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空房子真多,」秦归撇了撇嘴,朝左边一扬下巴,「去那边吧。」
章凛抓了抓肩带,吸着鼻子道:「嗯,走吧。」
另一边,孟雪诚敲了敲木门,大声问:「你好,请问有人在吗?」
墨杉半笑不笑地看着他,抱着双臂问:「会说雾海方言吗?」
孟雪诚十分诚实:「不会。」
墨杉打了个手势,让他往后退一点,自己两步走上前,朝着木门嗷了一嗓子雾海方言。
孟雪诚:「……」
孟雪诚:「你还藏着多少特殊技能?」
墨杉认真思索了一下,答道:「很多,但我不告诉你。」
门后传来沉缓拖沓的脚步声,光听这声音,孟雪诚猜到对方应该是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木门吱哑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孟雪诚迅速站直,准备跟对方介绍自己的身份。
下一刻,门内伸出一根木棒,跟长了眼似的,往站在最前的墨杉身上招呼。
「??」墨杉用手一挡,往边上躲了几步,就算特殊技能再多也没料到这老人家这么凶猛。
老头从门后探出半个光秃秃的脑袋,花白的胡子都搅成一团,又黄又脏,他两眼一瞪,握着木棒不撒手。
这老头骨立形销,面黄肌瘦,墨杉不敢反抗,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推到了他可没办法交代。好在老头的力气不大,他握着木棒的另一头,找准时机跟他说明自己的来意。
老头一顿,浑浊的眼神喷薄出了怒气,下眼睑开始抖动,随后右半张脸止不住地抽搐痉挛。他松开木棍,跛着腿跌跌撞撞回到了屋子里,将木门狠狠甩上,连半敞着的窗户也关上了。
孟雪诚望向墨杉:「你跟他说了什么?」
「自我介绍,刚提到是来找人的他就翻脸了,我连警察两个字都没说。」墨杉盯着那还在摆动着的门环,心里略感无奈,像这些比较古旧的村子多少也会有点领地意识,抗拒外来者跟陌生人,但他总觉得老头的举动有些奇怪——
他为什么要逃?
墨杉沉下声:「这老头有问题,他在害怕,表现出来的愤怒和狂躁只是一种保护机制,掩饰他的恐惧和不安。」
……
秦归来到一扇门前,他抬头看了眼墙体上方雕着葫芦图案的墀头,墀头上端搭在连檐木上,顶部突出的位置有一对狮子戗檐,细看的话——雄狮在左,雌狮在右。
秦归只在电视剧里见过这样的大气的门,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真是讲究。」
章轩走到他身边,小声嘟囔:「当然讲究了,这是蛮子门,只有大户人家才会这样修。」
「大户人家也人去楼空了,啧,门前全是杂草……」秦归跨过下槛,推开半掩着的门,循例喊道:「你好?有人在吗?」
屋内空空荡荡,回音射|在砖墙上,倏忽又弹到地面。
章轩跟着进去,秦归往左走,他便往右,过了片刻,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啊!」
「叫什么叫!」秦归心脏一跳,猝然扭过头,跟章轩的视线撞在一起。章轩指了指右边的房间,结结巴巴地说:「浴、浴缸,排气扇!」
身后几人立刻推开了那扇门,动作非常粗暴,砰的一声,撞出了巨响。
秦归跟进去,只见一个浴缸突兀地立在房间中央,熟悉的环境刺得他头晕目眩。他稳住了在脑子里乱窜的电流,抬手按下耳机:「找到了,门号112,速度安排痕检上来!」
「前面的往外退!那些满脚泥巴的,别破坏了现场!」秦归抓过两个人的肩膀,将他们往后拽,「去外面看看有没有其他痕迹跟鞋印!」
过了几分钟,痕检提着箱子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一套套工具往里带,其中一人给了秦归一双鞋套:「穿上。」
秦归弯腰穿好鞋套,见章轩像个木桩一样杵在门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但没一个人跟他说话,好像根本看不见他。
章轩年纪不大,估摸着是被分局丢出来给他们当跑腿用的,这让秦归回想起了一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傻愣愣地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每分每秒都保持着最好的精神状态,务求不犯错、不辜负组织的期望。
结果人家从头到尾都没把他放在眼里,重要的事轮不到他去办,轻松的活儿都是妹子优先。
自己仿佛一个透明人,带他还不如带条警犬来得实在。
秦归拍了拍章轩的肩膀,怜悯之意瞬间蓄满了半颗心脏,他挤了挤另外半颗良心,给章轩安排了一点事干:「你去后面看看吧?」
章轩反应迟钝:「后……后面?」
「后面不是有个小山坡吗?」秦归盯着他微微收窄了的瞳孔,又看了看他紧闭的牙关……隐约间明白了什么,他立刻化身贴心小棉袄,安慰章轩:「不是让你自己上去,别怕,还有两个人跟你一起。」
章轩揉了揉鼻子,青春活泼的气息刹那间消散在空中,「我不是怕,我只是想我妈了……」他苦笑着,「小时候我经常偷偷跑去后山玩儿,有一次被我妈发现了,打得我三天下不了床。虽然不懂我妈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禁区对我下那么狠的手,但至少她还有力气打我……」
章轩意识到自己扯远了,他一抹脸,笑了笑:「我这就过去。」
「等等!」秦归拉住章轩的袖子。
出发前孟雪诚曾经提醒过他们,要特别注意这村子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传统或者仪式,路上他们问过章轩一次,章轩说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每逢有男丁出生,村民会种六棵树,寓意六六无穷,事事顺利,其余的事没想起来,想起来再告诉他们。
秦归觉得「禁区」这个词很古怪,有点宗教和传说的味道,于是他截住章轩,语气有点不寻常:「为什么是禁区?」
「因为以前的路没现在好走,后山很滑,基本不让小孩儿去的。」
秦归半信半疑:「因为这个原因而被叫做禁区?还有没有其他原因?」
章轩迷茫了一下:「其他原因?没有吧……后山全是那种半米高的草,我们就是去捉迷藏——」他话音戛然一停,稚嫩的童声穿过悠扬时光,裹挟着青葱往事,在记忆隧道里迸裂而出。
章轩讷讷道:「……我想起来了,后山还有长生树。」
「什么是长生树?」秦归更是疑惑,这名字听着就不对劲。
章轩刚要说话——
「章副队!秦警官!」一位痕检小跑过来,远远地指了指浴缸:「现场被清洗了很多遍,还有……」
秦归震惊了:「……」副、副队?
章轩把下巴收回去,听痕检把话说完。
「那个浴缸被人来回搬运过几次,地砖上有六七条深浅不一的痕迹。」
「浴缸?浴缸怎么了?」孟雪诚跨门进来,痕检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孟队,然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秦归甩了甩脑袋,丢开多余的情绪,发挥起了好学生的精神,不懂就问:「为什么要来回搬那么多次?就算为了清洗现场,一两次也够了吧?于天有焦虑症吗?」
——「他还没死,黎衍这时候还没死……」
录像的最后几秒,黎衍还没彻底断气,可惜他什么都听不见,鼻腔耳道气管全是水。
他很清楚,他的灵魂即将淹死在这副躯体当中。
对他而言,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被迫感受着自己血液的流失、氧气的抽离,但那一刻,他是平和宁静的,伤口不再疼痛,只是有点黏腻和冰冷。
黎衍动了一下手指,将落在地上的戒指勾了起来,紧紧握在掌心。
孟雪诚咬着牙:「不是焦虑症,于天是在找东西,他在找楚海的戒指!」
秦归有点懵圈:「万一……万一于天把尸体烧——唔!!」
「嘘!就不能说点好的吗?」章轩捂着秦归的嘴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们队长火苗子都燃得噼里啪啦的,你还敢浇把油下去。」
孟雪诚拿起对讲机,压抑着颤抖的尾音,低声吼道:「搜!就算把这片地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黎衍的尸体!」
秦归脱下那双没用过的鞋套,轻轻斜了章轩一眼:「对了,长生树的事情你还没说完。」
墨杉似乎对这个名字感到好奇:「长生树?」
「嗯,后山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树,又高又直,其中一棵就叫长生树……」
小时候章轩跟邻居家的孩子经常偷偷跑去后山玩,毕竟农村没有别的什么娱乐,无聊了就去后山抓点虫子摘摘果子。
那天天气特别好,晴空万里,秋风飒爽。他跟魏行一起上了后山,没想到刚好碰见村长在挖土。
村长那时候已经八十多岁了,章轩的父母从小就教导他要尊老爱幼,见村长一个人弓着腰挥舞锄头,章轩立马看不过去,拉上朋友跑到村长面前,自告奋勇说可以帮忙。
在章轩的印象里,村长一直是个慈祥的老人家,从不摆架子,逢年过节会给每家每户的小孩儿封红包,出手大方,而且把村子管理得很好。
可那次村长在后山见到他们,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虚弱的骨架子颤抖起来,甚至大声驱赶他们——「谁让你们来禁区的!给我回去!」
「如果再有下次,你们就给我搬出白沅村!」
章轩一听到这话腿都吓软了,要不是朋友拽着他的胳膊,估计当场就给村长跪下了。
回到家后,章轩立刻问自家老妈,这后山有什么禁忌,为什么去了就要被村长赶走。
章母那时候在炒菜,得知章轩偷偷跑去后山,立刻怒火烧心,二话不说直接撂下锅铲,从柜子里抽出一个木质衣架,对着章轩的屁股蛋一顿招呼。
「跑去后山?你胆子挺大啊!跟谁去的?魏行?是不是他?」
「不是……啊!妈——别打了!我错了!」小章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方圆几里都能听见他的哀嚎。这是章母第一次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他觉得委屈极了,明明自己只是想帮一下村长,也没做坏事。
直到章轩十岁那年,他们一家搬离白沅村,去了城市生活,才无意间听章母提起关于禁区的故事。
章轩从窗口处眺望着面前翠绿的山,柔和的日光给草木添上了一层薄纱,像油画一样美丽。
「我也是听我妈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据说以前村里的男丁会将死了的妻子埋在后山的长生树下,这样生生世世都能在一起。」他摇了摇头,「封建迷信要不得啊。」
「长生树在哪儿?」孟雪诚诧异地扳过章轩的肩膀,如果故事属实,那么这将是于天跋山涉水将黎衍带过来的理由。
章轩沉静下来:「我带你们上去吧。」
墨杉问:「除了你的母亲,还有没有其他人跟你说过长生树的故事?」
章轩回过头,哂笑道:「……还真没有,只有一首歌叫长生树。」
墨杉觉得这件事情有点蹊跷,如果事情跟章母说的一样,那么年长一辈应该都知道长生树的故事,何况这又算不上什么「禁忌」,埋葬恋人的做法似乎也未到「不能说、不能看、不能知」的地步,顶多是一个习俗……
村长为什么会对两个年幼无知的小孩动那么大的火?不惜以「赶出村」来威胁他们?
……
医院。
苏仰盯着餐盘里的病号餐,筷子挑挑拣拣,最后还是无从下手。他自问不是一个挑食的人,以前工作忙起来,面包咖啡才是糟糠之妻,不嫌弃、不抛弃,吃多少回合也不觉得腻。
然而这半年下来,他确实被孟雪诚养出了一点小挑剔,像这种白水煮鸡肉、清蒸南瓜,看着就没有食欲,他碰了几口米饭便放下筷子。
苏仰刚拿起手机,屏幕突然弹出一条消息栏——
孟雪诚:吃饭没?
孟雪诚:我还在尧州县,今晚可能要加班。
苏仰:吃了
孟雪诚:真的?
苏仰:真的
「苏先生,我来给您收餐盘的。」护士戴着口罩,只露出娴静清丽的眉眼,她将一杯温水放到床边,「还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苏仰一笑:「没有,谢谢。」
「好。」
第158章无常(三十)
小树小树,快快长大。
绿色的叶,鲜红的花。
不怕风雨,不会倒下。
长命百岁,坚韧不拔。
小树小树,永远的家。
章轩的歌喉不堪入耳,如裂帛之音,呕哑嘲哳,把树上的几只麻雀都唱回了老家。
凭着实力重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孤凄悲凉之意,独怆然而涕下。
秦归一边上山一边淡淡吐槽:「你还不如直接念出来……」
孟雪诚收起手机,掸了掸肩上的雪,随口问:「你们那长生树是红花楹?」
绿色的叶,鲜红的花,最常见的应该是红花楹。
章轩脚步一顿,脸色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在雪地里结成冰:「长生树好像……不会开花。」
「管他开不开花,还要走多久才到?」秦归环看四周,这里与其说是后山,不如说是森林。土地广阔,立着一排排整齐的树木,树上盖着茫茫白雪,反射出银色的光。
这里的都树长得差不多,没有哪一棵出类拔萃,看着都不像是长生树的样子。
「快了,再走五分钟吧。」
秦归踢了踢脚边的碎石,问:「你认识黎衍吗?跟你一条村的。」
章轩摇头:「以前我们村的人口是现在的好几倍,哪儿能所有人都认识……」他往前小跑几步,围着其中一棵光秃秃的树走了一圈,他摸上粗糙的树干,用力一拍:「它就是长生树。」
众人目怔口呆。
这平平无奇的,而且跟旁边的树也没什么区别啊!
孟雪诚皱眉:「这棵树跟其他树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什么不一样……但只有它叫长生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章轩蹲下来,指着树干的下半截,「这里有个很大的X记号,是长生树的标志。」
孟雪诚侧过身,朝后方的人喊道:「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