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是和内宫有关,圣人还记得二十五年前,我曾深夜入宫想让圣人赐我一样东西吗?”王守仁看着上首的圣人,这个圣人是他亲手扶持上去的,他原本以为这会是听话的人,没想到他心有沟壑远不如看上去那般好说话。
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看走眼一次。
圣人迷茫片刻,忽然想起那是在一个大雪夜。长安城难得如此大的雪,那日的大雪扫都扫不干净,不过眨眼时间雪便积了起来,皇后便让宫中扫雪的人歇了歇,等雪停了些再扫。当时,圣人不过继位三年,因为皇后一直无子嗣的原因,朝堂不稳,后宫不稳,恰巧这日太医请脉,查出了喜脉,只是皇后年少时练武伤了身体,体质极虚,胎像不稳,需要静养。圣人喜形于色闭朝一天,一整日都呆在千秋殿,让人把宫中珍藏的异常珍贵的红云雪莲煮给了皇后滋补。
其实当时并不需要如此贵重的东西,只是圣人忍不住高兴,生怕有闪失这才不顾众意用了这株雪莲。谁也没想到当时还是殿前太尉的王守仁连夜入宫,跪在大雪纷飞的雪夜求一味药,便是这株独一无二的红云雪莲。
红云雪莲乃是极为贵重的东西,乃是高祖时期吐蕃国进献的贡品,共有五株,如今到了惠安帝手中便只剩下这一株。
当他等得知王守仁要这株红云雪莲给自己夫人治病的时候,年轻的圣人支支吾吾,委婉拒绝了,且当时王家内部正在斗法,严重到圣人都有所耳闻,他一边记恨王守仁强迫他临幸娴贵妃至其生下二皇子,一边又在观望王家内乱。
王守仁跪了许久,圣人在皇后身边抓着耳朵,极为烦躁,好似难得拿出一样东西献给自己喜欢的人却被人抓了个正着,最后还是亲自皇后出面,告知王守仁雪莲已经被自己用了的消息,圣人赏赐了他诸多药材,唯恐王守仁翻脸,毕竟当时西南还需他镇守。
“朕用给自己的皇后,何错之有,再说你夫人不是最后活了下来吗?”圣人哑着嗓子说着。等他最后得知最后王夫人消息的时候,王守仁已经在王家站稳了脚跟,所有质疑他的人都莫名其无暴毙而亡,手法简单却找不出任何破绽,至于在权力倾轧下的王夫人虽然活了下来但双目失明,腿脚有碍,身体越发虚弱,再也不能随军打仗,圣人那个时候对王家便留了心思。
王守仁不是宽厚之人,他是知道的。
“自然没错,圣人爱护皇后,那雪莲本是帝王拿来续命的东西,圣人用情至深可以轻巧地送给皇后,微臣自然无话可说。”王守仁笑说着,可转眼便敛下笑来,眉宇阴沉,眼神冰冷,“所以有些东西容不得自己做主可真是令人难以下手。”王家是,圣人也是,终归是捏在自己手中才好把控,年轻时候的自己终究是不够心狠,不知道赶尽杀绝四字,这才使得心爱之人差点命丧黄泉。
“所以你想谋反。”时于归冷声说道,“不义之军,天下共伐,王太尉的位置只怕是坐不稳的。”
“何为不义,天子名正言顺写下退位诏书,在座的诸位都是见证者,荣王殿下顺理成章,但凡讨伐皆是忤逆。”王守仁轻声说着,好似说着今日夜色一般随意。
“休想,待我出宫定要昭告天下你的叛逆之举,无耻。”有个头发花白的御史厉声呵斥道。
王守仁抬头看着那人,突然冲伸手侍卫中抽出刀刃,凌空一掷,直入那人胸膛,那人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就断了生气扑通一声掉入水中。
人群顿时乱了起来,奈何身后拿刀士兵抵着他们不许他们过多动弹,只能放声尖叫。
王守仁虽已高寿可到底在军中过了大半辈子,太尉多年依旧没有断了工夫,出手狠辣,一刀毙命。
杀喊声越来越近,长安街的人不知道他们羡慕的皇宫正在发生惊天血案,烟花四起,绚烂非常,荣王殿下穿着沾血盔甲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
“皇宫上下已经全部控制住了。”时庭正紧握着手中利刃,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上扬的眼尾扫视着众人,最后停留在时庭瑜身上,提着带血的刀刃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咧嘴一下,恶毒地说着:“太子殿下,没想到吧。”
安太师和周太傅面色紧张,如今朝中只有三位皇子,大皇子软弱无能,二皇子自私狭隘,唯有这个他们从小看着长的太子背负众人希望,乃是一代明君前兆。
郑莱提剑挡在他面前,气势凛然,眼含杀气,时庭正紧抿着唇,停在不远处,可随即看到周围遍地都是自己人心中惧意又驱散了几分,得意地说着:“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时庭瑜轻轻扫过这位兄长,最后落在他背后的王太尉身上,突然开口说道:“事已至此,有一件事情还需要太尉解疑。”
王守仁没想到太子临危不惧,面色如常,心中又是赞赏又是可惜。
“我母后的死与太尉有没有关系。”
此话一次,时于归和圣人皆面露震惊之色,时于归噌的一下站起来,目光如炬地看着王守仁,圣人神情激动,奈何被娴贵妃一把按住,挣脱不得。
明明站在正中间的时庭正再一次被人忽视,他面红耳赤,心中愤怒之情油然而生,他紧握手中刀剑,恨不得当场杀了时庭瑜。
王守仁颇有兴趣地说着:“为何这么说?”
时庭瑜拨开郑莱,绕过时庭正,走到王守仁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你当年与高丽句的通信,里面是河南道的行军布置图。”那封泛着黄意的信封在漫天吵杂的环境中好似吸引了全部人的视线。
“怎么在你这里?”王守仁眉心微微蹙起,他突然灵光一现,“是你,开京是你派人搅得翻天覆地的,莫里王子也是你支持造反的,是谢书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初就应该直接杀了他。”
时庭瑜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话,继续说道:“你暗中派人从江南道为他们送去粮食与兵器,收买高丽句朝中大臣,让他们撺掇着当世的圣开大王造反,之后你送去了行军图和布防图。”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面不改色的人,有些人天生薄凉,王太尉更是个中翘楚,“柳家临危受命,仓皇应战,幸好收回大半失地,但你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直接断了他们粮草是吗,十万大军在严寒中挨冷受冻保家卫国,你,从军多年,难道就没有恻隐之心嘛!”
一直沉默的盛潜掀开眼皮,露出凌冽寒光。王守仁冷漠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太子口说无凭,何必垂死挣扎。”王守仁默然说着。
“王太尉手段高明自然毫无破绽,不过高丽句也不是任人摆布的木偶,留下几分书信,以及,莫里王子。”时庭瑜拿出一份血书,血书下有一虎头印,“莫里王子乃是当时高丽句镇国大将军虎厉的旁支,圣人攻入开京时,虎厉时日无多,家中子嗣必不能幸免于难,便找到了当时身怀六甲的庶媳妇,留下一封汉文血书,里面清楚交代了你与他来往的内容,并且留下无数书信,让人带着她隐姓埋名逃出开京,不料被谢韫道发现此人长得极为肖像皇后,暗藏私心留了下来。”
时于归一把夺过太子手中的血书,仔细看着,眼中迷茫到愤怒最后红着眼睛,抬起头来看着王守仁,粗喘着气,恨不得当场杀了他。圣人目指眦裂,挣扎着要挣脱王静娴制约,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
“王守仁,王守仁,朕,朕,必定将你碎尸万段。”
风暴中心的王守仁沉默冷静,丝毫不离众人视线,看着面前挺立的年轻太子,他其实比公主还要像皇后,不仅是模样,更多的是言行举止,眉梢形态,连信誓旦旦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所以,当时顾老侯爷定是发现了异样,还来不及交代,又被迫入登州救温家大郎君,这才让副将楚蒙入长安,告诫顾明朝,你也是因为这个才一直相对顾家下手,幸好盛尚书不离不弃,让顾家兄妹入了圣人眼,你无法下手又觉得顾家兄妹孤苦无依,安排一名女子入顾府当妾侍监视顾家兄妹。”
盛潜手中拳头紧握,按下眼底湿润,他的老朋友多年冤屈终于得以昭雪。
温潮生难堪地低下头。
“是吗,王太尉。”时庭瑜压迫性极强地看着面前王守仁,手里掏出一枚梅花形玉佩,“你的贴身玉佩,有人告诉我全部的真相,可惜没有任何罪证。”
王守仁失神地看着这枚玉佩,冷硬的心肠突然泛起涟漪,嘴角露出温柔笑意,眉心扬起:“原来她忍了这么久,当真是难为她了。”
“你,你为什么要害,母后。”时于归不可置信地问着他,她心底有个荒谬的猜测,可又觉得实在太过可笑。
“为什么,大概是为了我夫人吧,她平平安安生下太子,而我的梅儿却从此陷入黑暗,不良与行,谢温一边告诉她这条路要自己走,可一边却断了她的生路。我查过当年御医档案,不过是小小的胎位不稳,为何用了那朵雪莲,不过是不知道如何站队而已,既然如此,我如何不恨,我当时下了三倍的药量本想要一尸两命,没想到你倒是命硬。”
时于归失神地听着,突然觉得眼前之人大概是疯了。只是为了一朵雪莲,害死了皇后,害死了柳家一门忠烈,害死了顾老侯爷,害死了大英十万将士。
“王守仁,此事因我而起,这是我给她吃的,你要杀杀了我,你何必那天下手……”圣人不知哪里爆发的力气,一把推开娴贵妃,任由那把刀在他脖颈间留下血迹,红着眼走向王守仁。
王守仁看着癫狂的圣人逐步走进,漫不经心地笑了下:“圣人何必怨我,当时大英朝堂良将尤多,圣人为何选了柳家,主将副将都是柳家人,圣人难道真的是一心体恤吗?”
惠安帝站在远处,茫然地看着他。
“柳老夫人为何从不赴宫宴,圣人难道也不清楚吗?”
“闭嘴,闭嘴。”惠安帝夺过时庭正手中血刀,冲着王守仁冲了过来,郑莱和岳健大喝一声,双方立刻缠斗在一起。
时于归茫然地看着王守仁又看着圣人,只觉得荒谬,太子一把拉过时于归,站在她和圣人面前,手中刀刃挥着,与此同时,郑莱凌空射了一支响箭。
望仙阁瞬间乱了起来,不少人跌入水中,不少人趁机要逃,王顺义在打杀的人群中向着圣人和公主走去,没走多远就被一把匕首拦住。
“还有你,一心只有圣人与皇后,多年来折辱与我,杀了你。”娴贵妃面色痴狂,宛若修罗在世般狰狞,只是她话还未说话,突然顿住身子,不可思议地看向身前,只看到一把长剑贯穿而出。
若雪拿着长剑,冷漠看着眼前的人,她一向不爱说话,紧抿着唇,此事却是透露出一丝如释重负之色:“娘娘之前不是问我过我家人何在吗?我现在告诉您。”
“被您父亲亲手杀了啊。”
若雪猛地抽出剑,看着娴贵妃轰然倒地,嘴角露出温柔笑意:“太尉说得对,冤冤相报,今日大仇得到,也算圆了我家族夙愿。”
“你,你……是……”王娴静口吐血沫,断断续续地说着。
“娘娘有所不知,我原叫王兰雪,乃是你父亲堂兄嫡子之女,当日贪玩未归让丫鬟冒充我,结果让我家的那个傻丫鬟成了我替死鬼。”她说话依旧细声细气,可无故让人冒出森森寒气。
王静娴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渐渐没了生气,瞪着眼睛看着若雪。
时庭正瞪大眼睛,大吼一声:“母妃!”他红着眼冲向若雪,若雪咣当一声扔下剑,轻松笑着,坦然看着荣王殿下冲了过来。
王顺义猛地一扑,把人拉开,大声说道:“你若是死了,谁替你报仇,好好活着,这仇该结束了。”
望仙阁混乱一片,立春立夏带着时于归,郑莱和岳健护着太子和圣人,不少人躲在一旁瑟瑟发抖,就在此时,只听到有人大喊。
“微臣顾明朝率西郊龙虎军救驾来迟!”
一支黑云铁骑如利剑一般冲进混战,瞬间割裂战场,原本还占优势的王家人被如从天降的龙虎军打乱阵脚,场面上局势浑然一变。
“时庭雅。”王守仁看着顾明朝身后的人,突然变了脸色。他不是应该在南大街待命吗,那顾明朝便是从南大街地道而来的。
“大皇兄虽然内敛却不是叛国之人,王太尉又看错眼了。澹台先生乃是岭南人,能落得不能科举的下场还是拜王家所赐,只是王太尉忘了而已。”时庭瑜不知何时走到王太尉身后,一把长剑横在他脖颈前,低声说着。
“持身留正道,世代守社稷。太尉到底是你输了。”太子看着逐渐平息的战乱,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们倒是有本事。”王守仁敛下眉,冷冷说着。
“那也得多亏了王家挖的四通八达的地道。”原来径山那个地道原本是谢家为了拐卖人口挖的,其中一条直通南大街,另外一条必是直通皇城脚下,没想到王守仁见状直接把两条地洞打洞,还把最后那条通到皇宫边上的地洞直接打到皇宫里面,位置便在娴贵妃所住宫殿的附近,借着娴贵妃把控蓬莱湖一代的缘故,让贵妃布置望仙阁以此来掩盖动静,这样就不会有人会发现众人踏的的脚下有这一条地道。
顾明朝很快就控制住外面的战场,玄色铁甲带血,面色冷凝上了望仙阁,看着混乱一片的场景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微臣救驾来迟还请圣人恕罪。”顾明朝单膝跪地说道。
惠安帝一夜之间好似衰老不少,瞬间老了下来,他被王顺义扶着,疲惫地挥了挥手:“起来吧。”
“都给我抓起来。”龙虎军将军杜长生随后匆匆而来,大声说着。
时庭正茫然地看着众人,不明白局势怎么瞬间就扭转了,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人一脚踢了膝盖,跪了下来。
“都压下去,等明明圣人定夺。”时庭瑜任由士兵把王守仁拿下,看着一片狼藉的地方,叹了一口气。他看着不远处时于归独自一人,愣愣地站着围栏处,立夏身受重伤被立春扶着坐在一旁,公主的视线停在圣人身上,眼神迷茫,好似一只被抛弃的小猫。
天边突然冒出火光,火势之大,黑沉的天空瞬间都亮了起来。
一直沉默的王守仁突然抬起头来,衰老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火光,突然停住脚步,无声地笑了起来,眼底盛满悲哀,他伸手一把夺过士兵手中利刃,众人阻止不急,眼睁睁看着他把刀捅入自己身体,血从他的唇角流出。
“梅儿,对不起……”他仰面倒下,看着那团鲜红之光在天边越来越烈,安然地闭上眼。众人惊恐交加,又突然看到这一出,纷纷愣在原处,就在此时,时庭正突然暴怒,夺过押解他士兵的刀尖,冲着时于归而去。
“于归!”
“公主!”
时于归茫然地回过神,只看到一道雪白剑光出现在自己眼前,刹那间以为是外面又下起了大雪。
gu903();“去死吧!”时庭正大声怒斥,刀锋刚刚到了时于归额间,只听到一声尖锐鹤鸣,一道带血箭头堪堪停在时于归胸前,而举着刀的时庭正僵在远处,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