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书群语气舒缓,神情温和,深邃双眸专注地盯着史可云,眼中光亮似湖中潋滟光泽,水波流动间温柔又无害,只待几朵飘花落下就会荡起几丝涟漪。那双眼睛实在是好看,只要这样看着别人,任谁都会忍不住点头。
史可云一向听他大儿子的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不过随后又犹豫说道:“可我怕有人欺负了你去。”她看了看西边,西院隐约传来靡靡之音,西院有一杨柳湖,湖中有一名为石上流的湖心小筑,便是柳南风的住处。
她眼中冒出火光,淬了一声。
谢书群伸手握住她紧握的双拳,眼眸含笑,无畏说道:“这府中哪里有人能欺负得了我,母亲无须担忧,好好去玩便是。”
“可……随溪院那边……”大夫人忧心忡忡,她似恼怒又似难过,早已不再年轻的面容追着皱眉而显露出几丝衰老的痕迹,大抵是年轻时过的太过肆意,年纪大了一桩桩烦人的事情就接踵而至,让张狂火爆地少女在内院中逐渐沉默。
“那更不算什么事,父亲老了,母亲别担忧。”
谢书群体贴又温柔,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把深海波涛悉数掩盖,只留下平静的光泽。他笑着,安抚着,信誓旦旦。他年幼时见惯了母亲的眼泪,不得不在一次次争吵和斗争中匆匆长大,把自己长成一棵苍天大树保护着东院,把他的母亲妥善照顾着。
史可云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扫脸上复杂情绪,她板着脸拍了拍谢书群的手,严肃说道:“胡说什么,我可是你母亲,少拿哄那些小崽子的口气与我说话。”
“你与我说实话,你可是有事瞒着我。”史可云握住他的手,她看谢书群嘴巴一张,还未出生便知道又是一些无用敷衍安慰的话,便快速打断谢书群脱口而出要说的话,一本正经说道,“可不许拿话唬我,我可是你母亲,你小时候抬一下屁股我都知道你想做什么,再者,哪怕我深居内宅但也不是目光短视的妇人,可是……可是,他又给你惹祸了。”
她嘴角紧抿,气息不稳,显然是怒极。
史家与谢家原是故交,祖父都是文人出生,志气相投,一见如故,便起了结亲之思,史可云比谢韫道小八岁,两人也算青梅竹马,谢韫道青年才俊,学富五车,翩翩公子,年纪轻轻便高中状元,琼华宴上风头无二,不论如何便也算得上是良配,两家很快就举行婚礼,红妆十里,百家欢庆,谁不道一声好姻缘。可这桩美事仅仅维持一年不到便戛然而止,两家关系也骤然冷了下来。
原以为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没曾想是从来薄幸男儿辈,多负佳人意。
“不是什么大事。”谢书群只好无奈笑说着。
“什么不是大事,西院这几日来来往往的人,我不闻他事却也不是瞎的,自古文武不相交,你看来的都是何人,他一个御史台大夫,身居监督之职,不行检视纠、劾谏诤言之职,事勘鞠官府公事,复查刑狱之权,不知高处不胜寒不学着避讳,倒是仗着圣人微薄的宠信便有恃无恐起来,西院的人真是被权利迷了眼。自己作死便算了何必牵连我们。”史可云愤愤说道。
谢韫道年少时看,只觉得这般好那般好,哪一点都只值得被人称赞,少女情怀遮挡住了一切,可如今站在这里看年少的他,再看看如今的他,原本的温柔可亲变成懦弱自私,喜欢的多情才气成了薄情寡义,那时他们头上都还有父辈遮挡,所有的缺点都被遮住,可如今一旦失去这些屏障便露出险恶狰狞的人心,触目惊心。
“怪不得外祖母总说凤云像您,一着急连这话都说出来了,可不是和刚刚及笄的凤云一模一样。”谢书群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抚着。他总是保持着泰山奔于眼前而不动声色,性格冷静沉稳,注视着他的母亲,就像注视着娇嫩的鲜花,温柔缱绻又不失力量。
史可云脸颊微红,恼怒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少与我胡说,我与凤云这个作天作地的小妮子如何相似,你也别打岔,这事说不清,我也不会走的。”史可云对这个大儿子总是忍不住后退,这次却是难得硬脾气。
“真不是什么大事,父亲想把凤云送入宫去。”
“什么!这个老贼!好大的胆。”史可云火爆脾气一点就炸,瞬间摸出案桌下的鞭子,噌的一声站起来,就要玩西院冲去。
“我就知道好端端给她什么蔷薇露,教她什么策论国赋,送她什么衣裳,还让她每三日入宫,原来打得是这个主意,好,好一个谢天成,好,好极了,自己是无能无用之辈,只想着用儿女做踏脚石。”
谢书群眼疾手快拉住她,无奈说道:“我就是不想与你说,便是知道母亲这脾气定是不肯善罢甘休。”
“善罢甘休,这人竟然把主意打到我女儿头上,我如何休,我看他是在女人肚皮上不清醒了,看我不把他打得头破血流不可。”大夫人怒气冲冲,双眼俱眦,手中鞭子发出咯咯响声。
“可你若是去了,今日打算如何收场,世人流言蜚语,凤云终究还未议亲,她这般性子,你让她以后面对世人,道童年纪也不小了,这些年为什么一直拖着,别人不清楚,母亲你难道也不清楚吗,你让他以后如何面对公主。再退一万步,这些都可以抛却一边,母亲,虽说七出三不去但文人多寡情,父亲正想要一个休妻的借口呢。”
史可云双手抖着,眼眶通红,死死咬着牙才没有失态。消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红色长鞭咣当一声跌落在地上,滚落几下,无助地躺在地上。她捂着脸,狼狈不堪地低声呐喊着:“你们可是我儿,我如何能抛却一边。可,可……”
谢书群起身,扶住史可云的抖/动的双肩,把她按在自己肩膀上,不让她的懦弱在亮堂的屋内暴露出来,一手轻拍着,低声说着:“我都说了是小事,凤云不是去外祖母家了吗,外祖母这般人物哪会看不住端倪,想必没多久就会派人来敲打父亲,母亲你也说了,父亲能走到这个位置,一靠皇后余威,二则是史家清贵,三是祖父积德,他不过也是听信了别人的教唆,会自己掂量的。”
“可他……实在是欺人太甚。”史可云闷闷地说着。
谢书群笑了笑,嘴角露出笑来,眼底冰冷一片,长长的睫毛掩盖住深邃海底翻滚的巨浪,把滔天怒气都深深压抑住。
“不会太久的,母亲你先去大舅舅那边好吗,等你回来一切都结束了,您在这里,我可会担心的呢。”谢书群低声温柔劝着,他闭着眼依偎着母亲,放低姿态,像儿时一般瓮着声,撒着娇,听得史可云心中软得似春水一般。
“我都听你的,都听你的,但你一定要好好的。”史可云摸着他的脑袋,通红双眼认真地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睛,怜爱又慎重地说道,“我知道你还没全部说完,可我听你的,你一向最让我放心了,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我只要你们三个好好的,没了谢家我们还有史家,你外祖父这般喜欢你,定会帮我们的。”
“答应我,谢同光,你父亲希望你日月同光,为家族争光,可我不一样,哪怕你只是微不足道的星星,我都觉得开心。”
“我只想要你们平平安安啊,你答应我啊。”
谢书群弯着眉眼,看着这双紧张认真的眼睛,在他心中那双眼睛一向是流泪多于微笑的,可外祖母明明说过她的云儿可是一个性格舒朗的爱笑的娇娇女孩儿啊。
“嗯,我答应你。”
史可云眸中含泪,笑了笑,她粗鲁地抹了一把眼睛,把所有的哀伤愤怒不甘委屈都统统一甩干净,对着门口大声说道:“香儿,收拾行李,我们去甘州。”
谢书群出了月火院,背着手漫步走在小道上,他眯着眼看着正午的太阳,耀眼得令人睁不开眼。
“主人。”黑云副使穿着谢家家仆的衣服跟在谢书群身后,“二郎君如今用了主人第一个锦囊,向各大世家富商征粮,前日回台州的路上,歇息的客房着火,被沧海救出,无大碍。”
“时间不多了,等母亲走了,便动手吧。”谢书群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时于归捧着一只草编的蚂蚱,眉梢间俱是喜意,又摸了摸腰间一枚玉佩,玉佩倒是简单的白玉牡丹鎏金玉佩,模样普通,满大街都是这种质地,但细细看去,又发现这玉佩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花纹重重叠叠,傲立其中的牡丹花花瓣重重叠叠,花纹复杂,花骨朵含蓄较能,乍一看花朵走势有点像‘六’字。
——六,乃公主排行。
“顾侍郎手艺不错啊,这玉佩可不比尚工局差。”时于归捧着玉佩细细打量着,坐在车辇里,笑眯着眼。
立春忍笑,尚工局好歹汇聚了全国最顶尖的能工巧匠,手中精品独一无二,顾侍郎虽然手巧,但工艺精细度哪里比得上尚工局的能人。不过她还是笑着点了点头,附和道:“顾侍郎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时于归左手蚂蚱,右手玉佩,大抵是第一次收到生辰礼物,满脑子都是还沉浸在今日一天的玩乐中,从河边案堤,到长安酒楼,再到林中小溪,腰间的玉佩在日光下发亮,顾侍郎俊秀的脸笑起来比夏日美景还要秀气。
她正在高兴间突然听到一阵惨叫,她抬头望去,眉头微微皱起:“可是谁犯错了?”
今日她从东门出,自然从东门回,东门便要经过内侍省,经过内侍省紧闭的大门便听到阵阵惨叫。叫声凄惨不绝,极为可怜。
“去看看,今日是皇后冥祭最后一日,不可见血。”时于归脸上笑意顿减。
立春点头下车,敲响大门,不一会儿便冒出一张阴森森的脸,那人一看到公主立马跪下,露出院中血淋淋的场景。立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那人低语了几句,又看了一眼公主,最后不得不连连点头退下。
没多久,殿内便没了渗人的惨叫声。
“我怎么觉得像是陈黄门。”时于归摸摸下巴,疑惑说道,“也不对,陈黄门乃是王太监义子,王太监喜欢得很,大抵是看错了。”
立春低头,勉强地笑着附和着。
第151章纳采时间
随着皇后冥祭的过去,夏天也彻底过去了,秋意一下席卷而来,带来萧瑟秋风,太子的婚事终于被正大光明提上台面,不过与两月前人人争相发表意见不同的是,这次所有人都对太子婚事保持沉默。
千秋公主八月的一场樱桃宴,搅得湖面涟漪激荡却偏偏不能生出波澜,谢家嫡女谢凤云去了凤州至今未归,崔王两家沉默不语,几位边关赶回来的娘子都匆匆回了边境,原本最有竞争力的几个家
族纷纷退出,在朝堂上表明支持圣人的立场,热门的太子妃之位瞬间沉寂下来。
之后选定太子妃一事就像走个过场一样,炎王殿下开场直接点了柳家娘子,从柳家忠君爱国,到老夫人祥瑞不可多得,最后是柳家娘子贤良淑德,品貌端正。虽然朝堂上圣人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但很快太子妃之位便定了柳家娘子柳文荷。
这件事情顺利得令人咂舌,可细细想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从公主挑了柳文荷做为陪礼人开始,或者更早的时候,柳家姑娘可以自由出入千秋殿,再或者是柳家成为皇后心中一直惦记的人。
“太子……哎,我早就觉得太子看荷儿眼神不对,你偏偏说是我多想了。”河南道刺史府中,柳闻道安排宣旨的黄门前去休息,坐在大殿内握着圣旨在叹气。
柳南枝穿着森然军装,匆匆自军营中赶来。她眉目艳丽,常年征战沙场又带了几分煞气,似阎王转世血腥战栗,敌人闻风丧胆,便有了玉面阎王之称。
她面无表情地简短说道:“不合适,母亲怎么会同意。”
“圣旨都到我们手中了,母亲自有考量,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圣人宣我们择日回长安,边境如今还算安稳,可交由副将暂管,最让我头疼的是,我们当初为荷儿准备的嫁妆现在是太寒碜了,再者太子婚事时间之长,我怕边境久则生变,真是令人头疼。”柳闻道忧心忡忡,他做了十几年的河南道刺史,向来做事周到,性格又温吞,婆婆妈妈,坐在上位一直碎碎念着。
柳南枝眉头皱起,敲了敲桌面,柳闻道瞬间闭上嘴,觑了一样自家夫人,悻悻说道:“你又不高兴什么。”
“不合适。”她垂下眼,直截了当说着。
“虽非良配但三年前回长安之时,我看太子对文荷也颇为有心,怕我们吃不惯长安城的菜色,还送了一个河南道的厨子来。哎,我就知道,我早该想到了,太子好端端给我们送什么厨子,简直是……我们走的那日竟然还亲自相送,我与你说过的,这事不寻常,你却说是文荷与公主关系好,公主那日病了,太子是代她来送的……”柳闻道又开始忍不住絮絮叨叨着。
柳南枝不得不再一次敲了敲桌面,这才止住了柳刺史滔滔不绝的唠叨。
“不匹配。太子与柳家,文荷会受伤。”
“可圣旨已经下了,南枝,此时已成定局,且你也要听听母亲是什么打算,母亲对文荷婚事一向把控得紧,一月前来信还说相中了左长史家的嫡幼子,之后便一直没了下落,想必长安城有什么变化。”柳闻道看着自家夫人认真说着。战争之地的河南道刺史长得颇为清秀儒雅,嘴角带笑,穿着紫色圆领袍,斯斯文文的坐着,此时,他文弱秀气的手指搭在柳南枝手腕上安抚地拍了拍。
“长安你不必去。”柳南枝注视着那只手,左手握着腰间剑,皱眉说着。
“荷儿婚姻大事我如何能不去。”柳闻道大惊失色。
柳南枝抿着唇不说话。她本就是不善言辞,自小沉默寡言,这一点与柳文荷性格颇为相似,及笄之年选择从军,动手大于说话这种边关生涯的习惯更是加剧了这一情况。
“他们会笑你。”她顶着柳闻道炯炯有神的视线,闷闷说着。
柳闻道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眨眨眼看着柳南枝无奈地说道:“他们笑他们的,与我们何干,不过是一个姓氏而已,我入赘你柳府,冠你的姓氏,没吃他们家的米,没喝他们家的水,也没使他们家的钱,理他们口舌做什么。”
柳闻道原先不姓柳,是前任殉国的河南道青州知府岳如海的长子岳闻道,早年便和柳家相识相交,后青州沦陷,父亲战死,柳家殉国。他未及弱冠之年临危受命,组织疏散青州民众,护送他们一路向西避去,最后退到河南道腹地冀州,等待救援,等来顾老侯爷后,两人一文一武,一个骁勇善战,一个谋略得当,把来势汹汹的高丽句逼到莱州以东,没想到塘报失误,最后老侯爷殉国,后又等来圣人亲至,最后被封为河南道刺史。
至于入赘之事更是简单,他本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姓氏在他眼中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更何况这种东西和自己喜欢的人撞上,更是不值一提。
柳南枝少年失父失兄,当年又孤身一人来到河南道,性格冷清沉默,十天半个月不说一句话,他之前对她颇多照顾是因为柳家缘故再后来便是慢慢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