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给他换药,取出旧棉球,填充新的带有杀神经棉球的棉球。
有过一次经历,白散心里依旧怦怦直跳,怕。而在不适感即将决堤那一刻,江岸已经换完了药。
持续一周的不安,就这么结束了。
“我跟男朋友约好一起去校园路上新开的那家海鲜坊解决午饭,先走啦!”护士脱下白大褂,换上俏皮的小皮靴,挥手出了门。
到下班时间,江岸淡笑应下,也准备离开。
白散嘴里淡去的药味再次成倍涌来,他应该是走在前面的,下了治疗床便该告别,更早一步出牙科,下楼梯,经过一段一个人走过许多次的路,回到家。
可他磨磨蹭蹭地装好口腔器械盒,磨磨蹭蹭地穿起棉服,看到江岸颀长背身相对,挂起白大褂时手臂高抬,偏曲线裁剪精致的纯黑色衬衫袖口微微滑落,在他步伐沉稳转身间,又骤然垂坠下来。
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突然变得心思细腻起来,连这再普通不过的细微举动都过到眼中,要停在心上。
不想看了多年的黑色,今天才发现温柔。
以至于搭错神经,忽然冒出一句,“地鼠机第二关,我没过。”
这话挺正常,但各人有各人的说法,合成音冰冷,少年音不甘,电台音风趣。
从白散口中讲出来,就有点委屈巴巴,是告状的意思了。
江岸唇微微一勾,“很难?”
“……”
白散快速朝江岸吐舌头——趁不注意的时候。
他怀疑自己被嘲笑了。
“其实也不是很难吧。”难死了。
当江岸看过来时,白散心口不一地信誓旦旦说,同时绞尽脑汁想着要怎样还原奥特曼被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冒出来的一群小怪兽包围的故事,慢吞吞跟着江岸下了楼。
雪止天晴,行人少。
社区医院有道后门,设在小区内,两人出来正对地下停车库,白散所居住的单元楼也近在眼前,隔条小过道,不过二三十步。
白散觉得自己刷题刷入魔了,把第二关看作一道数学题,他一路有条有据顽强分析、具体排列出种种打不通第二关的原因。
最终,终于成功把自己绕糊涂了。
“江医生,我是不是很幼稚阿?”他垂着脑袋闷声问。
不幼稚不幼稚不幼稚——
“嗯,幼稚。”
这一秒,白散听见心碎的声音。
江岸笑了下,补充,“还是一个喜欢撒娇的小朋友。”
本是贬义词,在他口中却成了粒夹心软糖,虽然有点小羞耻。
白散轻轻哼了声,耷拉着的一绺小卷发瞬间翘起,充满了电,他抬起手指蹭蹭鼻子,“那……你在我这个年纪都在做什么阿?”
“吃饭、上课、睡觉,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倒是因着父亲从政,我有关注时事看报的习惯。”
江岸双手插兜,远远注视着覆雪的枝桠,声音低沉磁性中透着许些温和,像黄昏时分半金亮发橘半广漠晦暗的云。
白散懵懂点了点头。
话题至此,该分开,说再见了。
可他目光在江岸眼下停留两秒,扭开视线,捏着手指又小声开口,“你是不是很忙阿,江医生?”
“怎么会这么问?”
江岸眼底有片淡淡的青色,难以察觉,各种方面上,望去很容易被藏书卷的双眼带走全部注意力,而一旦发现,也同样牵住心绪。
白散不说话。
江岸转头,对上他躲闪间忽然触到的视线,明了,哑然失笑,“老毛病了,失眠。”
一觉睡到天大亮的白散听过这个词,也仅仅限于这是一个词,并不能理解。
他皱着眉,听到了答案,却接不上一个像样的话,突然心底隐隐闪过模糊的念头,在他抓住一点尾巴时,忽然跳出来,不断壮大,最终占据整片心壶。
“江医生你等我一下!我回家取个东西,就在三楼,最多四分钟、不不,两分钟!我马上回来!”
话音刚落白散三两步冲出去一段距离,突然手腕被大力桎住,他怔怔停下,江岸已经松开手,眉峰轻皱,开口是“不急。”
白散一声不吭,乖乖听话,手脚僵硬地走进单元门,过转角,使劲儿揉搓耳根。
第113秒,他掐着时间推开单元门,手上抱着一个大大的牛皮纸箱,江岸的话早已抛到脑后。
寂静冬日里他带起了风,潮湿,滚烫,是从没有过的感觉。
江岸没说什么,只微垂眼眸,静静注视着他跑来。
白散大口呼吸着,白色气息浮空漫开,他额间沁出一层汗,晶莹且明润,瓷白的脸上晕开浅浅粉色,越显通透,能看见皮下的细小血丝。此时他眼睛亮晶晶,献宝似的双手抱着箱子递去。
“里面装的是茶枕,决明子茶,我生日时同学送的礼物,说一次旅游从少数民族的村落里淘到的,特别神,能袪青春痘。但我一直没长,就留着了,包装还没拆。我想,应该也能起到放松安眠的功效。”
只见过几面,突然送人一个枕头,有些唐突。但江岸没拒绝,目光落在他身上,点头道谢。
白散没觉得送了茶枕,江岸就必须要用,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习惯与偏好,只失眠时,想起来试试就好,如果没用,随便扔去哪里也无所谓,左右不过一个枕头。
后来,他在江岸的床.上看到茶枕,没认出,它看起来挺丑的,质量也不好,没茶香,像二十块钱地摊货。
床上还有一只原来的真丝绸缎枕,特场面,裁下来能做高定服装。
白散看着这云泥一窝叠在一起都懵了,问江岸,没问出来不说还被带偏题。
他在他心里一直安然无恙。
临走前,江岸说,下次换药安排在三天后,他上午临时接诊,如果不疼,这周可以封上
意思也就是——治好了。
不必再提心吊胆,不必去社区医院。
接到林光阴电话时,白散正在报刊亭。
“老板娘终于放人了,本来没想这么快走,正好我爸这几天在家,工地的活下周才开始。我就琢磨着现在回去还能团圆几天,要不就得等年后。我订了明早的车票,走前饯个行?”
白散虽有触动,心里知道迟早要分别。
他歪头取钱,耳边夹着手机问:“老地方?”
“老地方。”
挂断电话后,白散望着柜台倒映出来的侧影恍了会儿神,有些无措。
报亭老板把报纸叠进塑料袋,找了零,推销年订,“少年仔啊,划算得很,我不赚钱的!”
白散数数剩下的钱,摇摇头。
一口气买下半个月的报纸已经很冲动,省着点,应该能看很久。
他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许多情绪、许多念想,都是悠然而生的。
老地方是一家烤鱼店,人多,去晚了得排等位。
白散从报亭出来,给林光阴发了消息,晃悠着塑料袋,步行前往。
大盆烤鱼,几盘烤串,一听啤酒,还有一份冰淇淋面包盒。
“来晚了,”林光阴一坐下,灌半瓶啤酒,咂巴着嘴,“爽!”
白散小气巴巴分他一勺冰淇淋,看着报,视线下挪,忽然怔住。
勺子掉在地上,“咣当”一声。
“怎么了,白?”林光阴吓一跳,脑袋凑了过来,“北城一常姓青年偷拍百余名女性裙底,并传播淫.秽视频……”
——昨被判刑11年。
白散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一眼不敢肯定,他一动不动盯着报纸左下角刊登的罪犯照片,终于确认是前天才见过的常发。
“……渣滓,”林光阴啐了一口,顺手拿起他放在桌边的小挎包挂在椅背上,忽然一顿,掂了掂,“你这包不是常年只装模型匕首么,怎么感觉好像变沉了?”
白散无力地靠进椅背,手指还有些发颤,轻轻嗯了声。
包里还有一柄水果刀,从医院回来后装进去的,他这两天夜里总是梦到常发回来找他,没有上次的好运气,不敢离身。
不过,现在看来并不需要了。
他咬了一口抹着蜂蜜黄油的烤面包,蘸着融化的草莓味冰淇淋。
凉凉的。
微甜。
第10章
烧烤店服务员上了烤鱼,挺大一张桌瞬间被挤得只剩下四个角。
盘不小,量也多,土豆、木耳、芹菜、笋干……各色配菜衬着外表金黄酥脆的黑鱼,浓郁鲜香扑面而来。
林光阴随口一说,只当白散给他的宝贝模型又裹了什么金属配件,不稀奇。
他一筷鱼肚,一口小酒,咂巴着嘴,“陈叔他家烤鱼真是绝了,北城特色!我这一走,以后再想吃可就吃不着了,除了你,我最惦记的就是这。”
可不是,他俩每次出来吃饭,十顿里得有九顿是老陈烧烤,剩下一顿早点后街巷口金桥小笼包,都不用纠结。
铁盘下的酒精铁罐燃起明火,烤得鱼皮滋滋作响。
白散把报纸收好放回塑料袋,一身冷汗已经被热气覆盖。默默保护好加速融化的冰淇淋面包盒,他咬着勺子劝道:“你多吃点。”
“容量有限,再多又能吃多少,要是人有两个胃就好了。”林光阴举杯长叹。
吃了七七八八,他琢磨着学校劝退的事隔了几天,白散情绪应该有所缓和,不那么刺了。
“这几天我仔细想过,回到老家,估计以后就是在那边找个稳定的班上,连照顾着家里……早该担起责任的。”
白散从面包盒里仰起头,抽张纸蹭掉沾到瓷白鼻尖的一小块柚色草莓酱,拿起杏仁露碰了碰他的啤酒瓶。垂眼时看着杯口内一小片空隙间,屋顶的灯光把他的睫毛拉长,倒映在缓缓流动的温白液体上。
年岁悄然而至,以秒却漫长有加。
“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林光阴不经意问起,一口扯下整串羊肉,扔掉铁签,嘴里嚼着,眼里还忙乎浏览菜单,想再加点什么。
桌上的菜已经够多了,白散先到,按平时的点法来了一桌,三人份的烤鱼,两人份的烤串,又翻一倍,绝对吃不完会剩下。
但林光阴又加,仿佛要把走后不能再聚首时吃的饭菜叠上,都算在这顿,白散明白了,便不必多说。
一楼很吵,那些走动的脚步声,餐具的碰撞响动,掺杂在一起的含糊话语,沿着楼梯走上二层,像清早五六点河边漫起的迷雾,也像他处于晨昏线中央的未来。
一方是明,一方则暗,他却停在昏昧边境里打着滚都起不来,眼里也泥泞。
等了会儿,林光阴见白散陷入迷茫,试探着抛出自己的想法。
“你战场玩得那么好,可以去打职业的吧,去年亚服登顶时,不是有过不少俱乐部邀你试训,像那个198,uao,sii和1k战队的经纪人,现在不是还躺在你麻花藤列表里充当早安机器么。”
帐号几个月不登一次,要不是林光阴提起,白散早忘到脑后,当初约战加了一列表职业选手,几次碰上经纪人在场,也就顺手加了。
“而且你十八岁也正好哎,再早一年年龄不够,再晚几个月十九岁,又有点大了,”林光阴越想越起劲,一个人嘚啵嘚啵。
“再说了现在你选的匕首真就是金饽饽,别看职业选手都用热武器,那些枪啊炮啊的有什么好?一局也就那几发,想打个谁还得算着量,不像你用匕首,千刀万剐都随意。虽然也有用匕首的人,但有操作的意识不够,意识够的操作不行,可你就不一样了,全占啊!”
不是不想。
白散趴在桌子上,歪着脑袋望他,闷闷不乐,“……我还是要继续上学,都高三了。”
“你怎么这么轴呢!之前不是还在为进1E做铺垫吗?”林光阴用力一拍手,“你这天时地利人和哪样没有?比那些新人青训生强过百倍,除了老牌豪门战队,剩下的职业选手不都跟你打了个遍,操作到位,人际关系有,实战经验也丰富,多有希望啊,今年蹭上首发,明年solo王就姓白!”
“可是父母希望我考上大学。”
话音刚落,林光阴满肚子的话突然卡住,泄了气,半晌,他抹把脸,“父母啊?”
“嗯,父母。”
“是……遗愿?”
‘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做个好人’,白散回忆着院长转述的话,最后一点头。
其实不光是因为父母的遗愿,他自己也不想放弃,已经高三了,快放寒假,还有不到半年就毕业。
他原本打算考上南大后休学去打电竞,不料突然生出变故,如今偶然假设自己提前半年,也总觉得转换不过来。
这个时间点就不对,不应该。
林光阴理解了,更郁闷,“出了那件糟心事,还跟着学籍档案走,就算转学恐怕也不好收。”
白散暗戳戳揪桌布,怀疑林光阴看了自己昨天收到的转校申请拒绝书。
他刚想开口,安慰林光阴,也安慰自己,总会有希望的。忽然又听林光阴问:“你身上还有钱吗?”
又一把无形利刃戳到白散胸口。他鼓起脸颊,嚼着一大口软面包压惊,面无表情应下。林光阴还不知道他弄丢了家教的兼职。
“那就好,慢慢来,不够的话你先跟我借,千万别去找那些高利贷或是网贷什么的,”林光阴视线一转,“对了,如果你不打算打职业,那把模型匕首能卖个十来万,第一批古董货现在炒得特别高,而且你还攒了那么多荣誉,保养得又好,跟新的似的。”
白散一窒,眼睛瞪得圆圆的,猛地抓起小挎包,紧紧抱住,一脸“你在讲什么鬼故事,我就是死也要留它当陪葬品”的表情。
“哎哎哎,我就一走投无路的建议,你别紧张……”林光阴连忙补充,赔罪似的给他点了第二份冰淇淋面包盒。
一顿饭连吃带喝,散场时已经到凌晨一点,白散没回家,陪林光阴取上行李箱后直接送他去了火车站,凌晨四点五十的票,比其他时段都要便宜。
“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这是最后的话。
凌晨五点三十九,白散沿着路一直往下走,再一次到了陵园。
他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好在父母并不会像别人的父母那样责备他,连呼吸都是淡淡的,融在风里。
冬日里凌晨六点,天未明,远处路边投下昏暗的灯光,静静洇着浓烈的黑。
四周寂静无声,空气冷得刺鼻。
在打出第五个喷嚏的时候,白散结束了这场沉默的家庭小聚,裹紧棉服,慢吞吞往家走。
卯时,月亮很圆,像荔枝牛奶味儿阿尔卑斯棒棒糖。回南街一排桔黄色的路灯中间有一盏没有光亮,它生病了。辨不出颜色的汽车扭扭歪歪停在路边,顶部有层薄薄的雪,正午时分将融化。早点摊的招牌上写着豆汁一碗一块五,油条一根两块,佝偻阿婆仰头望天边,是在找小星星吗?身前和身后的窗子一盏盏暗下去,亮起来,有炝锅声,有小花盆,有饭菜香,什么是孤独?有生之年,他还要行经许多路。
到家,一夜无眠,白散拉上窗帘,提起被子蒙住自己,沾到枕头就睡去。
隐约间,他听到叩门声,脑袋昏昏沉沉像坠入深海,翻了个身,不管。
门铃响起,一阵接一阵,锲而不舍,他翻了个身,好烦。
十分钟后,安静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深长的门扇拉开响动,锁头微微碰撞,猛地扣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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