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心里涩涩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犹豫片刻,走到食案前坐下。
正巧沈瑶和张青出去验看明日的食材了,店内只剩下薛盈一人在张罗,她没想到这么晚还会有人来,随口问道:“客官想要吃什么?”
抬眼一看,竟然是李维,不由当场愣在那里。
李维淡淡道:“来碗新法鹑子羹,一张胡饼。”
想起临别时李维说过的话,薛盈心中冒出一股怒火,冷声道:“这位客官来得不巧,刚刚卖完了。”
“哦。”李维今天似乎格外有耐心,又道:“那就来份洗手蟹吧。听闻贵店现已成了丰乐楼的脚店,那就再给我来一壶丰乐楼自酿的眉寿酒。”
看到李维这幅若无其事的样子,薛盈心中怒火更盛,横眉道:“今天没进货,客官请回吧。”
“哦。”李维丝毫不以为忤,沉声道:“那贵店有什么现成的吃食,随便给我做点就好。”
“你今天过来,究竟想要做什么?”薛盈冰冷的眼光扫向李维,谁知他亦丝毫不避,反而笑道:“来的都是客,薛娘子身为店主当笑脸相迎,这幅剑拔弩张的样子,怕是不妥吧。”
李维故意提高了声音,引得店里寥寥几位食客都看向这里,薛盈恨得牙根痒痒,也只好放缓了声音道:“现在便只剩下羊脂韭饼了。哦,对了,羊肉也剩的不多,大多都是韭菜,客官还要吃嘛?”
薛盈记得,李维一向不喜欢吃韭菜,在李府她也做过羊脂韭饼,众人都吃得很开心,唯有李维勉强吃了半个就不肯再吃了,她这么说,是想让李维知难而退。
谁知李维淡淡道:“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春天的韭菜最是美味,就来两张饼和一份白粥吧。”
谁知李维这么说,也引起了旁边一位食客的兴趣:“薛娘子,也给我来一张羊脂韭饼。”
“好的。”薛盈只好答应下来走入后厨。
按照薛盈的想法,最好能在馅料里多加些盐,咸死李维才好。可店里毕竟有其他客人,要照顾他们的观感,实在不容自己太胡闹。
思来想去,让李维这样一个挑剔的人吃自己不喜欢的食物,这也算是惩罚吧。薛盈顿时觉得自己不那么生气了。
薛盈挑选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成臊子,炒锅烧热倒入少量油,下肉臊炒至变白盛出。
刚采摘下来的嫩韭菜清洗后去头切成小段。再找来一块羊脂剁碎。砂仁撕开外壳取出籽实碾成碎末。
接下来薛盈将韭菜、肉臊、羊脂、花椒末、砂仁末混在一起,加入适量的盐和酱油充分搅匀。
做羊脂韭饼和面很重要,薛盈用温水和面,面醒好后再将面团揉上二三十遍,这样面皮的口感会比较松软。
将面团揉成长条,切成大小相同的剂子,擀成圆饼,将馅料均匀铺在圆饼上,再拿另一张圆饼覆盖,仔细捏压圆饼的边缘,使圆饼粘紧,馅料密封。
最后就可以烙饼了。铁锅烧热捻小火,将面饼摊在锅底,眼看一面变硬后,薛盈将饼迅速翻面,如此重复三四次后,饼便烙熟了。为了防止面皮发涨起泡,薛盈还用绣花针在饼皮上扎了几个小洞,韭菜特有的辛香扑鼻而来,若不是自己刚刚吃了饭,现在也想尝尝了。
薛盈先给李维旁边的客人上了菜,又把一碗白粥和两张羊脂韭饼摆在李维面前,咬牙笑道:“这是我特地做的,客官可要全都吃完别浪费呀。”
一旁的食客随手抓起饼咬了一口,一股浓郁的羊油膻香直袭味蕾,春天的韭菜辛香柔嫩,不动声色间吸收了羊油和猪肉的油脂,口感软润适口,却一点也不觉得肥腻。饼皮是干烙的,又松又软,入口是纯粹的麦香,与滋味略重的馅料两相中和,堪称绝配。
那位食客不由赞道:“薛娘子这羊脂韭饼面发得真好,馅料也鲜香不腻,果然是春天的韭菜最好吃。只是平常不怎么见薛娘子做这道菜啊。”
薛盈笑笑道:“客官若喜欢吃,我以后便经常做。”
薛盈转眼看向李维,他手边的羊脂韭饼只吃了半个,倒是那碗白粥已经快喝完了,内心冷笑一声问:“这羊脂韭饼可是做的不合客官胃口,怎么没见您多吃呀?”
一旁的食客也随声附和道:“这羊脂韭饼很好吃的,不像坊间卖的那般油腻,阁下再仔细尝尝看?”
薛盈淡淡笑道:“这位客官想是贵介出身,看不上小店的粗陋食物,所以才会觉得食不下咽吧。”
谁知李维听到薛盈这话,竟是将剩余的半张饼拿起,很快地吃完了。接着又喝完碗里的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又很快将另一张饼吃完了。
李维一贯挑剔,不喜欢的菜是绝对不会多吃的,如今他这副做派,倒真出乎意料,薛盈不由愣在那里。
李维淡淡笑道:“味道不错,原来韭菜也很好吃。贵店的食物很合我的胃口。”
薛盈咬牙笑道:“那以后常来啊,我还会做羊脂韭饼招待客官的。”
等那店里的食客走了后,薛盈终于可以不必装相,冷冷道:“你又过来做什么,不是说好今后各不相干吗?”
李维沉默片刻道:“我不许你嫁人。”
薛盈愣了一下,方彻底明白李维的来意,心中的怒火又涌了上来,不由冷冷道:“阁下这话当真好笑。我嫁不嫁人干你何事?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来要求我?”
李维皱眉看向她:“你先别生气,总得给我一点时间。”
薛盈怒极反笑:“阁下还是不要在这里自作多情了,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我更是对你没有一点的好感,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谁知李维竟然不发怒,反而淡淡一笑道:“薛娘子这话有点自相矛盾啊,明明你刚才叫我常来,还要准备羊脂韭饼招待我的。”
“你!”薛盈刚想骂他无赖,却见李维沉声道:“这几天我会天天过来的。”说完也不理薛盈,竟是转身离去了。
薛家瓠羹店正式成为丰乐楼的脚店后,也算京城一众酒楼中有了名号,照例要参加酒楼业的行会。
薛盈对这件事很重视,一大早就起身梳洗打扮,特地换了身庄重点的衣衫,确认从头到脚没有问题了,才郑重出门。
京城酒楼业的行首就是梁永年,所以今天的行会是在他的私宅召开。
梁府的宅院位于京郊,占地极大,五进宅院后面,还有一座后花园。园内竹树交加,亭台轩敞,有一个极宽的金玉池,池子旁边都是朱红栏杆,夹着一带走廊,走廊尽头有一月洞门,走进去别有洞天,居然是一个极轩阔的院落,今日汴京酒楼业的各大行户就在这里集会。
看来这位梁行首,财力真是不可小觑啊,这是薛盈来此的第一感想。今日参加行会的大多是中年男子,此外零星有几位老妇人,像薛盈这样的妙龄女子当真罕见,是以一出场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一位中年商贾皱眉看了薛盈许久,终是忍不住道:“这位小娘子,我们这里是正经行会,贵府当家男子为何不亲自前来,倒教你一个小娘子来出面应酬。”
自从爹爹去世后,薛盈一个人抛头露面张罗店中的生意,这种质疑接受得多了,她原本就不放在心上,看着中年商贾鄙薄的眼神,她反而没那么拘束了,索性堂而皇之来到花厅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好整以暇地喝茶吃点心。
她居然不理自己,旁若无人地开始吃东西。中年商贾登时大怒,沉下脸道:“这位小娘子,我问你话呢,为何不答?区区一介妇人竟敢如此无礼吗?”
薛盈这才慢慢放下茶盏,抬起眼来道:“据我所知,汴京经商的女子成百上千,没有任何一家行会的条例上说,集会时不准妇人入内啊?”
中年商贾没想到薛盈年纪轻轻,却这样伶牙俐齿,停顿了一下方道:“男女有别,今日集会都是男子,便偶有一两位妇人,也是上了年纪的。你一青年妇人混迹其中,多有不便。”
薛盈扫了他一眼笑笑道:“哦,这样呀。可惜我就是薛家瓠羹店的店主,店内唯一的男子是我雇用的杂役,今年只有十五岁。阁下若坚持不与妇人打交道,不如我回去,换他过来?”
“你你你。”中年商贾被薛盈噎得说不出话来,便打算叫一旁的人来帮忙。
正在这时,花厅门口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顾三郎就不要和一位年轻娘子计较了,据我所知,薛娘子就是薛家瓠羹店的店主,厨艺极出色,当真巾帼不让须眉,何况店里也确实没有主事的男子了。我们商贾人家不比儒生,也不必太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顾三郎全当给我个面子,别再计较了吧。”
薛盈注意到说话的人大约五十来岁年纪,相貌甚有威严,他一走入花厅,其余的行户便都站了起来。此人应该就是梁永年了。
梁永年虽然用的是商量的语气,但以他的身份地位而言,这话无疑是不折不扣的命令,那名中年商贾虽是不愿,也只好答应下来。
薛盈此时倒是有点忐忑了,自己拒绝了梁的提亲,梁永年竟然不计前嫌出面维护她,她有些摸不透梁永年的用意。
众人商议了一些行会中的例行事件,却听梁永年清清嗓子道:“诸位都在商场浸润多年,应该知道规矩。居者市鬻,每千钱要交纳三十文的住税,敢私藏物品为官司所捕获,抄没其三分之一收入。朝廷律法并非虚文。”
梁永年冰冷的眼光扫过一位店家:“张大郎,据我所知,你上个月的营业收入很多,应该不止缴纳这一点税吧。”
那位店家眼皮一跳,忙道:“梁行首明鉴,在下上个月的营业额结算时出了点差漏,正在让账房重新计算,等有了准数,一定将差漏补上。”
梁永年这才点点头道:“这也罢了。都是生意人,只要诸位行事不出大的纰漏,能替你们遮掩的,我自然也会遮掩。只是不要太出格,否则都商税院怪罪下来,我区区一商贾也担待不起。”
薛盈此时听出一点门道了,作为一行的行首,一大职责就是替都商税院监管下属的行户,严禁他们偷税漏税。想来梁永年能酒楼一行混得风生水起,上面必是有人的。
因为初次参会,薛盈只有旁听的份儿,好不容易等到会议结束,她正打算告辞,却见梁永年走过来道:“薛娘子,麻烦借一步说话。”
薛盈愣了一下,只得跟着梁永年来到一个僻静的所在。梁永年笑着寒暄道:“我与令叔祖有交情,据说他去洛阳游历了,身体可好啊?”
薛盈没想到叔祖的交游如此广,居然与梁永年相识,愣了一下方道:“托赖庇佑,家叔祖身体安康。”
“那就好。”梁永年决定有话直说:“薛娘子,我看你是个爽快人,我也是个直性子,此时此地也就不必绕弯子了,我想知道薛娘子为何拒绝这门亲事?”
薛盈实在不敢得罪这尊大神,思量片刻道:“多谢梁行首抬爱,只是妾身一个人过惯了,性子疏懒惫赖,也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实在不堪与令郎做配。”
梁永年笑道:“薛娘子过谦了,梁家不过寻常商贾而已,原也没那么多规矩。说实话,我十分欣赏你这爽朗的性子,犬子为人内向,正需要娶一个泼辣一点的妻子。薛娘子放心,有我做主,你嫁进来,府上是没有人敢难为你的。”
看来梁永年还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薛盈甚感头大,忙解释道:“梁行首这么说,实在令妾身惭愧。说实话,妾身之所以拒绝提亲,并非是因为看不上贵府,实在是妾身根本不想嫁人受拘束,只想守着瓠羹店过自己的小日子。”
梁永年原以为自己亲自出面挽留,已经给足了薛盈面子,谁知她竟丝毫不买账,理由也匪夷所思:不愿意嫁人!在他看来,这世间但凡守规矩的妇人,都不该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梁永年年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沉声道:“薛娘子既然无意,我自然不会勉强。毕竟向犬子提亲的人也挤破了门槛。只是我听闻,薛家瓠羹店现在从汪厚生那里购买酒水?”
早就听说汪厚生与梁永年是死对头,薛盈迟疑片刻道:“正是。”
梁永年冷冷道:“汪厚生的好日子快到头了,薛娘子好自为之吧。”言毕也不等薛盈答复,径自转身离去。
回瓠羹店的路上,薛盈一直在思索梁永年说的话,却也想不出什么头绪,未免有些郁闷,谁料刚一进店门,却发现李维又来了。
他倒是没有食言,说每天会过来,果真天天来这里签到,而且总是选择快要打烊的时间,届时店里食客虽不多,但薛盈总是要注意大家的观感,不好对李维过于疾言厉色。
沈瑶见她回来了,仿佛找到救星一般,忙把她拉到一旁低声道:“娘子可算来了,李学士在店里坐了半天,非要吃娘子亲手做的饭。”
花样还真不少,薛盈内心冷笑一声,上前提高了声音问:“客官今天想要吃什么?”
李维笑笑道:“黄金鸡或酒煎肉都可以。”
“不巧的很,客官来得晚,这两样菜都卖完了。”
“哦。”李维扫了薛盈一眼问:“那店里还有什么现成的吃食啊?”
“柳叶韭,煎羊白肠、糟猪蹄爪,阁下任选一样吧。”
薛盈说的这些菜,都是李维平时不爱吃的,她暗想:以后日日如此,看你能撑得过几时?
李维眉头微皱,思量片刻,选了道自己相对不那么反感的菜:“那就来份糟猪蹄爪吧。”
薛盈心中微诧,实在没料到,李维居然再次忍了下来。
猪蹄是她提前糟好的。新鲜猪蹄冲洗后,在沸水锅中焯去血水码入砂锅,大火煮开后改用微火煮多半个时辰,等到猪蹄皮肉软烂后捞出来。
猪蹄晾凉后,薛盈从背面入手取出骨头,每只猪蹄横切成两大块,倒入香糟浸泡半日,糟猪蹄便做好了。
糟猪蹄的关键是糟卤,每家酒楼都有自己的秘制配方,薛盈是将酒糟、黄酒和盐按特定的比例混合,制成的糟卤有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