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山神从来都是回护与庇佑,可假的却只是冒了山神之名使生灵涂炭。
山神庙外,大片树木倒塌的声音中还夹杂着凄惨的哭号,想是唐继尧的部队被那肉椁打了个措手不及,现下撤也车不出,阴差阳错都成了它腹中餐。
那肉椁已经要出葫芦洞了,几人即刻再次出发。
好在山神庙已经离虫谷口不远,沿途又草木丛生阻碍了那肉椁的前行速度。一行数人在密林掩映中挣扎着向前强行军,转过红橡便已经可以见到伫立在谷口的两块漆黑巨石。
谷口处原茂密的树丛被唐继尧砍了个精光,现在一眼望去只能看到绿油油的军帐顶。
唐继尧自己果然没有涉险踏入虫谷半步。
鹧鸪哨牵着陈玉楼一路跑得早都上气不接下气脑袋嗡嗡响,此刻眼前都是花的,好在神思尚且清明。
那肉椁一路而来见什么吃什么,如若能接机吞了唐继尧全军那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陈玉楼自己跑得大汗淋漓,就倒了口气的功夫听见鹧鸪哨从包里掏出了献王脑袋立刻警铃大作。
“你干什么?!”
须臾之间鹧鸪哨已经把献王脑袋拴在飞虎爪上一圈圈抡圆了甩得虎虎生风,整个人向前一纵身眼睛死死盯住前方密林,握绳的手一松开那颗脑袋当下就被沿他眼睛所瞧方向甩到谷外树丛中再不见踪影。
鹧鸪哨刚抛出手中飞虎爪,眼前就彻底黑了下去。
托马斯正想给自己灌口水,眼见鹧鸪哨电光火石间把到手的献王脑袋又给甩没了险些自己给自己呛死。
陈玉楼一句话骂街的话尚未出口,便听见身边一阵巨大的树藤断裂声。
“——鹧鸪哨!”
鹧鸪哨沿山坡跌跌撞撞滚了下去,停在驻扎谷口的唐军营帐外再没了动静。
只剩下他滚落时掉在陈玉楼脚边的日记。
第45章护国将军
夜幕低垂,山神庙内一灯如豆。
张佩金仍在山神庙外整顿人手枪支以防唐继尧夜间清剿,陈玉楼独自静坐于灯光下,指尖在那本日记封皮上反复逡巡,好似在下什么决心。
今日晚间鹧鸪哨临发作前拼了老命将怀里那颗献王脑袋甩去谷外林地里,满心想的都是先引太岁吞了那唐继尧全军。
可那太岁咯咯啦啦势不可挡地一路追到谷口,刚过那两块巨石就立刻宛若颗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塌下来,从内里流出无数污水,眼看着化的只剩个房屋大小的尸壳。一路而来被腐蚀过的东西化作烂泥,就连那腐臭的气息都被山风吹散了,更是连唐继尧的军帐边儿都没沾到。
唐继尧自己倒是头一遭现身去那尸壳内外仔仔细细查探了一番,又差了几位手下把鹧鸪哨拖去军帐里。
陈玉楼趁他仍在探查那太岁尸壳时命拐子以古木怪藤为掩护隐在山脊间缓行将献王脑袋找回来,又以那山神庙为据点,跟张佩金暂且驻扎下来从长计议。
“拐子!”
陈玉楼摸着日记本突然起身走去山神庙外,冲熙熙攘攘的卸岭众人远远喊了一声。
那个日记本是鹧鸪哨自己做的,以犀牛皮为封,又用麻线与其中的牛皮草纸细细缝在一起,摸起来还有些涩手。
“总把头您找我?”
花玛拐正在外面忙得不可开交,先是跟众人交代不可用明火,又仔仔细细清点过所剩枪支与人手,这边刚上下打点完卸岭众人就听见自家总把头呼唤急匆匆往山神庙来。
陈玉楼故作稳重将那日记本往他手里一拍:“给我念念看。”
“啊?”这明摆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花玛拐自然本意拒绝,“这不太合适吧?”
陈玉楼响亮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将那日记本又往他手心拍了两下。
“我说合适就合适,快念。”
他只得接过日记本向命运低头。
“哎,得嘞。”
花玛拐清了清嗓。
“声小点儿,别扰了大家休息。”
陈玉楼竖起耳朵心下无端生出惶恐。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到什么,是鹧鸪哨在西夏黑水城到底遭遇了什么,是鹧鸪哨到底找了多久雮尘珠,还是鹧鸪哨到底对自己是何看法?
花玛拐念出了第一句。
吾派生而绝望。
陈玉楼心里咯噔一下,他以为自己早都足够了解鹧鸪哨,但日记开头的绝望与无力扑面而来,仍旧令人唏嘘。
他一边听一边思绪飘飞,直到花玛拐读着读着突然打了个磕绊停下来。
“怎么不念了?”
花玛拐支吾了一句,继续往下念。
那日记本就是每日寥寥数语,刚开始都是关于雮尘珠的,可及至鹧鸪哨回转湘阴便立刻多了个内容。
……瓶山一别后数月,回转故地,得见陈兄已是万幸……
……酒后失态鸠占鹊巢还望陈兄莫怪,切切……
……陈兄已痛失双目,又逢世局多故,此去云南定当护他周全……
日记里还写陈玉楼会见张佩金时“当得绿林数一数二的豪侠”晕车时“颇类孩童”,打针时“死要面子”。
鹧鸪哨的日记里小心地藏着千千万万个陈玉楼的碎片。
他将这些碎片都零零散散地记下来,却并未写过半个爱字。
……吾自觉——
花玛拐又停了下来。
陈玉楼响亮地“啧”了一声。
“——吾自觉在意玉楼更胜往昔。”
陈玉楼垂着脑袋,觉得有股暖意自他心间漫起,缓缓涌去每一根指尖与发梢。
鹧鸪哨仍不知道他字“金堂”,又感觉“陈兄”这个称谓叫起来太生分,故只得在日记里堪堪叫他“玉楼”。
“玉楼金什么什么归去——总把头这字我是真不认识了,求求您可千万别再难为我了。”
花玛拐读得想自戳双目,此刻也不怕总把头骂自己白字先生满心只想转身就跑。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陈玉楼轻声接出了整句。
微笑像被投入卵石的水面,自他眉梢一层一层荡去他的唇。
“嚯呦——”
待他语罢,周围突然齐齐传出一阵低声惊叹。
陈玉楼:“?????????”
“他们都是自己围过来的真跟我没关系老大!!!!”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花玛拐仗着自己耳聪目明立刻一溜烟跑没了影。
絮语休繁。便说唐军帐中,也有个人夜不能寐。
唐继尧脸色土黄,正陷在圈椅里用手中拐杖颇为烦躁地哒哒哒敲击地面,身侧还立着位卑躬屈膝的灵鸡公正一手举着茶碗一手握着两颗白森森的药片,眼瞧着腰就要弯去地底下。
“大帅您先喝口水。”
“你不是说这什么搬山魁首来这一趟就是取雮尘珠的吗!”
唐继尧一口气没顺过来抬手就把递过来的茶碗摔了个稀巴烂,劈头盖脸朝灵鸡公高喝。
“确实啊。”灵鸡公闻声立刻深深地点一下头一表心头恳切,“只是这搬山魁首居然不把雮尘珠随身携带。”
唐继尧冲趴在地上拣瓷片的灵鸡公丢去个眼刀。
“那这雮尘珠就在陈玉楼手里了?”
灵鸡公又是深深一个点头顺水推舟,回身把两颗药片递去唐继尧手中看他服下,垂头张口道:“大帅明鉴。”
唐继尧颇为受用地咽下药片轻咳两声。
陈玉楼与那张佩金不眠不休刚逃出虫谷正是疲累之时,如若要取珠,连夜以快打快方是良策。
“让大家准备吧,一个时辰后出发。”
这厢陈玉楼好不容易遣散了围观的众人回转庙中,发现张佩金早都结束清点已经在等他一同筹谋。
既然利益相通,总得先互相交个底。
张佩金眯起眼,缓缓开口:“我记得总把头在那边安排了人手?”
“不错。”陈玉楼当仁不让,“如果算时间,攀崖虎兄弟在入山前联系的各方据点是不是也快该到位了?”
“是,只待明日清晨。”
“我记得张参谋与唐继尧有些故交?”
陈玉楼乘胜再问。
“是。”张佩金端起案前茶碗一饮而尽,张口道,“这便是我来找总把头的原因。”
他与唐继尧年轻时一同赴日留学,都是年轻气盛一心打算精忠报国的年纪,自然意气相投,二人又一同打过护国战争,要说他没佩服过唐继尧身先士卒治军有道也是瞎话。
唐继尧有言:不速使中国富强,凌驾欧美,俯视列强,枉为二十世纪之中华男儿,生何如死!
彼时他站在唐继尧身侧的起义军中还觉得此人定能引领国家走向正途。
可人是会变的。
唐继尧从身先士卒走到尸位素餐不过用了五年,张佩金就在他身边眼睁睁看了五年,直到后来忍无可忍推他下位,一年后又被他反攻打出了云南。
可这次反攻而来的唐继尧与原先又有不同。
他很着急。可究竟急着干什么,张佩金摸不清楚。
直到这次在遮龙山洞,一贯小心谨慎的唐继尧命自己部队就算送人头也要下洞一探,看起来并非是要除他张佩金而后快,倒像是颇为急迫地想找到什么。
陈玉楼闻言突然心中一沉:“这唐老贼莫不是要找——”
“雮尘珠?!”
两人异口同声得出同一个答案,但又面面相觑觉得怎么想都无法信服。
大清都亡了,还有人想着要得道成仙?
偏偏这人还是打过护国战争的唐继尧?
屋外静寂裂开条缝,劈空而来一声枪响。
唐军乘夜色打过来了。
张佩金招呼一声陈玉楼转头就要冲去前线稳住人心指挥作战,却被陈玉楼牵着胳膊硬是停在原地。
“别死磕,先带兄弟们往回撤。”
张氏滇军与卸岭众人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早都精疲力竭,便是先前靠攀崖虎运来的武器都快要用尽了,现下哪能是刚开过来势头正盛的唐军对手?这个道理他陈玉楼心里门儿清,眼下想办法拖些时间才是最重要的。
张佩金领命而去先要稳住人心逐步后撤,陈玉楼略一踌躇要抬脚出门,正好跟冲入庙中的花玛拐撞了个满怀。
“总把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赶快先走!”
花玛拐就势半拖半扶不由分说就要让他先自山神庙后窗翻出去,俩人推推搡搡连山神庙后殿都没走过去就只听得已经朽坏的庙门豁然洞开。
花玛拐立刻反身给陈玉楼死死护在背后。
“你们干什么!”
军靴敲在砖石地面上一步一顿嗒嗒作响,每一步都走在陈玉楼心尖上。
“等等啊。”
一个陌生懒散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是唐继尧。
“我又没说要怎么样你们家总把头,你这是何苦?”
“你要想动我们总把头就先——”
镗——
子弹击出。
花玛拐应声匍匐于地面,一缕血迹自他唇角滑落。
“我说不会怎么你们总把头,又没说不会怎么你。”
唐继尧吹了吹枪口火硝气,挑眉抬眼勾起个巨大的微笑。
“拐子!!!”
陈玉楼怀抱着花玛拐整个人跪坐下来,六神无主中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被人搔了搔。
是花玛拐在怀里悄无声息地以指尖抠了抠他衣料。
陈玉楼将花玛拐缓缓平放于地面,回身站起来,双手握拳攥地指节发白。
他此刻颇有些庆幸自己给人挖了双目,不然唐继尧只从一双眼里就已经可以看穿他心中仇恨。
陈玉楼开口,一字一句都是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
“唐帅给我这么大一个下马威,是想要什么?”
唐继尧差人将陈玉楼以麻绳五花大绑,仍旧是个嬉皮笑脸的德行:“不知陈兄那雮尘珠最后到手了吗?”
陈玉楼淡淡道:“到手是到手了。只是要想知道在哪儿,还非得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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