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胳膊不由分说侵入他脖颈,将陈玉楼整个人仰面拢住往前漂了一大段。
陈玉楼觉得自己像条装了发动机的船一样躺着不动在劈波斩浪。
“是我。”
温热呼吸拂过陈玉楼头顶发丝。
他点点头。
鹧鸪哨全靠下肢踩水向前已经足够费力,此刻仍分神与陈玉楼知会,生怕他突然被人揽在项上一时间不明所以失了定力。
他答应崽子,也答应自己会照应这个人周全。
越向前水流越急,两人甚至不用再奋力踩水就已经被水流带着向前走了一大截。
葫芦口地势倾斜,仿佛在将满洞河水统统倾倒出去,那些出洞时反应不及的人眼见着就顺水瀑落去下方悬崖,连惨叫声都混在轰鸣水声中听不真切。
身后哭声大作,想罢方才被攀崖虎临时挡住的痋婴此刻已经又追了上来。
两人只得共同发力拼命踩水向前,谁料只顾后方追兵忘看前方地形,顷刻间已经被迅猛水势冲下山崖。
鹧鸪哨仍未放开揽在陈玉楼颈肩单臂,全凭下盘紧紧钩住崖壁虬结老藤,顺势下滑了四五丈才终于止住动势。
二人仰面朝天堪堪悬在半空,陈玉楼还好,鹧鸪哨自己被突如其来的阳光耀得目眩神迷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手下觉得有什么东西拼命在拍自己胳膊。
“兄弟,兄弟——”
是陈玉楼,他自己已经扒住了另一条老藤,眼看着就要被鹧鸪哨紧紧揽着的胳膊箍闭了气。
“——松松手,松松手。”
鹧鸪哨刚开始只觉得身侧藤萝纵横,此刻惶惶然松开陈玉楼,双眼才开始慢慢适应阳光。
眼前是个群峰峥嵘的大盆地,从虫谷流出的所有水系都在此交汇,又沿突然沉降的地势下落成一大片瀑布群。
盆地最低是个墨绿色的深潭。
瀑布巨大的水流坠入潭中激起千层碎玉般的云雾,迷迷蒙蒙漫在空中经久不散。日光落于其中化为万丈七彩虹霞跨过整个幽谷。
沿虹霞向上,正是座与镇陵谱上所绘一模一样金碧辉煌的宫殿。其中瓮城、阙台、角楼、碑亭、灵台、宗庙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宽梁大柱飞檐出挑气势雄浑,时隔千年艳丽色彩丝毫不减,顺虹光而望,正宛若落于水汽祥云天边虹霞上。
所谓天宫之上琼楼玉宇,也就是如此了。
“总把头!”先行出来的众人此刻排成一列错落立在岩壁边缘栈桥之上,方才见自家总把头与隔壁魁首一同落去悬崖下,一个个大惊失色都探着脖子向下观望。
哭声渐近。
鹧鸪哨应声抬头。
只见痋婴短时间内已经化为半人型,正从众人身后的葫芦嘴缓缓爬出来。
第32章碧潭深处
眼看着那些半痋人从葫芦嘴洞口大量涌出,沿崖壁向栈道上一干人包抄过去,鹧鸪哨喊得声嘶力竭,到头来全都混在盆地雷鸣般的瀑布声中没传出多远。
卸岭众人一个个满眼都是自己抓着藤条在崖壁上命悬一线的总把头,七手八脚紧赶着往下落蜈蚣挂山梯救人,哪还有富余精力关注自己身后。
直到一个半痋人从崖壁上跃然而下,瞄准抬着大铜箱的卸岭脖颈就是一大口。
那人脖子被这一口咬得仅剩点皮肉相连,白森森的骨头茬自断面露出,鲜红血液喷地到处都是。
一干人眼见那人就此失了平衡半声没吭摇摇晃晃自栈桥落下摔在谷底转瞬成了一滩没人型的肉泥,又见到陈玉楼与鹧鸪哨已经摸到蜈蚣挂山梯准备向上攀爬,这才惊觉不对转身御敌。
可那崖壁上开凿出的栈道本来就没多少空间可供回旋,一群人只能沿蜿蜒栈道蛇形站成排,别说御敌了,卸岭那许多人沿这条羊肠小道跑起来都费劲。
方才那人跌落谷底抬大铜箱的扁担一端就此卸力,另一端这位单手扛着扁担转眼就被半痋人缠上张口要咬根本无法脱身,眼见那铜箱自扁担上滑落,压在栈道边沿危险地晃了晃,紧接着立刻翻了九十度大头朝下就要摔去谷底。
崽子花那么大功夫给你打开,这会儿要玉石俱焚那不能够!
花玛拐见铜箱摔落飞身过去就要扑,没想到那铜箱重量比他还大,此刻连人带箱沿崖壁翻滚着就向潭底去。
陈玉楼正向上攀爬,听见耳边一阵风声中裹挟着花玛拐低声呼喝,电光火石间伸手就要抓。
抓是抓到了,可他纵然力量不小整个人也被下落之势从挂山梯上带下,与花玛拐裹在一起滚雪球似的往下落。
眼见两人一箱就要摔去谷底,鹧鸪哨指尖飞虎爪扣紧崖壁下盘发力蹬紧山岩单手以钻天索在自己腰间套个结,双腿发力一蹬大头朝下飞身下崖,待到落去差不多高半空中一抟身形双脚收紧向外一蹬将眼见着就要落去谷底的两人一箱朝潭水方向就是一记重踢。
那两人一箱彻底入了水,他这边再蹬一脚峭楞楞绝壁随动势在半空画出个椭圆,眼看要到同一位置手下一闪已经解开腰间钻天索,瞄准方才二人下落位置纵身跃起一个飞鱼入水就也落去潭中。
耳中轰鸣水声倏然消逝,眼中所见也再不是不知所以的幽深潭水。
鹧鸪哨身伴无数白色水花沉沉下落,眼前潭水碧绿清澈,正当中是个深不见底的漆黑漩涡,也幸好他们下落之处离那漩涡尚有不少距离,因此虽需多费些力气,可好歹不会被吸去漩涡中心的水眼就此命丧黄泉。
日光下落,照得水下波光粼粼,与水面完全是两副光景。
他大头朝下奋力游动片刻便瞧见陈玉楼与花玛拐紧紧扒在大铜箱上,缩在个水草丛生的角落,脚踩条石铺地,附近还散落着不少石像。
那些石像看着像是镇墓异兽,可经千年水蚀已经看不清具体样貌,只能看出都是一副半蹲坐着的姿态。
陈玉楼正让花玛拐捡了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石兽腿咣咣敲那条石地面,自己紧紧扒在边上侧耳细听。
这潭水虽清澈见底,可少说也有三四丈深,若是此刻还磨蹭着不走只怕几人还没游到水面就先闭了气。
鹧鸪哨不由分说踩了三两下水便游过去揪起陈玉楼后脖子就把人拎起来要往水面去。
陈玉楼被他一拎临走还挣扎两下,硬是跟花玛拐借水中浮力抬起那大铜箱才双脚分水缓缓向上游。
几人甫一出水便被空中七彩云霞耀得目眩神迷,各自定了定神才注意到张佩金和攀崖虎站在栈道上急火火指挥人手,旁边还有个托马斯咋咋呼呼,转眼已有四五条蜈蚣挂山梯自崖间栈道落下,上面挤挤挨挨都是卸岭的人一个接一个往下爬。
三个人七手八脚借着潭水浮力将那大铜箱推去崖边岸上,各自从水中撑起身体。
鹧鸪哨刚出水就劈头盖脸要训花玛拐拎不清轻重缓急,可转念一想他紧赶着抓这箱子大抵也因为是邬罗卖最后时间费尽心力打开的,话出口时掐头去尾,语气多多少少就已经有所收敛。
“不要命了?”
到了陈玉楼这儿语气就已经完全不是训诫了——
“你们总把头差点把他自己都搭进去了。”
——反倒还有点儿护短的意思。
花玛拐自知方才一时间鬼迷心窍险些酿成大祸,此刻只心悦诚服低头认错,又默默倚着铜箱坐在原处冲着眩目日头眨了眨眼。
他先迷蒙瞧见那些半痋人许是退回了洞中现下已经不在崖壁之上,这边刚松了口气,可刚适应了光线的双眼定睛再瞧却见那些半痋人哪是什么退回了洞口,只不过不再去攻击卸岭众人转而白花花一片密密麻麻一个叠着一个沿四周刀劈斧削般的绝壁往水潭来。
不知是否收到主陵区中断虫道的阻碍,那些半痋人此刻行进的速度已经不似之前那般风驰电掣,反倒有副排除万难也要下到潭底的架势。
“难道这些玩意儿是冲这大铜箱来的?”
花玛拐不明所以地拍了拍岸上铜箱。
陈玉楼后悔自己彼时情郁于中一时情感占了上风没有早些将这铜箱打开看了才遭此无妄之灾,此刻也算是可以感同身受花玛拐所思所想,因此并未张口责罚,只不由分说立刻将那大铜箱豁然而开。
铜箱内部又分三格,里面潭水在上黑水在下清浊分明,分别浸泡着三样不同的物体。
那些半痋人自崖壁而下宛若死亡倒数哪还有时间犹豫,鹧鸪哨掏出飞虎爪立刻去那黑漆漆的水里挨个捞了一通,只在一左一右两个格中勾出两个东西。
左边的是个卵状物,外面裹着一层蜡,破损之处已经露出些玉石痕迹,此刻在日光下越发晶莹润泽。右边放的则是个以云豹毛皮制成的大皮囊,虽然不沉可里面鼓鼓囊囊好似装了不少东西,上面还纹了不少金线。
鹧鸪哨金刚伞已经打开护住三人前心,花玛拐领了陈玉楼之命掏出短刀三下五除二就将皮囊表面绑着的兽筋统统挑断。
裹在一起的皮囊随重力动势缓缓绽开,里面是大大小小三副骷髅,还夹杂了些散碎的玉璧和一个黑色蟾蜍的小石像。
三人将这两件器物先放在一边,转而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中间这个虽然有东西却怎么都掏不出来,还比周围两格空间都宽大之处。
照格局来看,这才是摆放最重要物品的地方。
眼看半痋人先头部队已经要下到谷底,三人七手八脚将那大铜箱翻转过来倒尽其中黑水,这才看到中间是个与箱子合为一体的小铜盒,上面还铸着个宛若面貌丑恶生出翅膀的鬼脸。
那铜盒里面镂空,自身并无锁,全靠与铜箱虎形锁孔相连。
“夜叉?”
花玛拐喃喃自语,以指尖沿缝隙轻轻拨开铜函盖。
沿盖子打开的缝隙发出蓝幽幽冷森森的微光,里面是只蓝色的三足蟾蜍,人头大小,体态丰满,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倒像是从未见过的什么石料所制。
半痋人先锋部队已经落到谷底,眼看就朝几人包抄而来,卸岭一众人凭借蜈蚣挂山梯紧随其后。
谷底三人兵刃都紧握在手,若是不得已只得先抵挡一阵,待攀崖虎与张佩金与众人埋好导火索设好炸点再抽身离开一网打尽。
这能是个什么玩意儿?
“难道献王老儿也好听‘蟾宫折桂’这种吉祥话?”
花玛拐不明所以,只用刀尖试探性轻轻敲了敲那蟾蜍,满坑满谷的半痋人都为之一顿,眼瞧着三步并两步纵身一跃就已经到了跟前。
三人方才统统落水,连人带装备湿了个透心凉,此刻手中那些热兵器早都熄了火,只能全凭趁手的冷兵器聊以御敌。
鹧鸪哨方才情急之中落水白瞎了一把上好的德国匣子枪只能全凭一套擒拿格斗之法单臂御敌,此刻瞧见满坑满谷的半痋人气不打一处来,这边刚照着脑袋抬腿朝崖壁狠狠踢碎一个,那边紧接着双膝发力压紧另一个倒霉玩意儿下身,单臂自后方锁住项间,躯干发力旋转着向上一拔硬生生就将整颗脑袋扯了下来。
谷底瀑布水声太大,陈玉楼听声之才受这干扰全无用武之地,此刻全凭摸索找到那蟾蜍所在之处,手中小神锋刺于那蟾蜍身上只听“铛”一声脆响,徒留浅浅一道痕。
那不知什么石料的蓝色蟾蜍眼看就像是这些半痋人颇为紧张的命门,可三人手中都没有趁手热兵器可以将它彻底破坏,一时也发了狠。
这边张佩金与攀崖虎毛毛躁躁沿挂山梯往下爬,正见下方几人陷于阵中左冲右突还想方设法伤那石蟾。
鹧鸪哨刚卸了一个半痋人大椎,这会儿抬头上观,正与张佩金视线撞了个正着,不由分说踢死身侧紧随而来宛若附骨之蛆般的两只,眼瞧着撕开包围就冲去陈玉楼身侧捡起铜函中的石蟾向张佩金所在之处飞起一脚踢去半空。
张佩金到底是带兵之人,方才见鹧鸪哨行动心下已有所察觉,早都下肢扣紧挂山梯,转过麦德森打开保险子弹上膛严阵以待。
他见石蟾冲自己飞来手中立刻扣紧扳机宛若疾风扫落叶瞄准运行轨迹镗镗镗镗就是一梭子,眼瞅那石玩意儿在半空就被打得只剩些鸡零狗碎。
那石蟾被击碎的当下,靠近葫芦嘴的半痋人转头就往洞中龟缩,已经在谷底的半痋人霎时成了没头苍蝇,恍恍惚惚挣扎着往葫芦嘴爬,一张大口自相残杀见什么咬什么,被蜈蚣挂山梯上的众人各个都大开了杀戒,硬是瞄着这些晕头转向的玩意儿打到枪筒发烫才肯罢休。
“陈兄可还好?”眼看大局已定,鹧鸪哨踉跄扶起陈玉楼,一通关照过后紧跟着就秋后算账,没好气道,“下次要干什么能不能先跟我打个商量?”
陈玉楼吃瘪,总觉得这话好像似曾相识。
“好。”
第33章仙宫宝殿
崖壁间的栈道依凭山势,有的部分凿石嵌入山体,有的部分伐木架出崖外。
时隔千年,又长时间受潭中水汽侵蚀,栈道的木构架部分有不少地方已经糟朽,走起来需得格外小心。
卸岭与滇军那许多人自崖壁间千年古道拾阶而上,沿山势曲折蜿蜒,向危崖之上流光溢彩的天宫缓行。
陈玉楼受那巨大的水流声所扰,此刻五感只有嗅触可用难以辨位听声,在栈道上摸摸索索一步一顿正走得心里七上八下,突然觉着手腕给托了起来,紧接着手心里被塞了个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拐子托他手腕都是隔袖,眼前这只满是枪茧的手只能属于鹧鸪哨。
陈玉楼不明所以,用力拽了拽手中软绵绵的布料。
“嘶——轻点儿,抓着就行。”
衣服都被拽歪了。
鹧鸪哨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转身朝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就是一记眼刀。
他原想用钻天索把两人自腰间牵在一起以防万一,可又觉得那腰间的联系只有绷直了才能导向,其他时候两人牵牵绊绊反而不方便。方才瞟一眼自己空荡荡袖筒心念一动突然想起彼时坑道里漆黑里暗中牵袖之事,突然觉得自己这袖筒是个尚佳之选。
花玛拐本有意从旁搀扶自家总把头,可只望了一眼便默不作声走去托马斯身边相依为命。
鹧鸪哨从陈玉楼面上收回目光,又去望那碧色深潭。
日光下澈,落在那深潭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潭水静谧,只能勉强辨别出水底起伏沟壑。在漩涡水眼之外还有数个突起的锥状物,长短粗细不等,以潭中水眼为中心辐射状散开,借日光自高空下视宛若个自地狱伸出的尖利兽爪穿过无底鬼洞捧起一颗翠绿宝石。
倒有几分像扎格拉玛山中那个鬼洞。
那水龙晕被传得神乎其神,如今看来倒是这深谷盆地中无云无雨无风,全靠瀑布击于潭底活水,引得水汽向上蒸腾,在那幽潭上空造出一片迷蒙烟景。日光穿过水汽映出七彩虹霞,才成就了千年不散的仙宫景象。
一行人停停走走,沿山腰跨过一块突出巉岩,恰好正正对上那凌空虹霞。
以往是个远在天边的蜃景,今日却可从中穿过,卸岭众人见状齐刷刷一声赞叹。
张佩金与攀崖虎纵然在云南横行数十载也从未见过此种精妙壮美之景,现在凑在一起口中除了赞叹再吐不出半个字。
托马斯本来就恐高,现下盯着眼前迷迷蒙蒙一片七彩虹光想起黑水城时也是如此这般险些被摄去心神去崖底摔成肉饼,怎么都不敢向前。
“拐哥,你掐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