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