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到候诊室时,四号刚出来,白散顿时松口气,没有迟到,没有让人空等,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低头放下挽起来的袖子,刚才调整好情绪从洗手间过来时太急。
号码牌现在摸起来热乎多了,他紧紧攥在手里,平复着呼吸走向治疗室,忽然停下脚步。
坐在办公桌旁的人率先一步进了治疗室,白散听见那人热络地讲着自己的情况、问价格。
方块号码牌坚硬,四个小角陷进手掌心,他瞬间反应过来,猛地伸开手指。
“啪”的一声。
号码牌掉落地上,响动掺杂在一室谈笑里,不算突兀,白散瞅了一眼留在手心的四个小红点,蹲身去捡。
有点像考试后等待分数下来的状态,暴风雨前的宁静。不管怎么说,他还能再逃避一会会儿,此时是快乐的。
白散没再到门外等,他紧张得出了一身汗,脱下棉服,团起来抱着坐在候诊室内。
周围患者你一言我一句唠家常,无非儿子女婿如何如何,都是年纪很大的人。有三四个年轻人和领着孩子的,也在低头刷着手机。
白散摸了摸号码牌,四个边角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锐利,圆乎乎的。他耷拉着脑袋下巴枕在衣服上,一动不动望木地板迂回曲折的纹路,他想回家了。
那人没用多长时间,很快出了治疗室,还带着笑,白散两指戳了戳嘴角,希望自己也可以做到。
他站起身,把抱在怀里的棉服放在小凳子上,一转身,一大一小两道人影从面前经过,小孩子声音稚气,“江叔叔,我又又又来啦,妈妈夸我最近刷牙很棒喔!”
白散默默抱起棉服团,蹭一下脸颊,蹲回小凳子。
他把号码牌放在扶手边,数字5朝上,这样很容易注意到,大家应该都能知道了,下一个就下一个吧,很疼就很疼吧,他想回家了。
小孩子蹦蹦跳跳出来时,白散正窝在棉服上发呆,回过神,见一个拿着8号牌的人走向治疗室,他马上皱起脸,有点生气,很凶地对8号说:“看,我排在第5个,您等下再看好不好?”
8号不乐意,“7号那对母女出来了,不就是我8号了,干嘛要等啊。”
周围之前与8号唠嗑的人纷纷附和。
“可不是么,你又是哪从冒出来的5号?”
“前面的早看完走了,要不就是待不住,不排了的。”
“会数数吧?你掰着指头数数看,7后面是5,还是8?”
“哎,我记得你,你刚才不是有事出去了,不排了吗?反正这么长时间都等了,也就我们这几个了,你再等会儿,也就一个小时。”
他们每个人进等候室都路过门口,哪怕在室内也能看见,白散不觉得自己是冒出来的。他一直守着号码牌,中间是去了趟洗手间,可人有三急,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吧。
他没有打断任何人的话,安静等她们说完,但一句接一句,好像越说越多。
“看着小小年纪,怎么做事偷奸傻滑,来看个牙都想插队。”
“我是等不了,下一个必须是我,我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呢。”
“是啊,谁的时间不是时间?你既然要排队就好好排,这样我们谁都难做。”
“她8,他9,她10,我11,反正就这么排,插这个队你是想都别想。”
白散沉默不语,他有一大套说辞,可以很完善地解释每个问题,他也有点失望,以至于不想说话。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很熟悉,白散的注意力被代替了,他脑子空空如也发着呆。
江岸出现那一刻,等候室里像按下暂停键,突然静止。他神色如常,声音淡了些,“放下你的衣服。”
无人妄动,怔了好一会儿,白散才反应过来是在对自己说,心中一缩,棉服团啪嗒一下掉在小凳子,有点惨兮兮地趴着。
他动了动手指,没团起来,心底的直觉隐隐发现江岸生气了,不明显,多少有一点点,所以还是趴着吧。
“放回等候牌。”
白散在江岸的注视下拿起5号,重新学了一遍如何走路,到白板前乖乖贴上去。他觉得江岸的语气不是要求,更像命令。
他还非常后悔今天穿了这件毛衣,背面的‘生气的小熊’印花一定无疑会增大江岸的怒气值,并且显得他非常幼稚。
号码牌严丝合缝回到4和6中间的位置。
江岸低低“嗯”了一声,“有急事吗?”
白散下意识去摸手机,停在半空,他猛地打了个激灵,缩回来端着手,摇摇头。
“跟进来。”
此时鸦雀无声,周围人仿佛都消失,那些话语不复存在。
窗外又起了风,很轻。
白散一步步跟在江岸身后像软趴趴的小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是存稿箱~
第6章
治疗室靠墙有页格子窗,白框素净,玻璃明朗,在并不渴望雪的日子里,透进来的光衍生出雾气的柔软。
是许多年后,白散记忆中的样子。
而现在,比青椒大餐更恐怖的当属治疗室。
灰蒙蒙的天拢着灰蒙蒙的光,白散的世界满眼灰蒙蒙。
他缩着脖子慢吞吞挪向治疗室,仿佛离开人世,每挤出一小步,迎来一捧腥潮的土。
不该这么怕的吧。
很多人问起,白散都不知道如何作答。
从记事起,他不由自主抗拒医院,自己都奇怪。小学时宁愿早起一小时多走四公里,绕个圈子去学校,也不愿意经过医院,哪怕原本的路程仅仅五分钟。
在上初中后稍微好了些,他能大脑放空地走过,可一旦发烧过敏从不看医生,向来熬到久病自愈。
儿童福利院院长说,他很小的时候去过医院,那时父母经场事故,在icu躺了两个月,他陪了两个月。只是,没能留下。
院长还说,一个人幼年时期遭受的心理创伤,将会跟随并影响一生,永远不可能复原。当海马体内的神经元发育不足,肉身无法形成长期记忆,记下来的便是灵魂。
有时候,真切发生过的、从他人口中得知的童年往事,那个自己白散觉得很陌生,如同另一个人的人生。
以至于现在,他非常无辜。
但当空气里充满来苏水的气息源源不断涌来,淹没脖颈,裹挟心脏,他都清晰意识到出于本能的恐慌,无法抗拒。
进门正对一张治疗床,白散之前悄悄趴在门框上研究过,知道患者要躺上去,医生使用照明灯方便观察,同时借由另一部分操作台上的器械治疗。
他没等江岸开口,没犹豫,利索走到治疗床边,面无表情躺上去,把照明灯拉到头顶,双手交叠搭在小肚子上,望着天花板。
一秒,两秒,他心下细想表面这一系列举动,暗暗评价。
——这位穿小熊毛衣的先生,非常有自知之明!
——不用别人开口就知道怎么做,一看就是常进医院的熟手,什么大灾大难没经历过,完全不把这点小伤小痛放在眼里,一点都不慌,可真够勇敢!
——最关键是还贴心调整了灯的位置,虽说举手之劳,但也是份心意,等会儿治疗时,一定要尽可能减少小熊先生的痛苦!
直到白散反复第七遍虚假安慰完自己,江岸都没过来,耳边有从候诊室传进来的交谈声,一群人叭叭叭,并不清晰,像裹着磅礴的浪,自深不见底的海下翻涌而来。
等待时间里,他的心迹越发紊乱,感官敏锐得可怕,身下微硬的治疗台犹如案板,没有一只鱼能够逃脱。
他没忍住缩了一下,不敢大动,小幅度调整着呼吸,卸掉全身的力气,麻意已经从脚下升起,慢慢扩散,小腿肌肉仍旧紧紧绷起,不明显地打着颤。
江岸到底去哪里了,在做什么,怎么还不过来……白散手指修剪得突突的指甲盖压在左手手背上,不一会儿摁出红痕。
这时,传到一道水流声。
白散怔住,几秒钟反应过来江岸正在洗手,他心下一凉,忽然不着急了,晚点看牙也可以,其实他也不是很想看。
操作台上摆着一排瓶瓶罐罐,两个尖头银制器械,白散倒吸一口气,没敢细瞅,歪着脖子目光落到窗外。
角度低斜,只见一窗整整齐齐的橡木色墙漆住宅楼,他找到了自己家的位置,一个挂有晴天娃娃的窗口。
有点惊喜,白散窝在治疗台上蹭了下耳朵尖,目光溜达回来,转悠到贴在墙壁中央的爱牙小贴士、左侧通往另一间治疗室的关合的门、墙角两列陶瓷白储物柜……
忽略掉操作台和安全卫士,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房间,他捂着小肚子长舒一口气,彻底松懈。
往上蹭一蹭,往下挪一挪。
蹭蹭挪挪。
终于他选好了舒服的姿势,准备睡前活动——点绵羊的时候,江岸面戴医用口罩身穿白大褂走过来。
他身形高大,瞬间遮去半个窗口,如千百次反复操作过仪器,抬手随意,悠然,袖口透明的圆形纽扣微微泛着光。
“哪颗牙齿?”
照明灯骤然亮起,治疗台缓缓上升,仪器发出沉沉低鸣声,最后停在与柜沿平齐的界线上。
白散睁大了眼,在治疗台升起时吓得一激灵,差点跳下去,猛地一缩脖子,像只兔子似的耳朵竖起,脸上写满了怂。
仪器声音消失好一会儿,他才缓慢脱离大脑空白的状态,眨巴着眼,抿起来的下唇咬得快破皮,支支吾吾吐出一个音。
“阿?”
治疗床为什么还会动……太可怕了吧。
没听清江岸的话,实属情有可原,白散没想到治疗台会是这种大怪兽,而且他现在还躺在大怪兽身上。
刺激,又难过。
江岸没再开口,操作台偶尔传来擦拭器械的潮湿声。白散垂着的脑袋微微抬起,转瞬耷拉下去,顺手捂住翘起来会绕圆圈的一绺头发,竭尽全力想挽救自己。
他满心满眼都是江岸的双手,修长十指与精致器械相映,如离鞘的冷刃,令人骤生敬畏之心。
“抬头。”
“嘴张开。”
“头偏过来点。”
“别动。”
一道指示一个动作,白散怔怔望着天花板,映在眼中的东西有如无物,仿佛看不到,大脑无意接收,注意力全部聚集在牙齿上。
江岸探入口镜低头查看,手指虚虚掠过他下巴,一触即离,白散忽然就分了神,他搭在小肚子上的双手紧紧相攥,指尖冰凉,似乎还带着寒气。
而江岸指腹干燥,温热,像慵懒白日倦倦地融化着北城整个冬季的雪。
扫过一眼江岸便知道了,他放下口镜,起身去储物柜取新的口腔盒。
白散瞬间泄了力气,整个人蔫蔫的,手上一动就疼,他抬起来看才发现左手手背一片红,都是刚才忍耐慌张间扣出来的,他闷头拉了拉袖口,遮住深红色印记。
趁江岸背对治疗台,注意不到,白散快速抬手碰眼角,干的,万幸,脸还在。
他再次恢复刚才老僧入定般的境界,仰头盯天花板,江岸没说是否严重,没说要怎样治疗,只动手去做,他心里有很多问号,但不太敢问。
怕知道治疗过程不敢治。江岸工作时很认真,话少,不讲无关的事,他也不好意思打断。
但现在跟刚才看牙不同,白散牙齿发酸,鼻子也发酸,他能感觉到江岸用镊子夹着棉团,在触碰牙洞。
不安在这一刻抵达顶峰。
他眼眶温热,身体止不住打颤,他不知道江岸有没有发现,他张着口,棉球仍被缓慢而有力地推进龋洞。
恐惧像一条黑暗无光的回廊,种种无声息的情绪,都绵长。
当镊子从口中退出去,白散还没缓过来,胸膛剧烈起伏着,见江岸起身,他张了张口,一句带有示弱意味的“疼”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对上江岸眼睛。
他一滞,眼角湿润。
苦,嘴里漫开的药味苦到极致。
“下周三来换药。”江岸拿起他颈间的绿色医用垫巾,叠好,放进口腔盒,一并递给他。
白散下意识双手接过,依旧沉浸在刚才的恐惧中,翘起来的头发都垂了下去,整个人木木的。
半晌,他缓过来点,揉了揉微红的眼眶,开口还带着哭腔,“江医生,我这就可以走了么?”
江岸给予肯定回答,微垂眼眸,“堵上前,吃东西用另一边牙齿。”
白散使劲点头,觉得不可思议,居然这么简单就可以走人,本以为是道送命题,结果反送分。
他跳下治疗台,仰起头看着江岸,正开口,突然僵住,想起刚才那一番惊悚的放药经历,悄悄小心翼翼倒退两步,抬起袖子蹭掉脸颊上的泪痕,下一秒袖口又洇开一团,他哭着一本正经地鞠躬道谢。
江岸摘下口罩,很淡地笑了一下,白散觉得这次见到的应该是真实的笑,和之前不同,他眼中有明灯万盏。
而提唇角时他下颌收敛,轮廓线条越发锋锐干脆,显得凶巴巴,白散再次回忆起一分钟前的恐惧,想跑。他一下脚,差点扑地上,幸好扶了一下柜子,勉强站住。
“还能走吗?”江岸手上一顿,把使用过的器械放进震荡器浸泡,眉峰上挑。
白散慢吞吞转过头,腿软,但是要脸,他结结巴巴小声回答,“可能是低、低血糖吧,我回、回到家就好了,离得很近、近的。”
“先去隔壁那间治疗室坐一会,好些再走。”
白散“噢”了一声音,贴着墙小步挪过去,两间治疗室装修一样,只是没窗,应该是另一个的接诊医生使用。
他没关门,轻掩着,瘫在办公椅上陷入自闭。
药好苦阿。
什么时候能走。
学校那边怎么样。
江医生又帮了我一次。
江医生如果不是可怕的牙医就好了。
江医生平静而低沉的声音从墙壁另一边传来,“吃糖吗?”
白散猛地一晃脑袋,怀疑自己幻听了,他屏住呼吸支起耳朵细听门外的声音,接下来再没响起,又有些不甘心。
他轻手轻脚猫过去,歪着脑袋趴到门后,露出一双努力睁大的眼睛。
储物柜上突然多了一罐糖,糖纸五颜六色,印有小动物的图案。他眼前一亮,心中突然升起种已经几百年没吃过甜食了的渴望。
“江医生,”他探出小脑袋,声音软软乎乎的,“我想吃小黄叽。”
江岸抬头看他一眼,丢去块画着小黄叽的芒果味软糖。
咻——
白散像抓到了一颗坠落的小星星。
他虚虚攥在手里,不敢用力,怕挤到裹在里面的糖,也不想立刻吃,想藏进梦里。他眼巴巴地瞅着江岸给器械消毒,望一眼糖果,看一眼江岸。
望一眼糖果,看一眼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