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最安全的只有王府。
宁庭安自然也明白。
百姓早已经将沈家门前的那条巷子围的水泄不通,如今的沈家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即便是江沼回了,沈家老夫人不会让她再进去。
马车从城门口转了回来,江沼的神色已没有适才那般难看,然而沈霜却是落起了泪,没去说江沼一句,也没说她不该留下,自个儿在知道瘟疫的那一刻,能选择不离开,便也能理解江沼。
只是心头难受。
祖母寿宴的那夜,那张二爷说的话,沈霜也知道了,四姨母当年的事,沈霜多少也清楚,皆是为了瘟疫而死。
本想着能躲掉一个是一个,如今倒好一个都躲不掉。
那张药单子先不说存不存在,到底能不能医了这瘟疫,还说不定,百姓异想天开,仅凭一句谣言就信了去,总以为是个开药铺子的就能救人,却不知大夫也是人,也只是个凡人,又有几人能做到那起死回生。
“三姐姐可别掉金豆子了,这一趟出来,你怕也是回不去了,跟着我到王府还能见到秦将军。”江沼的轻松,让沈霜急得挠心挠肺,“都这时候了,妹妹居然还能玩笑。”
江沼轻轻笑了笑。
沈烟冉去围城前的那日,就曾对她说过,“我知你是个懂事的。”知道她心头憋着一股子硬气,没那么容易受到伤害。
事实证明也是如此。
父母双亡,她照样能活,被退了婚她也能熬过去,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只要自己放过自己便是,这个世上她能不依靠任何人,但同样的,也不会让任何人来她身上索取她不愿意给付的东西。
她又不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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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腾出来了一处空院子给了江沼,开门就能瞧见庭院里的腊梅,院子是瑞王替江沼选的,总觉得她与梅花特别相配。
那院落恰好与陈温住的院子,仅一墙之隔。
待江沼安顿好,午后瑞王亲自上门来询问,“江姑娘瞧瞧,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比起往日,瑞王的脸上多了几丝沉稳,大抵也是被这场瘟疫闹出来的,江沼屈膝行礼致了谢,瑞王却是站在那门槛边上捏着佩剑,没打算走。
素云刚煮好了一壶茶出来,江沼随口一说,“王爷若不急,进屋喝口茶吧。”瑞王就似是等着这句话,话音一路,那一双脚就跨了进去,当初建这王府时,每个院落皆是由瑞王亲自参与设计,因心性是个爱享乐之人,屋里的结构都很舒适安逸,一整块的黄花梨木专门做了个泡茶的桌儿,屋里烧了地龙,地上又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比起沈家竹苑这屋子明显要暖和奢华得多,素云拿了个蒲团过来,瑞王盘坐在那上头,看着江沼同她沏茶,瑞王见其手法娴熟,便问了一句,“江姑娘经常煮茶?”
那潺潺的茶水声,微微顿了顿,江沼点了点头。
东宫也有这么一张原木桌儿,安置在雅君阁,位置临近清泉,每年夏季她都喜欢去那,打着赤脚从那冷泉里取一瓢冰凉的泉水出来,替陈温泡一杯冰茶为他提神。
江沼很少见陈温打瞌睡,一日她见他手里的书籍落地,单手撑着头竟是磕上了眼睛,一时讶异,周顺说,“夏季容易犯困,殿下这怕是被暑气熏出来了瞌睡。”
自那以后,江沼在雅君阁看书时,她便会递上一杯冰茶。
有一回陈温盯着她的赤脚看了两眼,江沼赶紧缩进了裙摆里,却听陈温说道,“就算再热,姑娘家也不能赤脚。”
瑞王见她似是失了神,本以为那杯茶会被她溢出来,谁知那手却是极稳,七分满一点不多一点不少,“王爷请慢用。”
“多谢江姑娘。”瑞王才端起了茶杯,门口突然一阵脚步声,不久便听见宁庭安的声音,在问素云,“表妹可还住的习惯。”瑞王一迎头将那杯里的茶水喝了个干净,再回头盯着跨步进来的宁庭安,笑了笑,“师爷来的正好,江姑娘煮好了茶,要不过来坐下喝一杯。”
宁庭安对瑞王行了礼,立在了一旁,没说喝也没说要走,就干瘪瘪的杵在那里,瑞王瞧着心烦,刮了他一眼,然那宁庭安就似是没瞧见一般,还不怕死地说了一句,“王爷,董家的大公子来了府上,正同殿下在商议风寒诊断之事。”
瑞王回头一双眼睛就差在宁庭安身上剜出一个窟窿,便也起身同江沼辞别,“江姑娘煮的茶果然香,本王下回有空,再来品尝。”
出了院子,瑞王走在前头的脚步来了个急刹,转头看着宁庭安,“你以为本王是那等糊涂之人,会打自己嫂子的主意?”
宁庭安直勾勾地看着他,没应。
这事真说不定,毕竟第一眼便一见钟情,言行举止永远比嘴真诚,打没打主意,他自个儿心里清楚,但宁庭安想的不是这桩。
瑞王也知道他不是为了这事跟过来,“放心,本王不会让她出诊。”
话音一落,宁庭安便对着瑞王躬身作揖,“多谢王爷。”
瑞王见不得他这德行,突然就很好奇,“你到底图的是什么?几年前就给江家二公子江焕找了个同门师傅,并派人时刻关注着江家姐弟二人的动向,要说你喜欢上了江姑娘,又不尽然,本王最近倒是察觉出了一些端倪,师爷这些行为,皆是在江副将去了之后才开始行动,包括前来援助本王剿匪,谋得了师爷的职位,先给江焕找师傅,再暗里护送江姑娘来芙蓉城,想必宁师爷能如此必是江副将临死前,交代了你什么,莫不是要你保护江家姐弟?”
宁庭安没否认。
宁庭安自来知道瑞王不是省油的灯,这些事迟早会被他一桩一桩地查出来。
“当年宁副将和宁夫人从围城活着回来,定是受了江将军和江二夫人的恩惠,宁夫人是江二夫人的姐姐,宁副将是江将军的属下,若想知道当年的真相,这两人必定最清楚,除夕那夜那妇人说江二爷屠了围城中一半的人,是为何而屠,后来又是为何而死的,本王倒是越来越好奇,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瑞王看着宁庭安,“师爷何时才打算告诉本王,或者说本王亲自去一趟宁家去当面问宁夫人?”
宁庭安并没被他这话威胁到,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王爷知道了未必就是好事。”
瑞王恨不得一脚踹过去,转过身匆匆出了院子,刚跨过院门槛,瑞王突然又回头盯着宁庭安,正色地说道,“师爷一张铁嘴本王佩服,可师爷别忘了如今芙蓉城也有瘟疫,江姑娘和当今太子都在,以师爷保守秘密的本事来看,目前太子和江姑娘想必同本王一样,对十年前围城之中发生之事,并不知情,师爷细细想想,我芙蓉城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围城,江姑娘同太子会不会重演江将军和江夫人的结局,想好了,若是觉得自个儿背负不了,就来找本王。”
瑞王转身出了院子,独留了宁庭安一人立在那门槛上。
春季里的最后一场雪,缠缠绵绵,细细碎碎地又落了几日,落地即化,已不如深冬里的寒凉,然宁庭安此时才真正体会到了严冬里的冰凉刺骨。
宁庭安慢慢地移动脚步,走到圆柱旁,扶着那朱漆主子长长地喘了几口大气,脸色惨白如蜡。
瑞王将他心底最恐惧的东西揭露了出来——太子和江沼会不会布了江江将军和江夫人的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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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陈温才从外回来。
一身风尘,凛冽的神色中透着几丝疲惫,清晨从王府出去,陈温就没有歇停过,跑完了整个芙蓉城,沈家和董家包括芙蓉城里的医药铺子,全部都被陈温征用,负责接纳病患。
瘟疫的消息已经瞒不住。
人群一旦惶恐起来,便很难控制。
在陈温去之前,几大医馆门前,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周顺算是见识了那场面,无论说什么都没人听,只知道嚷救命,若不是殿下强行压制,早就乱了套。
忙乎了一天,周顺只觉一双耳朵都快被那一群人给震破,回到王府才终于落了个清净,外头的百姓再如何敢闹,也不敢来王府闹。
周顺埋着头紧跟着陈温的脚步进了院子,冷不丁地见陈温在廊下停了脚步,周顺便抬头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隔壁那个院子,之前一直是空闲着,今儿却有了灯火。
两人这般一望过去,便听到了一声,“小姐,雪停了。”
周顺便知对面住着的人是谁,一时感叹这院子也不知道是谁挑的,挑得真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了还遇上晋江抽,抽了半小时才打开网页,急出一身汗。
第49章
往儿个在东宫,江姑娘过来时住在西厢房,同殿下的院子也是只隔了一堵墙,夜里殿下在灯下看书,还能闻见那头的嬉笑声。
如今倒又似回到了从前。
“殿下,是江姑娘。”周顺这一声太过于多余,陈温还能不知道是谁?等周顺回过头来,却见陈温已经收回了视线,举步往前而去。
暮色在他脸色镀了一层阴霾,原本就沉郁的面孔,更是阴沉的可怕。
庭院里的雪确实停了。
陈温从长廊下来,筒靴踩在积雪之上,那雪层明显薄了许多,隔壁院里的灯火照映进来,在几段庭阶之上投下了一层如月色般朦胧的光晕。
陈温脚步踩上去的那瞬,隐隐作痛了一日的心口,突然如被银针刺中了一般,狠狠地痛上了。
周顺赶紧进屋去掌灯。
夜里陈温坐在外屋的软塌上看书,周顺出来添茶时,便见其目光盯着外头的庭院,冬季里的庭院萧条,瞧见的也只有院墙上的皑皑白雪。
与往日不同的事,今儿那白雪镶了一层暖光。
周顺垂下目光,无视之间瞟见了陈温手里书页,里头躺着一枚风干的茉莉花瓣,便又想起了去年春季江姑娘装了一荷包的干花来,说花儿过了季就得在等一年,这干花倒是可以保存一段日子。
后来殿下就将其放入了书页之中,有几回他去整理书籍时,便闻到了那书页里的一股淡淡清香味儿,还曾叹这江姑娘的心思真是玲珑。
今儿再瞧见,周顺多半也能体会到陈温的那丝忧伤,便也默不作声地立在他身后,盯着那庭院,也不知道是在赏灯,还是在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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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云收拾好了床铺出来见江沼还坐在那灯火下翻着书,灯火朦胧如月洒在她身上,恬静柔和,犹如一汪秋水,平静无波。
素云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小姐,明儿再瞧吧,可得仔细眼睛。”素云轻声催促道,弯下身来替她收起了手边上的一本书时,便见一枚枯黄的花瓣从书中落下,素云知道这是小姐的习惯,说书籍放久了再打开总会有一股灰尘味儿,放些干花进去,下回再来翻,还能留一股余香。
那花瓣素云每年都会替江沼换上一回,换了好些年没见其翻动,今儿却突然就翻上了,素云将那干花瓣儿拾起来,重新又放了进去,抬头再看江沼,见其一双眼睛盯着那书本精神得很,并没有歇息的意思。
“你先去歇着,横竖这会子我也睡不着。”江沼翻着书页头也没抬,素云便起身拿了剪刀将那灯芯挑了一下,光线又明亮了些,“奴婢也不困。”
一盏灯火一烧就烧了个通明,也不知何时素云的身子歪在了那几面上,搁上了眼睛,待醒来,天边已经亮出了鱼肚,素云手脚酸麻,抬头看向江沼,却见江沼还坐在那,几上一叠的纸张,写的密密麻麻。
素云也看不懂,倒是讶异地问江沼,“小姐可是这般坐了一宿?”
江沼见她捏着腿,笑了笑,“让你去歇息,你偏要歪在这,小心待会儿起不来。”
素云红着脸,一双腿脚如针刺,撑着那几面儿慢慢地起身,随口问了一句,“小姐可瞧出来了什么名堂?”
素云是江家的家生子,自小跟着江沼一同长大,江沼经历了什么她都知道,包括沈夫人去围城前,对江沼说过什么话,给过江沼什么东西,她也清楚。
沈家的那张药单子江二夫人去围城之前留给了小姐,连同着几本药书,小姐来芙蓉城时,一并带在了身上。
昨儿夜里小姐通夜瞧的就是那药书。
江沼没应她,起身将那药书收拾好,“待缓过劲了,你让表哥给舅舅传个信,让他过来一趟。”话才刚落,沈大爷倒是自己先找上了门。
江沼将那单子同几本药书还给了沈大爷,“当年母亲给我,让我好好保管,原也不知是何物,直到后来听二表哥说,那张二爷在外祖母的寿宴上闹了一出,说出了这张药单,我才知这是沈家之物,母亲虽给了我,说到底我还是姓江,不该拿了去,今儿我就交给舅舅,舅舅瞧瞧这单子可否用得上,也好医了祖母。”
沈大爷那张脸当场就失了血色。
当初沈老夫人说,若是那东西没落到沼姐儿头上便也好,殊不知怕什么来什么。
沈大爷没接,只是喃喃地对江沼说道,“你不该留下来。”素云从未见过沈大爷有过那般绝望的神色,“这药单子你给了我也没用,当年你外祖父给了你母亲,便也就只有你母亲能悟出来,你母亲能给你,自然有她的道理,你好好揣着,瘟疫之事,我同董老爷已经在商议,若真到了不可收拾的那步,你必须得走。”
江沼怔愣着。
沈大爷又说道,“你母亲当年一身的本事,去了围城不也没能回来吗,就算你将这药单子悟透了,也不见得就能治了这场瘟疫,我沈家世代在芙蓉城生根,若真逃不过这个劫,那也是命数,你不同,你姓江,你父母已在那场瘟疫里丢了命,倘若你再出了事,你外祖母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你今儿能留下来,是因你心头惦记着我沈家,惦记着你外祖母,你走不掉,然你并不知瘟疫一旦起来,芙蓉城里上百上千万的百姓会如何,今日我来,便是同你外祖母商议好了,若是真劝不动你,便将十年前你母亲的事情告诉你。”
江沼痴痴地坐在那,一声不出。
那日江言恒杀了人,激地那妇人说出了十年前围城之事,江沼也听见了,事后她本也有机会去问宁庭安,然并没有去问。
那件事埋在心头十年,一心想要寻出一个答案来,眼见着就要临近真相,江沼却突然没有那个勇气去揭开。
沈大爷也没那勇气去看江沼的脸色,就将自个儿知道的告诉了她,“你母亲当年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坚决要去救你父亲,然围城里的人已是病入膏肓,根本药石无医,但奇怪的是你父母接触病患最多,却一直未被感染,谣言便从那时候开始,你母亲并非是死于瘟疫,而是用自个儿的血给百姓熬了一锅汤药,你父亲也并非死于瘟疫,也是陪着你母亲一起跳了下去,殉了葬。”
沈大爷没去细说那过程,就这些已是瞒了江沼十年,如今迫不得已才告诉了她。
江沼知道那真相一定不会好。
然亲耳听见,又不同,手上的劲儿一软,那几本药书缓缓地从她手里滑出,“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