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仰闭了闭眼,刚要呼一口气,手机蓦然震动起来。他睁开眼,视线在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上停留半秒,然后将拇指压在接听键上,沉而缓地滑过屏幕。
「喂?」
「诶?听你的声音,好像不怎么着急的样子啊?」电话那边的声音经过变声器处理,语速加快,音调偏高,有点像卡通片里的小男孩儿,带着点天真无邪的腔调和口吻。
微弱的电流声一路通过耳道,径直贯穿了苏仰的大脑。他的身边人来人往,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在一起,苏仰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除了电话里这个略带滑稽,险些让他心脏骤停的声音。
苏仰牢牢压着咽喉里的那道气,尾音有些颤抖:「你想做什么?」
「嗯?我想做的事有很多,可眼下最重要的是送你一份见面礼,就当是……提前祝我们合作愉快,怎么样?」他的声音活泼又烂漫,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一个缠着要吃糖的小孩,纯良得让人心软。
苏仰握紧拳头,眼底流露出狠色:「我不会跟你合作。」
「以前也有人这么跟我说过……可惜啊,人心是血肉做的,不是铜墙铁壁,当我告诉他一克K-10能卖一万的时候,他动摇了。」
「所以呢?」苏仰问。
「所以啊,有些话不能说太死,谁又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说到这里,那人突然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啧了一声,继续说:「我差点忘了,你的手机现在被那帮警察监听着……他们嘴上说着要保护你,实际上呢?真的有在好好保护你吗?」
前方,有两个人捧着电脑慌慌张张下车,脖子上挂着一副黑色降噪耳机,他们跑到何军身边,脸色凝重地把耳机递了过去。何军压着嗓子对两人说了几句话,他们连连点头,瞥了苏仰一眼,又疾速回到车上。何军左手扶着耳机,视线越过众人,望向苏仰,然后举起右手在空中画了个符号,示意他拖延通话时间。
「他们还答应过你会保护孟队长的,结果呢?他们做到了吗?」苏仰面对面看着何军,淡淡地说:「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你自己,或者问那个给你通风报信的人。」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满意地拍起手来:「果然没有看错你,要不是忙着交易,我真的很想跟你多聊一会儿。你们也不用浪费时间搞什么追踪定位,因为我马上就走了。」他清了清嗓子,语气逐渐欢快,「对了,船上有感应跟定时炸弹,五分钟后自动引爆,这是我请你看的烟火表演,顺便让你放下那些多余的牵挂……让你变得更加完美。」
语毕,耳边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注意!船上有炸弹!」
「孟队在船上!重复一遍,孟队在船上,各单位注意!」
「五分钟……只有五分钟……」
「都他妈动起来!发什么呆!」
喧闹的噪音从四面八方涌来,苏仰竭力撕开那些纷纷攘攘的人声,奈何这些音量越来越高,不停环绕着他,像一把生锈的电锯,一下一下漫长而生涩地锯着他的大脑。这是一种慢性折磨,可以将时间无限拖长,直到每一寸痛感都变得鲜明起来。他紧瞪着渔船上的灯,眼睛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映得白光支离破碎,像极了一圈横流四溅的火花,逶迤地缠紧了瞳孔。
傅文叶抓着车门探出身,近乎嘶哑地吼着:「船的右下方挂着一个显示屏,已经开始倒数五分钟!」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苍白,手指快要抠进玻璃窗,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胸腔里活生生挤出来的,「来……来不及了,五分钟……来不及了……」
备船需要时间,拆弹需要时间,一切一切都需要时间,然而五分钟并不能让他们完成任务。
这是客观事实,所有人都知道,包括苏仰。
这时,前方有人一边招手一边大声喊着:「借到船了!快!」
苏仰眼眶激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腥涩的空气里啪一声碎了。傅文叶仓促一抬头,刚好看见苏仰微微向前倾的动作,他反手拉着苏仰的胳膊,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颤栗地开口:「别去!当我求你……」
「我必须去,万一笑面是在撒谎,船上根本没什么炸弹……就跟之前的炭疽一样……」苏仰抬起另一只手,抓着傅文叶的手腕,将他往外推。
「万一万一!苏仰!这里没多少个万一!能救的话不用你去也能救!为什么要选择最冒险的方法?」傅文叶从不连名带姓地喊苏仰,如果不是被逼到了极致,他也不会说出这种粗暴简单,听起来带刺的话。说完后,连傅文叶自己也愣了愣。
苏仰右臂一阵剧痛,皮肤跟血肉紧紧绞着,他没想到傅文叶发起狠来力气一点也不小,虽然动作没什么技巧可言,全靠蛮力死死拽着自己。
「这不是选择,而是我必须这样做。」苏仰压着傅文叶的肩膀,用力推开他,哐当一声直接撞上了车身。
见苏仰大步跑向海边,傅文叶心头一凉,眼泪夺眶而出。他背靠冰凉的车身,任由寒气挤进他的肌肤,侵蚀体温,直到灵魂也被冻僵。
「他以前从来不这样,做任何事都求稳,只会在自己有把握的情况下做决定。」墨杉拿着望远镜,面无表情地走到傅文叶身边,「没有人可以波澜不惊地喜欢一个人,以前班上的女生经常说什么,在爱情面前没有聪明人,但我觉得他是聪明的。」
傅文叶把自己的脸埋进手臂里,忍着抽噎,小声问:「为什么?」
墨杉笑了笑,眼睛如深渊般空洞:「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只有后悔。」
傅文叶没有心力去思考墨杉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手上的伤还没彻底复原,刚才用力过猛,手腕处隐隐约约泛起了一阵酸软。他蹲坐在地上,一声不吭地看着那艘被借来的小船,在海面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波浪。
……
顾天骐将手机丢进海里,然后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戏谑地打量着一身狼狈的麦伦。
「麦伦,下次记住不要在别人打电话的时候大喊大叫,」顾天骐用枪指着他的眉心,亲切地说,「因为这样真的很没教养。」
麦伦舔了舔唇边的血迹,半只眼睛被血汗糊住了,他刚想伸手去揉,却发现右手手心还插着几块玻璃碴子。他粗喘着气,不敢直视顾天骐,眼神四处飘忽着,哆嗦了好一会儿,才抖着嗓子颠出几个字:「齐笙……齐笙他……」
顾天骐施施然地挑起眉毛,神色自若地问:「他怎么了?」
麦伦将嘴里的血沫咽下去,眼神浑浊,麻木地张了张嘴:「他跑了……」
第188章笑面(二十九)
「他跑了。」
顾天骐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你的意思是,他从我们这艘船上跑了?跑哪儿去了?火星还是月球?」
麦伦被他的笑声闹得心头一跳,失重感从头顶浇至脚心,差点喘不过气。他们站在船头,面前是深不见底的大海,水天接成一条直线,无限蔓延着。顾天骐背倚围栏,稍稍向后一仰,摆出一副舒适的样子道:「你是被他打成这样的?」
麦伦刻意避开了顾天骐的目光,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给顾天骐听。
从齐笙回房的那一刻起,他一直守在门口,寸步不离。不知道过了多久,齐笙忽然打开了门,说自己想上洗手间。虽然洗手间就在他房间的对面,距离不远,但麦伦再傻也不会让他一个人过去,特别是两人刚起了冲突,他有点担心齐笙会报复他。他犹豫了几秒,决定把隔壁的科林叫过来,让科林跟齐笙一起进洗手间,自己则守在门外。
科林的年龄比他们都要大,上个月正满四十,性格成熟稳重,跟谁都合得来,而且科林也是他们几个人里C国语运用得最娴熟的一位。他一过来就跟齐笙熟稔地勾起肩膀,朗声聊了起来。麦伦断断续续听懂了一些简单的句子,连猜带蒙了解了个大概,知道这俩人在聊最近的这批「新货」,但具体在说什么麦伦不太确定,他只听懂了几个时间跟地点。
两人进了洗手间后,交谈声渐渐小了下去,起初麦伦也没在意,可过了几分钟,他发现这洗手间里连水声都没有,安静得不像话。他用力搓了把脸,然后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一秒……两秒……突然咚咚两声闷响,吓得麦伦太阳穴猛跳,他连忙踹开大门,脚掌刚落地就踩在了一滩水里,水花溅湿了裤腿。
他低头一看,脚边净是猩红色的液体。
洗手间里光线不足,灯泡忽明忽暗的,麦伦即刻掏出手枪,顺着血迹往前走。
他走到洗手台边,只见科林倒在血泊中,嘴巴半张,双眼狰狞地睁着,身体像溺水的鱼一样不断抽搐。他用手指紧紧抠着地砖,似乎想抓起什么,但鲜血不断从脖子处涌出,没法使出更多力气。在麦伦惊惶的注视下,他呛咳两声,呕出大量猩红的血,彻底失去意识。
麦伦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神经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他在原地愣了一秒,然而就是这一秒钟的走神,让他露出致命破绽。
一阵腥风从后方袭来,稳稳劈在麦伦的颈椎上,比起求救,疼痛先一步占据了他的思维。那一掌的力道直接炸得他眼前发黑,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栽在洗手台上,脑浆仿佛都要被荡出来。麦伦猛吸一口气,咬着牙齿挣扎翻身,枪口随即扭转对准前方,用力扣下扳机——
嗒。
枪里没有子弹!之前齐笙把子弹卸了出来!
这一切早有预谋!
麦伦怒声大骂,也不知道是在给自己壮胆还是在求救,可惜没等音节完全脱离喉咙,便被一道疾劲死死扼住,同时腹部传来强烈痛感,麦伦弓起半个身子,喉管剧烈滑动几下,喷出血沫。
齐笙抓起麦伦的头发,就着刚才的姿势,屈膝重重顶向他的下腹道:「你说你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去好好读书,非要来这里受罪,值得吗?」
麦伦双眼血红,他听不清齐笙在说什么,耳膜一下一下地鼓动着,只能听见肉体撞击的闷响。在他晕过去之前,齐笙从他手里拿走了枪,又用扎带将他双手捆在一起,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麦伦没有印象。
麦伦一直不明白齐笙为什么没有杀了他,反而杀了跟谁关系都不错的万金油科林……直到这一刻,麦伦跟顾天骐面对面站在船头,他仿佛明白了齐笙的用意——
齐笙并不是心软或者想留自己一条命,而是他想让自己死得更难看。
落在顾天骐手里,他的下场一定比科林惨千倍万倍,这点毋庸置疑。
「麦伦,」顾天骐直起身体向前走了两步,用手枪扳过麦伦满是血污的脸,看进他半凝的瞳孔里,「你知道我们现在准备去做什么吗?」
麦伦额角全是冷汗,有些滑进了伤口,不过他已经不觉得疼了,声音细小如蚊:「交、交易。」
「没错,交易……」顾天骐用枪身拍了拍他的脸,轻声道,「你知道这次交易能赚多少钱吗?」
麦伦诚实地摇摇头。
顾天骐举起另一只手,比了个数字在麦伦眼前左右晃:「三亿。要不是凯文跟买菜的阿姨们学了一手砍价,估计还能多个百来万,不过无所谓,这些小钱就当是提前送给他当棺材本好了。」他垂下眼,看着麦伦手臂上错落鲜红的划痕,眼神骤然暗了下去。
那是齐笙想对他们说的话——
Tantalus*。
顾天骐嘴角轻轻一动,冷声问:「你觉得你的命,或者齐笙的命,会比这三亿更值钱吗?」
麦伦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东西,脸色刷一下变青,目光倔强地钉在枪口上,仿佛已经预见了子弹出膛,崩得他血肉模糊的画面。
「如果你心里有数,知道什么更重要,就回去做你该做的事,比方说……」顾天骐朝着船舱方向扬了扬下巴,微微一笑,「看好仓库里的货。」
他拍了拍麦伦的肩膀,似是安慰地说:「快去吧。」
听见这句话后,麦伦一直紧绷着的双唇终于放松下来,连吐好几口热气,有些不敢相信顾天骐会就这样放了他。麦伦满怀感激,立刻点头答应,并且发誓不会再出错。
等麦伦转身,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缓缓靠近顾天骐,他狐疑地盯着麦伦,小声问:「你就这样算了?」
顾天骐收起笑容,眼底闪过阴冷的光:「人啊,有时候不能太单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在黑暗里抬枪,子弹径直穿过风和血肉,麦伦脚步赫然一顿,身躯毫无预兆地歪向一边。
「就当是给这孩子上最后一课吧,下辈子记得学机灵点。」顾天骐把冒着白烟的手枪丢给胖男人,「直接扔海里吧,顺便擦一擦地板。」
胖男人无力地叹了口气:「那齐笙呢?他怎么办?」
「养不熟的狗,跑了就跑了。」顾天骐眯了眯眼,似乎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转问,「对了,听说村子里的东西被挖出来了?」
胖男人不屑地点头:「都怪野水,信什么长生树……结果手脚还不干净,让那帮警察给找到了。」
顾天骐颇有深意地看向他:「句号,有时候我发现你也挺单纯的。」
胖男人怔了怔。
「哈哈哈哈哈哈,」顾天骐大笑,捶了捶句号的胳膊道,「别紧张,我就开个玩笑。毕竟你能在燕澈身边待那么久,说你单纯应该也没几个人相信。」
胖子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应、应该吧。」
「野水是叶秋驰的人,叶秋驰又巴不得我死,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顾天骐伸手摸摸句号的头,「外面风大,擦完地就回去吧。」
「是。」句号硬邦邦地回答,汗水黏在他背上,当海风一吹,立马冻得他牙关发颤。所有跟顾天骐意见不合的人都「消失」了,他知道顾天骐野心很大,眼里只有钱。可有时候他又会想,无论是燕澈、祝风抑或是叶秋驰,都没有挡过顾天骐的财路……他不敢去想,更不敢去问当中的原因,他只知道顾天骐留他跟问号在身边,跟念旧情没有一点关系,只要他们犯错,下场就会跟麦伦一样。
他擦了擦手心的汗,认命般走向尸体。
……
「还有一分钟!」
「来不及了……」
是啊,来不及了。
苏仰无比清晰地觉察到这个事实,负责开船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犹豫。所有人都像是泡在了死海,崩溃般的压抑从夜里泛滥而出,只剩下强烈的心悸感,提醒自己还活着。
「五十九秒!」
对讲机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那些声音像被风刃割开一样,变得面目全非,根本辨别不出是谁在说话。
「注意安全!」
gu903();「五十七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