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备下数份厚礼,亲自去拜见朝中德高望重者,手冢氏名声既远,他自己手段又高,因此竟是无往而不胜——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此时的手冢,不消说仍在殿上伺候,今日朝内有要事商议,今上却有些心绪不佳,散朝后便留下手冢,着他陪伴。
原来自手冢、周助出征之后,边疆局势得以缓解,大女公子的顺利远嫁,更使政局平定。
便有数臣具表上奏,认为今上长久不立储君,是不利于朝政安定之因素,建议立二皇子裕太为太子。
那大臣奏道:“二皇子年纪虽幼,然才华卓著,聪敏好学,已有少年君主之决断;其母出身高贵,朝野均威望甚高。
立二皇子为太子,乃众望所归,更宜于朝政祥和。”今上不置可否,却立即有人反驳道:“废长立幼,自古为世所不容。
大皇子虽只是更衣所出,却有长子身份,立则名正言顺。
况且其母曾是名满天下的才女,今观大皇子之举止,亦颇有其母之遗风,可知不辱皇族血统……”手冢冷眼相看,暗念:果不其然!大殿下才出宫,便有人如此急不可耐!然他自知资历尚浅,说话仍无分量,便忍耐听他们议论。
至于那些同皇后一派意见相左的人,他则暗暗打量,一一揣测其用意。
虽然他并不将这些人看在眼里,颇觉他们一个个言之凿凿,实则无物,却也留心记下,以备日后之用。
此时诸臣争执不下,今上忽开口道:“年纪老迈,难免疲倦,今日到此为止……手冢君,你搀我下去。”手冢上前搀扶他回宫,今上不要车辇,只令手冢陪同步行,二人走到东面渡廊之上,今上道:“前日传来奏表,言周助挪用官银,雇用青壮劳力开挖河道。
青当地弊端颇多,他这样做,莫不是雪上加霜?”手冢道:“此事臣早已知晓。
臣以为,大皇子素来谨言躬行,必是替百姓着想,先就最紧迫者入手。
青地势低洼,河道众多,百姓往往苦于水患。
如今盛夏将至,若不赶在暴雨之前修整妥善,则百姓今年收成又将无所着落。
大殿下此举,待入夏之后定能看出成效!青弊端虽多,大皇子却已下定决心,要将它们一步一步治理透彻呢。”今上笑道:“哦?原来如此。”手冢早有准备,便说道:“大凡工程艰巨,皆要由小处一步步做起,陛下分明知晓,却一贯在考验臣等。”今上闻言,如在意料之中,却故意变了颜色,道:“你在抨击朕么?”“臣不敢。”手冢道:“臣只知陛下宽厚仁慈,励精图治,臣方敢直抒胸臆。”“好一张利嘴。”今上呵呵大笑,“初出茅庐便有如此胆量,不多见矣。”手冢正色道:“臣虽年幼,所言却句句凭心而论——即使如臣这般浅薄,亦看得出不立储之利弊,然陛下一直回避,足见必有长久之打算。”今上沉默良久,忽然道:“手冢君,你是否也想知道,我有意传位于哪个皇子呢?”手冢道:“此乃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论。”“当真不关心?”今上微笑起来,又说:“我有心去看望大皇儿,怎奈宫中事务太多,拟派官员前去,却又担心他们笨嘴拙舌,未能传达我这做父亲的心意……”手冢心头一颤,果然控制不住,抬头望向今上。
今上看着他,却叹气道:“你这孩子……竟不怕得罪其他人么?”手冢道:“臣本无心入仕,只为报答大殿下知遇之恩,方投身宦场,如今他远放边野,臣为何还要顾虑这边的种种琐屑之事呢?”“你说的倒轻巧。”今上看他一眼:“我问你,若是周助终身不得回京呢?”手冢道:“臣情愿一生追随。”“我若不准呢?”“臣即刻辞官。”“你在威胁我?”今上似笑非笑的。
“陛下若不遵守誓言,”手冢不慌不忙的说:“臣自然也不需遵守。”“手冢,我知你一直耿耿于怀我不准你随他入青之事。”今上叹息道:“你可知我为何不准,又为何一定要你立誓留在朝廷,直至周助回京?”手冢不由得紧张起来——当日他恳求今上之情形,历历在目——或者,这老皇是有些心里话要同他这外人讲了。
果然,今上娓娓道来:“你却要明白,一个做父亲之人的心情。
倘若周助日后只做个无心无思的亲王,我不反对你一直陪伴他,可他是将要继承王位的人,我又怎能让他过于依赖于某人?”手冢闻言不免一惊,却也只得不痛不痒的回答:“陛下的用意,着实深远。”“当日你恳求我准你随他外放,我便知你对他情意菲浅。”老皇看着手冢道:“我却趁机要你立誓,不得私下与他相见。
这样做,却也是为了你们二人着想:周助天资聪颖,可惜在朝中势单;你虽为名将之后,却自小隐居,于世情疏远。
他得了你,是上天恩厚;只是你能否助他成就帝王之业,尚有待商榷。
故此,当日我明知他被人陷害,依旧将他远放,一为让他避祸;二来,便是看他能否凭借一己之力,治理好一片领地。
他若成功,到时我传位于他,别人也就不能置喙。
而你,我便要看看,你能否于诸派势力之间周旋得当,你若做得到,待他回京之后,你伴他左右,谁又能插足?”手冢一愣,随即跪倒于地,道:“陛下用心良苦,臣自愧弗如!”“你明白就好。”今上微微点头,“我儿若得你一世辅佐,我亦可安心。”他忽然又好像随口问道:“对了,我还一直没有问过你,你的祖父为何不准你入仕?”“这……臣朦胧记得,先祖曾说过:臣命相单薄,不是大富大贵之人。”老皇轻轻笑了一下,“是么?”“臣记不真切了。”“你本无心仕途……”老皇沉吟道,“却是仅为周助一人,才涉足政坛……莫非宿世因缘?”手冢一怔,凝视今上那苍老的面容,忽然间,倒觉得和周助有几分相似。
手冢方出得宫门,远远望见一人迎面而来,识得是二皇子房里的侍郎,心里留意,便欲绕行。
观月却扬手招呼道:“中将,好久不见呢。”手冢只好答礼,观月道:“我观中将气宇轩昂,正是大有作为的样子。”手冢道:“侍郎过誉了。”观月又说:“前日外埠官员进宫,送我一样稀罕物事,将军可愿共赏?”说着,便向袖内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盒子,盒身沉香木雕成,中央镶七彩琉璃,边缘赤金相嵌,镂着些异族的花纹。
手冢并不接,只说:“果然还是侍郎有些机关,如我这般粗鲁武夫,是见识不了的。”观月不以为忤,依旧微笑着说:“将军谦虚了,我相信将军的眼力,这种宝贝,也只有送于将军,才不至埋没了它。”便打开那盒子,道:“将军再看。”手冢再看时,却见里面放着一块花纹古怪的石头,色泽斑斓,灼灼生辉。
手冢淡淡道:“这却是一件无价之宝。”原来他一望而知那是产自东国的火玉,玉身生有七色焰状纹彩,故此得名。
因数量稀少,价值极其昂贵。
观月赞道:“我知将军眼界非凡!一般没见识的人,常作出买椟还珠之举,殊不知,此盒虽贵重,却终究只是木雕铁塑,值不得几何。
将军却一眼看出其内里所藏才是真正的宝贝,果然不枉我一番找寻!将军,此物于你,正是两相得所也。”手冢道:“侍郎说笑可以,却不要过头了。”观月道:“和明眼人便不要装糊涂——将军所心爱的,我明白得很呢。”便低声道:“旁人种种传言,无非是猜度将军图谋权势,却哪里知道,似将军这般出身和人品,何曾将权势放在眼里?将军真正希冀的,我斗胆妄断,只怕是那盛权之下、深宫之内养成的稀世珍宝,虽高不可攀,却正因其白璧无瑕,更加惹人怜爱。”手冢冷冷道:“我不懂侍郎的意思。”“不懂?”观月笑道:“我且问将军:什么叫知遇之恩?什么是臣子之荣幸?这些话,只能去骗世人,却瞒不过我。”手冢面色微变,这一下竟是问到心里去了,不由得愣住,思量答语。
观月见有机可乘,笑容更加和蔼:“将军不必担心,我却是来助您一臂之力的。”便又说:“如今我所扶持之人,得天下如探囊取物;你所心爱的那个,竟不念能力高低,一意孤行。
你若执意助他,未为不可——只是,一旦动起手来,伤到了他,我们也未免不忍呢……将军难道忍心?”手冢不语,观月又道:“如今便有一道万全良策,可将将军心爱之物,完璧奉于,只要将军肯与我们合作……”便故意停顿,望着手冢。
手冢一语不发,观月益发靠近他,如此这般低声描摹一通,又鼓动道:“将军世之良将,却好匹配绝代佳人。
此乃天做良缘。
大丈夫相时而动,若一味迟疑以致失却机会,便可惜可叹了。”手冢道:“只怕我擎受不起。”却觉心头砰然跳动。
观月便道:“您若擎受不起,别人也就不用肖想了。”手冢忽然正色道:“不错。
我若受不起,别人自然更无资格:我爱他人品,惜他才华,怜他身世——我的心意,可表迹于天下。”观月一怔:“将军?”手冢朗声说道:“侍郎所出计策,我也难免受其诱惑,只是,若果如此行事,虽得了他,却怕要被他怨恨,太无意趣。”观月冷笑道:“却不知将军有何高见?”“侍郎既以玉为比,我也好有一说:君可知此物为何以火为名?难道仅因其纹饰?火玉者,最善择人。
若与之契合,则纵于隆冬佩之,亦温暖如火;然若不契,便冷硬与常石无二。
其性刚烈,故名火玉。”观月变了颜色:“好,好一个与之契合,好一个其性刚烈!我倒要看看,将军的深意,是否真的如你所言,可表迹于天下?”手冢笑道:“侍郎未免小看于我。”观月狼狈的走开了。
第14章有了与从乡民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周助迅速列出了青十二条亟待解决的问题,越前年纪虽幼,却积极助他,跑前跑后不辞辛劳——他原是没吃过什么苦的,不几日便瘦了好大一圈,周助十分心疼,然而越前从不抱怨,他也只好佯装不觉。
这日外出,回来时便带了一只小猫,说是给越前做伴,果然越前十分开心。
越前给小猫洗了澡,便到厨房给它找东西吃,恰好外面的菜农过来送菜,此时卸了担子,正和厨子聊些闲天呢。
那菜农看见他,却低了头,匆匆忙忙的,拾起东西便走,越前本已走了过去,忽然一愣,也不及细想,大喝一声:“站住!”他回过头,那菜农也立住了,半响,呐呐地说:“小公子,还记恨我么?”越前的眼睛眨了又眨,“你!你怎会在这里?!”“桃城前番欺骗公子,于心有愧,公子离京之后,桃城也弃官回家,索性作回本行,依旧以挑担卖菜为生,闻得此地生意好做,便投奔至此。
凑巧府上采办菜蔬,看我的价钱公道,便雇我日日为府上送菜……小公子,这回,我再不骗你了。”越前凝望桃城,一时心头百感交集:当初与桃城的游戏,在他不过是一时兴起,虽则后来惹起些不愉快,也只当做是交友不慎,何曾上心?不料桃城竟是如此看重!本就不是十分怪他,现在更是冰释前嫌——当下越前握了桃城的手,带他去见周助。
此时二人全然不知,这一握之间,便又定下了一段因果。
桃城自此之后便留在了府中,周助素来待人宽厚,并不对他做何要求,桃城却不闲着,日日找来些稀奇事做。
这日他听说青边界上有一座山,山本无甚特别,只是那山上有位修行的老者,善能看世人过去未来,便极力撺掇着越前去爬山。
越前想想手头没事,便跑去约周助,周助却在忙着,不肯同去,作为补偿,将自己的车子借给了他们。
桃城喜不自禁,忙说:“我一定保护好小公子。”越前却怒道:“哪个需你保护?”又看着周助:“你为何不去!”周助抱歉的微笑:“和真田君有约。”越前十分失望,拉着桃城出去了。
两人上了车,一路上越前沉声不语,桃城逗他几次,见他始终打不起兴致,只好作罢,后来经过一片市集,他听到有叫卖声,便问越前想吃点什么。
越前只说了句“随便”,桃城却也乐颠颠的,下去买了。
一忽儿,他回来说:“有人跟着咱们。”越前一愣,“你确定?”桃城点头:“出门时我就看见一个带头巾的人跟在不远,方才付账时,又看到他,却不蹊跷?”越前便要往外看,桃城制止了他,道:“前面拐弯,看我擒住他。”他们的车子拐弯后稍停了一下,桃城下车,越前吩咐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外面传来桃城的叫喊:“喂,你踩了我的脚!”越前立即下车,果见桃城扯住一个面相凶恶之人——然而看其装扮,正是本地普通百姓,便有几分犹豫。
岂知那人看见了他,忽然一怔,一把挥开桃城的手,抽身便跑。
桃城早有防备,当下追了上去,两人不由分说厮打起来。
桃城攻势凌厉,那人却不知为何,节节闪躲,并不正面与之交锋。
然而每次眼看桃城即将得手之时,那人皆以极灵活的身法晃过。
越前心急,忍不住加入进去,二人联手,那人渐渐招架不住了。
他见势不妙,便忽然变换招式,斜差里刺出一刀,袭向越前。
越前冷笑一声,一步荡开,信手回敬过去——剑势狠辣,远在那刺客之上——其实他不过是体型娇小,功夫却着实不低,果然那人吃了他一剑,身法更慌乱了。
桃城却在一边悬心——他出门时答应大皇子的,虽是一句戏言,然而那话是打心里说出来,如今遇到这般情形,怎不焦急?一见那人后退,便抢身在越前前面,生恐他一旦恼羞成怒,越前会吃亏。
那人却看出了桃城的顾虑,心知有机可乘,便一面同桃城周旋,一面却瞄着越前那边。
果然桃城更加紧张起来,那人瞅准空档,忽然右臂一扬,一包药粉便撒向越前,桃城不及犹豫,飞身而起,扑到越前身上。
那粉末便悉数洒到了他的背上,奇苦无比,桃城给呛得咳喘连连,那人便趁机逃跑了。
越前见药粉全撒在了桃城身上,不由得大惊失色,一把抓住桃城,便拿衣袖给他拍打,桃城吓得要躲,又急又呛,几乎说不出话来:“你闪开些——咳咳——别沾到!”越前只管紧抓着他,桃城定下神来,勉强笑道:“没事没事,只是味道有些苦。”又说:“糟了!让他给跑了。”越前哪顾得这个,急命回府,一路上始终握住桃城双手,桃城不住地安慰他,心里却想到:“若是为了这个人,怎样也值得。”又忽然后悔:“有些话,早该告诉他”——这么一想,脸颊便滚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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