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王府因着家主刚刚回来瞬间忙乱起来,王守仁一如回廊便脱下大氅,快步走着,他走得极快,脚步生风,最后停在尽头看着台阶上的发妻。
年迈衰老的容颜,暗淡无光的眼睛,不便行动的双腿,这个模样他足足看了四十年,可心中从未有半分嫌弃,只觉得还是初见时那个大气爽朗满心热血的少女,她本该有更好的人生,更好的抱负,可一切都在当年那场大难中消失殆尽,她虽满心庆幸留下一条命,坦然接受自己逐渐消息的黑暗,和越来越不能站立的双腿,可王守仁却是一心入了黑暗,再也回不了头。
一直目视前方的王老夫人感受到他的存在,默默转头看向他的位置。
“回来了,怎么也不吭声,去把温着的粥端来给大郎。”她信誓旦旦地笑说着,对着身后的丫鬟吩咐着。。
王守仁蓦地回神,快步上前,接过她的轮椅,呵斥道:“怎么也不披个大氅来,好端端在门口等什么。”他轻车熟路地把人退回屋内,下人熟练地放下帘子,送上手炉。
“不碍事,你最近早出晚归,我不知为何总是心里慌得很,只有看到你觉得安心。”老夫人摸着他的手,笑说着。
“朝中有事,耽误了,不碍事,以后就不会了,你风寒还未好,明日大宴我已经替你告罪了,圣人也批了。”轮椅被推倒桌子边上,王守仁坐在她身边,摸着她的手笑说着。
王老夫人不高兴地皱着眉:“我的风寒早好了,怎么可以不让我去。”
丫鬟端上粥,是一碗金橘黄芪粥,王守仁愣愣地看着面前烦着黄色光泽的粥,嘴角微微一扯,低声说道:“怎么好端端煮这个了。”
王老夫人顿时眉飞色舞起来,高兴说着:“当年你可是偷了我这碗粥呢,也是在这个大冬天,只是南方无雪却更加湿冷,我煮着粥本是为了自己没想到被你抢了先,就是在今日你忘记了吗?”
王守仁心不在焉地搅着那碗粥,嘴里应着:“哪里会忘记,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当年被人伏击乃是家中族弟反水,暗地里捅了他一刀,他逃跑间不经意滚入一处山洞,山洞弯弯曲曲,九转十八弯,他不过是凭着一口气随意乱走却不料出山洞后进入了人间仙境的梅花林。他又冷又饿顺着一股幽幽的香味宛若死尸一般毫无知觉地走着,直到看到一个茅草屋,吃了一碗金橘黄芪粥,见了一个花中仙子,这才活了下来。
“我时常在想若是当年没有救你,我是不是像我师傅一样云游四海,四处为家。”老夫人的脸庞在烛光中温柔极了,可她没看到一旁的王守仁脸色巨变,紧握手中汤匙。
“可我又想着,还好遇到了你,不然这辈子也不知道喜欢是何物,书中写的再好,也没有自己感受来得好,你说是不是。”老夫人即使瞎了眼,还是能依旧准确握住王守仁的手,笑眯眯地说着。
不过是眨眼时间,叱咤风云的王太尉经历了一次大起大落,他的一生已经许久没这般心绪起伏过,上一次还是把眼前之人从鬼门关中抢回来的时候。
他牵着发妻的手,点了点头,复又轻轻嗯了一声。
“吃吧,吃了这碗粥就像你当年说的,会陪我一起到老。”
王守仁动作一滞,几乎要以为自己的事情被她发现了,小心打量着面前之人,可见她毫无异样,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她的脾气可不好,根本瞒不住什么事情。
他低下头,笑说着:“自然,你也快去睡吧,天色很晚了。”说话间,只看到管家突然出现在门口,挥了挥手中的令牌——一只虎虎生威的老虎,他对着管家点点头,又对着婢女说道:“送夫人回房歇息吧。”
“不一起吗?”老夫人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已经许久没和你说话了。”
王守仁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明日等我回来好吗,今日还有公务没处理呢,明日等我回来便带你去看新种的梅花,刚刚养出的品种,是绿色的呢。”
老夫人抓着他的手,明明一双朦胧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可还是抬起头来盯着他,久久看着,突然笑说着:“戏文里的负心汉说话不守信用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不过我可不是乖乖等你的良家女,罢了,送我回房吧。”
王守仁为她盖上披风,把她送到门口,低声说道:“明日我一定像你赔罪。”
“明日,你可得记住了啊。”老夫人被人推回房间时嘴里喃喃自语。
“那个梅花在哪?”老夫人突然说道。
身后的侍女回道:“在家主书房边上的那片梅林中。”
“送我过去吧,我和大朗曾数次雪夜赏梅,当真是美妙,找人温壶酒来。”老夫人说道。侍女犹豫不决,王府必毕竟还是听王太尉的。
“她不会怪你的,走吧,若是我不高兴了,他才会怪你。”这话说得不无道理,王太尉即使对子女都是不假颜色,唯有对这个同甘共苦过的发妻一直爱护有加,不容他们不敬。
侍女只好依言把她推到绿色梅花下,绿色寒梅在深夜中傲然绽放,美不胜收,空气中暗香浮动,令人迷醉。
老夫人直接拿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对着身后的侍女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我喜欢的哪是梅花嘛,我明明喜欢的是你啊。”老夫人摇着头轻声说道,这声音只说过给梅花听,还有当年睡着了的少年。当年他在小屋中养伤,日日躺在梅林中,好似梅仙下凡,高傲冷漠,遗世独立,冠绝长安的少年到哪都不能掩盖其风骨。
她嘴角浮现笑意,那段时光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次毫无负担,毫无忧虑的岁月。不会为战场,家族,名利,甚至是自己所累。
她哪是真的不知道那个追杀他的人带着一万士兵入了沼泽后到底下场如何,哪会不知害她瞎眼断腿的人到底下场如何,哪会不知当年那个亭亭傲立如梅花的少年变成了如今嗜杀残忍的人。只不过是他不想让她知道而已,那她便真的好似眼瞎之人当做一切都不知道。
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一生暴躁的老夫人忍了多年,在喝完最后一滴酒后猛地把酒瓶扔在地上,酒瓶落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也惊醒了书房内的众人。
同戈之刀自古都是对着外人的,他怎么可以向着自己人。
王守仁透过窗户只看到不远处的梅花树下坐着一人,那人身形单薄的坐在树下,浑身颤抖,空气中逐渐传来压抑的哭声。
屋内的王守仁脸色一变,匆匆跑了出去。
第207章大结局
冬至大典在灰蒙蒙的大雪天终于拉开帷幕,从天还未亮便开始热闹起来的长安城,寅时便看到一辆玉辂率先出了宫门,之后浩浩荡荡的马车向着西边走去,这支队伍是圣人以上了年级不耐严寒为由点了太子替他去祖庙进行祭祀,太子监国已久,带天祭祀乃是寻常事。
卯时三刻不到的时候,上大朝会的文武百官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宫门口,大概是这个冬天来得又快又急,寒风瑟瑟,缓步走入待漏院的百官皆是沉默之色,待三声响鞭响起,文武百官分列而战,慢慢走向空旷寂静的大殿。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队快马同样从西城门出去,为首一人正是被禁足的二皇子荣王殿下。
今日守城门的小兵摸着脑袋憨憨说道:“一向冷清的西城门一个时辰内接连来回五位贵人,真是稀奇。”西城门出去便是郊区荒凉之地,唯一出名的便是径山寺,如今径山寺落败,会从这个城门口来回的都是周边村镇的百姓。
坐在一旁的卫队长挑了挑眉,好奇问道:“这么多,都有谁?”
小兵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后说着:“第一个出门的好像是太子殿下和大皇子,然后温家的马车刚开城门就进来了呢,没多久是炎王殿下,后面跟着好几大车的酒呢,还有王家的马车紧跟着也走了,最后虽不知道是谁,可是拿了公主的手令,想必也是一个贵人。”
卫队长年纪颇长,一辈子都在守城门口,总是有种底层官吏的敏感,他眉心一跳,不祥预感油然而生。
——贵人随意出城可不是好事。
长安城在旭日刚刚冒头的时候,长安城四条主要干道上已经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各种外来的谋生活的戏班子,杂耍班子一股脑地涌入长安城,护城河上的花船和花灯密密麻麻,似繁星入海,随波而动。
千秋殿中,立春带着人再一次认真检查着望仙阁的各处布置,蓬莱湖一侧灯笼高悬,早早就亮了起来,各种花式的花灯被堆在一处,只等着天色暗下来后宫女们便放灯入湖。
宫中到处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这一天从众人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所有人心里都是紧绷着,即使是原本跳脱活跃的人今日也蹑手蹑脚格外规矩。
“大厅,没有问题。”
“案桌,没有问题。”
“花圃,没有问题。”
……
陆续有各尚宫的人上前把自己负责检查的位置上报给立春,立春一直兴致缺缺地听着,在昨夜她已经安排了千秋殿的人把整个宴会场地包括后面的蓬莱岛全部搜查了一遍,在可能隐藏危险的地方都着重安排了自己人。
“舞台,没有问题。”有一个弱小的宫女冲冲跑来,细声细气地说着。
立春的视线从湖泊中移了出来,打量着面前的人,小小一只的模样,穿着豆绿色衣服,年轻稚嫩的脸庞因紧张而紧绷,她被立春大宫女打量着,浑身瑟瑟发抖,神情慌张,肉眼可见地哆嗦。
“知道了,下去吧。”立春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点点头说着。她目送此人远去后,便问着身边各大尚宫的人,“这是哪宫的宫女。”
尚仪局的姜尚宫诺诺回道:“欧阳掌乐连夜开工,今日突然腹痛,便让她身边的宫女来检查了。”
立春看着蓬莱岛对岸的立夏对着她打了个手势,那动作是检查好的意思,便收回视线淡淡说道:“如此不经事,难堪大用。”这话乍一听也不知道到底在说谁,可语气中却是要把两人全部都革职了。
姜尚宫一脸惧色,没想到自己好心为欧阳掌乐说话,却害得她丢了位置,可立春刚才那个漫不经心的视线太过凌厉强势,根本让人无法反驳。
众人看着立春大宫女和立夏大宫女回合,两人面色严肃地说了几句,望仙阁门口一片寂静,十二个尚宫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露出何种神情来看向姜尚宫。
“好大的派头。”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几句。
众人不敢接话,只好挂上笑来随口交谈了几句,闭口不提刚才的事情,说了几句便匆匆回了。一大早的硝烟早已弥漫开来,但谁也无暇分心,各有心思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立春和立夏不理会望仙阁门口心思起伏,反而匆匆赶回千秋殿,千秋殿门口同样热闹非凡,诰命夫人带着自家姑娘入宫觐见,侍卫井然有序地维持秩序,顶替长丰的副将有条不紊地梳理各家马车,检查各位娘子夫人是否携带尖锐之物。
正殿旁的两个副殿早已坐满了人,别看立冬平日里傻乎乎的,关键时刻还是还是很顶用的,虽然是第一次独自一人面对这些高门娘子,但还是凭着多年经验把她们稳妥地带去可以去的副殿,保证殿中众人不会起冲突。
立冬一看到立春和立夏回来了立刻开心得跳了起来,随即又觉得不妥,便端正神情,矜持地对着两人招招手。
“正殿里面是安老夫人和周老夫人,还有柳老太太,已经一炷香了,估计马上就要出来了。”立冬低声说着。话音刚落,门帘就被挑开,正殿热气腾腾的香薰便涌了出来,三个大宫女推到一旁对着出来的柳老夫人行礼着。
这礼是送给柳家人瑞和未来太子妃的,毕竟再过一月过后便是迎亲了。
头发花白的柳老夫人被柳文荷扶着,立春立马上前扶着老太太另一侧的胳膊,低声说道:“冬天地滑,老夫人小心,我让他们把马车驾进来。”
柳老夫人慢悠悠地走着,摇了摇头:“算了,不予你们添乱了,让文荷扶着老妇便可,今夜照顾好公主。”
立春把柳老夫人扶上马车马上折回殿内,大殿内,时于归满脸疲惫,立秋跪坐在她身后为她按着胳膊,立夏正在交代蓬莱岛的事情。
今年娴贵妃不知为何突然不愿意再来,虽说她本就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可到底是目前如今宫内最大的妃位,若是厚着脸皮来,时于归到底是晚辈,说不得这些便一直听之仍之,只是这次突然让若雪来传话说身体微恙不便起来。
“……,岛上倒无其他一样,蓬莱岛水下地洞已经被捂住,奴婢已经调了一支深谙水性的人晚上驻扎在水边。”
时于归点点头,看向立春,立春点了点头:“若雪说的没错,台子确实有手脚,今日检查的宫女并未发现,奴婢怕她晚上多事便革了她们的职,暂时远离大宴。”
“就这样吧,等哥哥那边的消息。”时于归喝了一口浓茶,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继续请人进来,当真是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