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顺义擦了擦眼角,低头站在一旁,一个黄门匆匆而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看了殿内一眼,沙漏刚刚转了一个圈,说明只过了一个时辰,而圣人一般都要呆足两个时辰,今日更是要呆满一天。
“你去请陈黄门来,让他速来。”王顺义对着小黄门吩咐道。
小黄门哎哎了几声,一溜烟地跑了,没多久,陈黄门便跑着过来。
“干爹。”陈黄门恭敬行礼。
“话我也不多说,还是那两点,不许他人进来,也不许擅自离开。”王顺义一如既往地严肃嘱咐着。
陈黄门连连点头哈腰应下。
王顺义心中莫名不安,大概是今日圣人那句话搅得他心中惊涛骇浪,连带看什么都觉得异样,又或许是今日出乎意料地闷热,喘不过气来这才让人胡思乱想。
“不许喝酒,若是误事,我定要扒了你的皮。”王顺义临走前最后警告了一句。
陈黄门直呼不敢。
王顺义顶着日头匆匆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林荫处。
陈黄门整理衣裳后朝着殿内看了一眼后连忙露出笑来,圣人恍如无闻地打坐着,道恩道人倒是和他视线转了个正着,对着他微微点头示意。
他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只要圣人一有动静便能看到,但圣人说什么他却是听不到的。
“你站着这里做什么?”陈黄门眼角一扫就看到之前叫他来的小黄门怯生生地躲在树后,一触及他的视线,小黄门立刻露出讨好的笑来。
小黄门年纪不大,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笑起来眼睛弯弯,比宫内的小猫小狗还要无辜。
“我……王太监没跟我说之后去哪里。”他躲在树后怯怯说着。
“新来的?内务局让你来伺候王太监的?多久了?叫什么名字?”陈黄门一看他就心里有了计较,想当初他也是这样过来的。宫中只收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很多刚入宫的小黄门都是这个年纪,早早出来面对俗世,比一般人要成熟心机些,但面对诡谲纷扰的深宫又显得不够看。
这个小黄门哪是真的不知道去哪里,既然无事可做,偷懒耍滑的地方多得是,现在眼巴巴站在这里还不是想着能攀上陈黄门,或者更准确的是圣人的贴身黄门王顺义。
小黄门眨巴眼,无辜说道:“我原叫小四子,内侍省的李黄门给我改名叫我福气,入宫三月了,刚从内侍省出来,前几日才去了王太监身边伺候。”他说得可怜兮兮,这种年纪身量还未张开,还带着一些稚气天真,但眼底还带着显而易见的精光。
心里亮堂的陈黄门也不揭穿他的目的,伸手对他招了招手:“既然如此那就陪我站站。”小黄门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扇子,讨好得给他扇扇风,态度恭敬。
陈黄门拨了拨他的扇子,眼睛向内看了一眼,难得好意地提醒道:“不过是一介奴才,担不得这样。”
福气懵懵懂懂地连连点头,收了扇子乖乖在他身边站好,看了好几次陈黄门又不说话,大眼睛闪闪的,看上去无辜极了。
这小模样简直和当初陈黄门刚入宫的时候一样,他也就是凭着这点被王顺义看上,所以一看福气的模样便知道是做了功课。
不过义父其实是不喜欢这种性格的人的,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选中他,大概是见多了宫中阴暗所以当时突发奇想选上他,想来这个黄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才上来套他近乎。
“刚从尚食局回来吗?”陈黄门随口问了句。
福气点头,面上疑惑地问道:“王太监让我去尚食局去问问陈御厨东西准备好了吗?陈御厨说了句与往年一样就让我回去了,之后的事情陈黄门就知道了。”
“想知道?”陈黄门斜了他一眼,像是钓鱼一样扔出一点鱼饵,见小黄门露出求知的渴望模样,脸上笑意顿敛,淡淡说道,“这事都想不明白,往日的深宫日子打算怎么过。”
这语气冷冷的,把福气吓住了,一时间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敢,只能瞪着眼睛看着陈黄门,眼底惊恐来不及守住。
陈黄门收回视线,心中嗤笑,半垂下眼眸。
果然是个小雏鸟,这点就吓住了。
“我,我也不是个机灵的,还请陈黄门指教啊。”福气大概吓得不清,脸色发白,不知从哪掏出一小壶酒,借着袖子遮掩递给陈黄门。
“陈御厨给的,冰雪饮,听闻陈黄门好这口,特来孝敬您的。”福气局促不安地说着,眼神一触及陈黄门的视线立马露出讨好的笑来。
冰雪饮是宫内特有的冬日特饮,夏日极为难得,它是用梅花初雪酿成的,清甜冷冽,陈黄门最喜欢的酒便是这个,奈何现在是夏日,酒窖储存不多,大都准备给贵人的,偶尔会露出一点给外人,等到他手中的又是少之又少,一般都是王太监赏给他的。
看来这个小黄门打听得很清楚。陈黄门斜了一眼小酒瓶,没有接过,反而是再一次打量着沉默寡言的福气。
看来是小瞧这小子了。
“当值期间如何能喝酒,往后若是误事可不得了。”这世上谁没个喜好,陈黄门就嗜酒,极爱这口杯中物,只要不是重要时间都会喝上一口。以前误过不少事,但事情都不大,被王太监兜下后,耳提命面教训了许久这才慢慢改了这个毛病。
小黄门拘束地缩了缩手,很快又一咬牙直接递到陈黄门手中,低声说道:“陈黄门海量,这冰雪饮不过是花酒,喝不醉的,再者您回去也是可以喝啊,不误事,王太监之事还请您赐教。”
陈黄门心思一动,手指已经不由自主接过酒瓶,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来,心想:这个小子还算懂事。
“想想十五年前的今日都发生了什么。没事就下去吧,少在这里碍事好好休息去,日后想休息一下都不能休息了。”
福气连连点头,恋恋不舍地走了。
陈黄门见人远去,摸了摸袖中的酒瓶,酒瓶是最简单的白瓷瓶,塞着红色酒封,一股清冷的香味直勾勾地冲人鼻子来,这味道在他嘴边已经留恋多遍,砸吧砸吧嘴就能品出味道。
——就喝一口,这点冰雪饮一口闷了也不会醉。
陈黄门心中摇摆不定,冰凉的瓷瓶就像一把钩子引诱着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打开了酒封。酒封一开,冰雪饮特有的冷冽的香味顺着暖暖夏风扑面而来。
陈黄门鬼使神差地仰头喝下,本就巴掌大的酒瓶瞬间轻了。
阳光热烈,观星台冷冷清清,只有几个道恩道长带来的小童时不时为各处的祭台点上蜡烛,树荫浓重,道场特有的安宁裹挟着高处带来的凉风,让人昏昏欲睡。
万籁寂静中唯有忽远忽近的诵经声时不时传来,在空中幽幽飘荡,此时,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观星台的圆拱门前。
“公主,王太监来了。”立春掀开帘子笑脸盈盈地说着,身后跟着同样是笑脸盈盈的王顺义。
时于归坐在案桌前,穿着新作的织云锦的衣服,简单朴素,桌面上堆了不少色泽鲜艳的花朵,手边的琉璃八宝瓶中已错落有致地插满了不少花,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请进来吧。”时于归懒洋洋地插进最后一枝花,摆了摆手,一旁的立秋和立冬立马上前收拾剩余的花,原本凌乱的桌面瞬间干净起来。
王顺义一看到那花立马就赞道:“浅碧深红,花中一流。这花真是极好的。”
时于归嗤笑一声,视线像是凝固在花上一样,闷闷地说道:“别拍马屁了,我就是无聊随便玩的。”她不经意地看向王顺义手中的食盒,食盒中还是飘出熟悉的味道,漫不经心地说着:“差人送一下就好,大热天的来来回回跑,也不嫌累,立夏去拿碗冰绿豆汤来。”
“下人粗手粗脚的,老奴怎么放心啊。”王顺义打开食盒,露出一碗窝着荷包蛋的阳春面,面碗极大,虽然是极为简单的面,可味道却是极为诱人。
时于归盯着那碗面,一向无所谓的神情渐渐软了下来,原本沉闷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偏偏公主不是个嘴软的人,移开视线,嫌弃地说着:“这么又是一模一样的面,肯定是你自己做的。”
王顺义脸上笑开了花,讨饶道:“公主真是聪慧呢,正是圣人吩咐老奴做的,老奴手笨啊,做来做去就只会这个,公主可别嫌弃啊。”
时于归嘴上不高兴,手倒是老实结果筷子,往嘴里挑了一根面,眼睛眯着,忍不住高兴地说着:“尚可吧,我也不为难王太监了。”
“公主可得慢慢吃,别噎着了。”王顺义看着时于归吃着面,一脸慈爱,苍老的脸上笑意不断。
“别看了,你先回去吧,等会父皇要找的。”时于归放慢动作,咳嗽一声,大概是觉得刚才的动作有些丢人,便开始赶人。
“不急不急,老奴也好久没见公主了,公主这几日日日往宫外跑,请安都不来了,圣人也想念得很。”王顺义仔细打量着她,见她瘦了一些,下巴更加尖了,人也黑了一点,顿时心疼极了。
“我明日就去。”时于归扣扣下巴,不好意思地说道。这几日没人管着她,她确实放飞得厉害,宫门开的时候离开,落钥的时候回来,日子过得简直快乐赛神仙。
“也不急,也不急,公主开心就再去也不迟。”
时于归忍不住笑着眯了眼,趴在案桌前,大眼睛眨眨,琉璃色眼珠闪闪发光:“你上次说父皇为偷偷母后煮了一碗阳春面,因为味道极为难吃被不知情的母后倒了,然后呢?”
那有什么然后,圣人知道之后已是深夜,皇后早已睡了,圣人单方面生了一晚上的闷气,还气感冒了,偏偏第二天假装无事发生,继续和皇后举案齐眉。
这话王顺义可不敢说,只好笑着说道:“圣人哪会对皇后发脾气,自然是无事发生了。”
时于归哦了一声,想继续问下去,又不好意思继续追问长辈的少年情丝,只好缩回脑袋,闷闷地咬了一口荷包蛋,又一次催促王顺义回去。
王顺义本应该是多待一会的,但今日心中着实不安便起了起身之意,但一看到公主只吃了几口便忧心劝着:“公主也得多吃点,面不好吃就算了,别的多吃点,公主瘦了许多。”
时于归随意地点点头,眼角看着王顺义背影离开,这才趴下去狼吞虎咽,立春端着茶上前,心疼说道:“公主为了等这碗面可是一天都没吃了,吃慢点。”
时于归没一会就吃到底了,她笑着说道:“王太监每次都做了这么大一碗,不留着肚子我哪吃的完。”
立春叹气,今日本是公主生日,但这日子同样也是皇后冥祭,往年这个时候圣人都会休朝一日,把自己关在殿内整日不出,今年更是整日都呆在观星台。公主虽然受宠但到底越不过圣人,世人趋利避害,公主生辰之事一直掩埋不发,久而久之连公主都要忘记这事。
——幸好还有这碗面。
“对了,顾侍郎来了吗,明明是他自己主动说今日来找我,现在怎么还没动静。”时于归喝了一口汤,不高兴地问道。
立春摇了摇头,撤掉她的面碗,递上一碗茶,无奈说道:“顾侍郎早已在春景门等着了,说是要等王太监走了再让我等禀告。”
时于归眼睛一亮,那双明媚大眼里闪现的光亮比今日悬挂的艳阳还令人离不开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来电了!感天动地
第150章送走夫人
谢家最近沉默得很,大抵是家主与大郎君吵了一架后,府内气氛就格外沉默,原本是东院压西院的风头,这几日随着谢韫道一直留宿西院,导致西院如今气势大涨。
东院的月火院是史可云居住的地方,往后两个院子是两位嫡子谢书群和谢书华,其中东边靠湖有一栋香碧楼则是谢凤云的闺阁。如今谢书华去了江南道至今未归,谢凤云被送去凤洲外祖母家,谢书群本就忙碌,日日卯出酉归。热闹的东院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更别说这几日西院那边日日笙歌,衬得东院更加冷清。
“大夫人,大郎君来了。”侍女高兴地掀开门帘,露出门口谢书群端方雅正的身姿。
史可云紧抿的双唇顿时露出慈祥笑意,她原本正在制香,香料正放在烈酒中翻滚,一缕黄气幽幽飘出,带出阵阵香味,只待黄气不再飘出,便可沥出便可加蒲黄粉等拌炒。制香工序复杂繁琐,错了一步都不行,急需耐心和事件。
“母亲正在做什么香料,艳明香溢,倒是好闻。”谢书群跪坐在她面前,笑问道。大英调香之气盛行,文人雅士,族中贵女都会一手。史可云虽是安国公嫡女,但自小舞刀弄枪,这些闺阁趣事一向嗤之以鼻,这调香之法还是嫁入谢府后才慢慢学会的。
“不过无聊打发时间的东西,说出来都占用你这个大忙人的耳朵。”史可云捂着嘴笑着,侍女很有眼力地上前清了案桌上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把正在煮料的红泥小炉捧下去,随后又奉上两盏茶,这才退到门口等候吩咐。
“今日怎么得空来了。”史可云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大儿子。大儿子一向沉稳体贴,从不需要别人操心,连她父亲这种待人严苛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落在她眼里更成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好。
“道童在江南道还未回来,凤云当时去凤州去得急,我亦是常常早出晚归,东院如今空荡荡的,怕母亲一人寂寞,听闻大舅舅那边下月便要举行赛马会,母亲素来喜欢这些,不如这几日便启程去甘州,再说,大舅母与母亲自小是闺中密友,多年不见也很是想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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