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溪做手势:“打扰你了?你继续。”
“不打了。”陈尘总觉得,在他们面前展露韩深,是对他的亵渎。
陈书溪点了根烟:“结果出来了,没法治,只能用吗啡吊着。”
医疗团队来的这段时间,天天手术室,但庄念莺早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期。
吗啡这种药能暂时缓释疼痛,但就跟毒品一样,身体会产生依赖,一旦停了就会受不了,需要的量会越来越大,直到死去。
陈书溪说:“吗啡强麻镇痛的,麻痹大脑神经,一般开始用这个药,说明人已经不行了。”
“吗啡已经不是止痛了,是麻醉了。”
“用这个药不考虑后果,就为了让你妈少受点罪,早点去。”
陈尘看着陈书溪:“你自责过吗?”
陈书溪惊讶:“我为什么要自责?”
你不会自责的。
陈尘砸门时“哐”地巨响,指骨清晰的疼痛让心理略为舒缓,几乎咬牙:“但我自责。我……”
有时候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如果不是幼年生病去国外,陈书溪怎么会出轨?如果不是因为生育,庄念莺怎么会体弱多病?
一啄一饮皆前定。
如果,自己没生下来就好了。
罪孽深重的,自己。
***
闫鑫给韩深转了条土味视频,韩深点开视频看了看,想笑,然后转给陈尘。
这几天他差不多都这样,碰到有意思的就给陈尘发,批话越来越多,但陈尘回的越来越少。
韩深看了会聊天记录,被磨得没脾气了。
傻狗。
闫鑫消息来了。
-你们还有几天放假?回渊冲么,带你去爬山。
-两天,不回,陪男朋友。
-咳,tui!
-你tui你马呢?
-没没没,开个玩笑。前两天你不让我帮你找个男团舞?找到了,一会给你发。
-谢谢。
-不是你多久没跳舞了?这么急次火燎地找,怎么说,跳给谁看啊?
闫鑫一边啧啧啧,一边发了张陈尘的照片。
-不会吧不会吧,这年头,不会真的有小男生跳热舞取悦男朋友吧?
要闫鑫在跟前韩深肯定当众撕烂这张尖酸的嘴。不过现在挺无语,重新给照片编辑了一遍,红笔圈了陈尘的脸,发过去。
-知道他是谁吗?
-??
-你亚父。再敢圈他照片一下?
-……
放假这天,教室里的欢愉气氛几乎爆炸。
韩深拎着行李箱出来,被司机接过去:“你把东西拿回去,我有点事。”
带了个笔记本,到街边拦了辆车去医院。
具体的楼层韩深很清楚,刚上去,看见陈尘跟一高瘦的男人说话,看到他,立刻走过来。
高瘦的男人将他一打量,笑道:“男朋友来了啊?”
陈尘声音中透着厌倦,显然完全不想介绍:“这是我爸。”
韩深重新打量这个男人。
身量高挑,眉眼跟陈尘几分相似,微笑时的弧度如出一辙,清晰迷人,但很难让韩深生出好感。
“你好你好,陈尘蒙你照顾了。”陈书溪伸出手。
这个动作让陈尘警觉地盯着他,抬手拦住韩深。不过韩深没伸手,抬起视线看他,眼缝眯窄,反而满脸是“你脏到我了,我要动手打人”。
陈书溪怔了下,笑着收回手。
陈尘搭着韩深肩膀:“去楼下等我。”
看着韩深消失在楼道口,陈尘转身,陈书溪点了根烟:“你男朋友很帅。”
陈尘说:“别提他。”
陈书溪惊讶:“又怎么了?”
陈尘很难形容那种感觉。
觉得自己满手罪孽,而韩深太干净明澈了,提一下,似乎都成了冒犯。
陈书溪明白过来,笑了:“你怎么跟你妈一样,多愁善感。”他抬手蹭了下指骨,无所谓道,“问你件事,也是我这次回国的原因。你妈走了以后,愿意跟我去国外生活吗?”
陈尘:“不去。”
这个答案陈书溪不意外,笑了笑:“你再考虑考虑,到时候就你一个人了,我不放心。”
陈尘看着地面,摇头:“不去。”
“不要急着回答。”陈书溪给烟杵灭,淡淡道,“他叫韩深吧,他爸妈给我打过电话,让你离他远点。”
陈尘抬头看他,血液骤然凝结,浑身寒冷起来。
这话不意外,但经过他一说陈尘才发现自己无意冲撞了别人家庭,这么令人失望。
“你考虑考虑,他家里人不欢迎你。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跟你在一起,没什么好结果。”
“既然你已经觉得让你妈妈寒心了——将心比心,你还要让他父母寒心吗?”
“他爸妈还说,下学期要送他回原来的学校。”
“他走了以后,在国内,你应该没有牵挂了吧?”
“……”
***
广场上斜阳普照,鹅黄的绒光将地面照的通透。
长椅上的背影坐的停止,听见脚步,百无聊赖转头。
韩深起身:“来了?”
陈尘背光站着,眉心涂着余晖浓重的阴影,但光色太盛,肤色苍白,显得五官潮湿而阴冷。他微微低着头,似乎人不太舒服。
“怎么了?”韩深往前走。
陈尘往后退,明显在躲。
“我操,你有病吧?”韩深抓住他手腕,往前拽了一把,“碰不得了?”
陈尘静静看了他一会,咬字道:“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可能很突兀。”
韩深已经习惯陈尘这段时间的不对劲儿了,耐着性子:“你说。”
陈尘说:“我想跟你分手。”
韩深重新盯着他:“什么?”
周围的声音突然喧闹起来了,车辆停驻,人流变换,连坛中灌木的绿意都惹火而喧嚣。
“我想跟你分手。”
韩深静了一会,确定他没开玩笑,莫名其妙:“你疯了?”
陈尘说:“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
韩深:“啊?!”
陈尘一字一顿:“不要来,找我。”
韩深前跨一步,重重抱着他:“你最近怎么了?”
“对不起。”
韩深往后退,看他的眼神变得焦虑:“我没做错什么吧?”
陈尘看他一眼,好像要把他刻入骨髓。
他从来没想过,人生会发生的剧变、出现的转角,会在某一天,某个时刻,突然到来。
曾经若无其事的东西,一直都存在,且重如山峦。
陈尘心说,让我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吧。
——请你,快逃出我的世界。
陈尘身影消失在入口。
韩深站了会儿,挺他妈莫名其妙,离开也不是,在这儿站着也不是。
拿手机编辑了条消息发过去,没想到显示被删好友了。
“???”
我操?!!
怎么突然这样?
韩深拿起笔记本,边退边往楼上望。
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除了一瞬间的难受,更多情绪是为他妈什么突然他妈变成这样?
应该是陈尘心情不好。
韩深在心里记下了。
好,心情不好,就可以跟我提分手。
傻逼,给我等着。
有本事以后别来求我。
韩深打车回去路上,闫鑫的电话来了。
“放假了?”
“嗯。”
“过几天尘哥生日吧?”
“算了,不想提他。”韩深的计划是单独给他庆生日,给他跳舞,想想这事应该没了。
“怎么了?刚才不还开开心心找男朋友吗。”
韩深把这事说了一遍。
闫鑫先惊讶,然后笑了:“开玩笑的吧?矫情,你别理他,过几天他就来找你了。”
韩深也这么想,实在烦得很:“他不跟我道歉这事没完。”
“肯定没完,他这是搞不清楚状况,动不动就提分手,跟谁学的臭毛病?”
韩深:“……”
韩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回去微信,QQ翻了一遍,发现全被删了。打电话,也拉黑了。
牛批,出息。
虽然没当回事,但烦躁情绪开始往上涌。
回想陈尘医院说的那些话,没头没尾,韩深想得头疼,从床上起来,翻出舞蹈视频开始练。
等这傻逼道了歉,再给他跳舞。
陈尘的生日,就在两天后。
之前跟陈尘约定了今天要做的事都实现不了了,韩深在家写写试卷,等陈尘来和解。
没想到午睡后,看到了朋友圈章鸣,顾辛和李斐发的照片。
陈尘请吃饭,关系好的都去了,一大帮人,陈尘头上被夹了只鹿角,低头切生日蛋糕,照片中是平静俊朗的侧颜。
我操?
韩深捏着手机,压抑着怒火,点开章鸣私信。
-你们聚餐了?
章鸣正在KTV里醉生梦死,看见韩深的消息,冲着手机狂吼:“韩哥!韩哥!你为什么不来啊!好快乐!”
韩深静了会,继续打字。
-没人通知我。
章鸣继续发语音:“不是啊,不是你不来吗?不是……尘哥!你不是说韩哥不来吗?”
陈尘坐在幽蓝的光影里,虽然一直在笑,但似乎并不快乐。听到韩深看了看章鸣,低头拿手机打字。
-我跟他分手了,所以没叫他。
章鸣本来兴致勃勃,硬生生被泼了盆冷水,生硬地发出“啊?”
陈尘没说话了,虽然他平时不太正经,但基本说一是一。
章鸣不知道该说什么,转头安慰韩深:“这,这,分手了,再见面也尴尬,是不是。”
韩深重新翻照片,还是不太确定陈尘那句分手到底几分真,但突然开始难受了。
玩到六点多,又去吃饭。吃饱喝足,酒酣饭饱,大家喜滋滋地聊八卦,聊未来,陈尘拉开椅子起身,端了杯酒。
李斐吼了声:“寿星致辞啊?”
开始鼓掌。
陈尘扫视了全桌的人,露出微笑:“谢谢你们,跟你们认识这几年,真的很开心。”
“我们也开心啊!”
顾辛想起了什么:“组长,下学期开学之后,赶紧考回第一啊!然后选座位跟小韩哥哥坐一起。”
陈尘指尖顿住,一会儿点头:“好。祝你们以后考上心仪的大学,前程似锦。”
满桌的人都在笑,只有章鸣怔了一下,觉得不对劲。
陈尘声音若无其事:“小顾,数学不好,以后跟章鸣多学。李斐,做人,含蓄内敛一点。向恒,有时候脾气别那么倔……你们以后,会变成自己理想的模样。”
大家笑啊,闹啊,似乎这场宴席永远不会散场。
人走之后,章鸣最后一个,站在陈尘背后问:“尘哥,为什么跟韩哥分手?”
陈尘给拉开的椅子全部靠上,仿佛为所有的事情画上句号。
他转过身,冲章鸣笑了笑。
“我要出国了。”
章鸣突然怔住了。
陈尘说:“先不要告诉他们。”
过了很久,章鸣才听见自己问:“为什么?”
不远处服务员过来收拾桌子,看见还有两个人,不在意地关了空调,空气变得冷热交织。
陈尘指了指手表:“今天凌晨,我妈妈去世了。我没有亲人了,所以跟我爸爸去国外。”
章鸣完全震惊了:“啊?”
为什么你妈妈会去世?
为什么你今天还能若无其事过生日?
为什么你必须要出国?
为什么?
都他妈为什么?
“她走了,要做尸检,发讣告,通知学校,诉诸报刊。这些都与我无关。但过几天很忙,不会再跟你们吃饭了。”陈尘拍了拍他肩膀,“如果不如意外,这应该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寂静如死。
在章鸣的印象里,陈尘只是个简单的具有人格魅力的学神,从来没想过这些深层次的信息。他现在除了懵逼还是懵逼,但看见陈尘戴上棒球帽准备走的时候,章鸣突然惊慌失措:“尘哥!”
陈尘回头,嗓音平静:“怎么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陈尘笑了:“有时候我也想问,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不得不去面对吗。”
章鸣抬手遮住眼睛,呜咽道:“尘哥……”
陈尘走出酒店,满街华灯,仿佛千万点星辰,光芒闪烁。
但巨大的黑暗,却顷刻将他吞没。
***
“嗡嗡嗡——”
手机响了。
韩深探出修长的手指摸索,放到耳边:“喂。”
章鸣的声音:“韩哥,来咖啡馆补作业吗?快乐暑假。”
“我写完了。”
“呃,但大家有很多不会的题啊,有没有兴趣教教我们?”
韩深没兴趣,揉着眉心:“别找我,找——”
声音停住。
章鸣气息也停住了。
陈尘。
韩深静了会说:“为什么不找陈尘?”
章鸣气息更安静了,他以为韩深早就知道陈尘去了国外,没想到不是。章鸣支吾起来:“尘哥的电话清空了,消息也不回,不知道为什么。”
韩深丢下句:“没空。”挂了电话。
挂断后,他对着冰凉的空气念了几遍:“陈尘,陈尘,陈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