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上朝第一日,由洛阳刺史连夜入城,在皇城正大门春明门敲响巨大的登闻鼓,以此击鼓鸣冤,由金吾将军带入朝堂。洛阳刺史李文道跪在堂上涕泪纵横,言明半月前有一伙贼人夜闯凤仙山,杀死开采士兵无数,抢走铁矿兵器,甚至恶意炸山,矿山洞口被堵,李文道自觉罪孽深重,深负皇恩,万死难辞其咎。
此次是小朝会,在座的都是正四品以上要职官员,太子一派以年轻改/革派居多,如今能站在朝堂上的放眼望去寥寥无几,品级越往上的人越是沉默,队伍尾巴后,几个资历尚浅,吊着尾巴上来的人,面面相觑皆不知所措。
——李文道这模样分明是有话要说。
偌大的朝堂上只有年逾花甲的刺史涕泪纵横,泣不成声的自责声。
圣人皱眉,脸色阴沉。此次出行还不曾玩得痛快,塘报便像雪花一样飘来,一件比一件糟心。等他惊闻海家八大罪责匆匆启程回长安时,走到一半路程时又传来海家竟然集体自尽,之后暗探又带来长安城中留言,一日比一日令人心惊,好不容易今日第一次上朝,竟然听到旧不见动静的登闻鼓被敲响。
“李刺史有话便直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圣人眉心不耐烦皱起,连夜回程,不曾好好休息,见李文道半天哭诉,扭扭妮妮不肯说话,心中便蓦然腾起一股火气。
朝堂上气氛倏地一凝,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放缓,杨沛祁眼皮一跳,李文道哭声倏地停止。李文道满面是泪,梳得整齐的花白头发也散乱开来,整个人看起来落魄又可怜。他就势连磕三个响头,脑门上血迹斑斑,顺着鬓角留了下来。
“罪臣斗胆,揭发太子殿下罪责,罪责有三,还请圣人明察。”李文道大声说道,朝堂上更是安静,时庭瑜抬头扫了一眼正中间的人,瘦弱年迈的刺史大人跪在光滑锃亮的金砖上,两眼紧闭,一心求死。
圣人一直疲倦地歪着身子,右手撑住额头,闻言不由直起身子,一向温和的脸上倏地变得格外冷峻,他严厉地打量着底下跪着的人,眼皮下的精亮眸子冷冷扫过,带过一丝杀气。
“李文道,你可要想清楚你说的话,污蔑储君祸及九族,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圣人眸含寒光,严厉呵斥道。
李文道浑身僵在那里,大殿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瘦弱的脊背上,一道道的视线含义万千,其中一道更是令人心惊,他保持跪伏姿势不动,但是很快便身体伏得更低,颤抖着声音说道:“罪臣……罪臣……绝无半字谎言。”
圣人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最后隐晦地扫视过大殿众人,最后停留在最前方的太子身上,太子敛眉不语站在首位,风姿仪态不曾出错半分,肖似皇后的眸子被睫毛挡住,只露出一点温润的光泽。圣人摸着手中的板子,闭上眼,掷地有声地呵道。
“说。”
“夜潜矿山,盗取铁器,害人性命为其一,私派郑莱无诏强入洛阳为其二,包庇顾明朝毒杀亲父为其三,不忠不孝不仁之辈,难堪国之重器,还请……”
一块碧绿色板子狠狠砸在他头顶,又被弹出在光滑可鉴的地板上蹦了几下,滴溜溜地滚到金龙立柱边上,孤零零地躺着,带着一丝红色血迹。
谁也不曾想到圣人会突然发怒,杨沛祁眉心一跳,手指不由握紧。脸上闪现出暴怒之色的惠安帝一个个扫过朝中众人,视线所及之处人人低眉顺眼,不肯露出一丝异样,李文道身形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
“朕的太子,岂容你血口喷人。”
风暴中间的时庭瑜上前跪在正中央,面色平静地说道:“李刺史所言,儿臣闻所未闻,只洛阳一事却是另有隐情,还请圣人明鉴。”
朝堂上,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圣人身边的王顺义看了一眼太子又觑了一眼圣人,圣人已冷静许多,此时捂着额头,眼睛盯着底下众人,嘴角下拉。圣人素有偏头疼的毛病,皇后仙逝后更是严重,如今只要一生气便头痛欲裂,
“你真派人去了洛阳。”洛阳作为大英要地,地理位置特殊,这几年隐隐有成为陪都的趋势,一向是无召不得随意出入,尤其是太子身份敏感,更是不能犯此禁令。
时庭瑜眉心一跳,他深深了解圣人,比如今任何人都要了解,就像他的母亲一样了解这个至高无上的血缘至亲,他咬牙伏地磕头说道:“儿臣罪该万死,但此事另有隐情,当时情况万分危急,本打算等圣人回京便连夜回禀。”
他昨夜是连夜面见圣人,但圣人赶路疲惫,便直接歇在丽贵妃处。太子虽是储君但也不能擅入圣人内院,便止步停了下来,此事王顺义一大早便和圣人讲过。
圣人脸色微霁,狠狠掐了下额头,疲惫说道:“说吧,什么事情?”
“儿臣说禀之事也有三件,其一洛阳凤仙山所开之矿为玄铁矿,洛阳刺史知情不报,其二洛阳征调大量少年进山挖矿,兵役徭役居高,其三洛阳兵曹,洛阳折冲府右果毅都尉携带不明刀具私自入长安。”
杨沛祁瞪大眼睛,心跳加剧,圣人最讨厌位高者与地方勾结,这也是杨家屹立多年的原因,杨家表面上不结交权贵,也不和地方上的人有特殊交情,只靠朝堂上的利益结网,圣人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崔家之所以被圣人厌弃便是太爱和权贵结亲,而王家不得圣人宠信也是因为其占据江南道的事情。
他原本以为圣人听闻太子私入洛阳会震怒,并且他在进入四大城门口的必经村庄处布下天罗地网,打算就地绞杀从洛阳回来的人,明明带队的人已经抬回一具具尸体,他没想到竟然是郑莱亲自带队,而且竟然被他逃了。
他猜到了开头没猜到结局,圣人是暴怒,但很快莫名压了下来,一步棋错步步都错了。他心中不祥预感越演越烈,直到听到太子唤了不少人入朝堂。
郑莱消瘦了不少,人也黑了,一只胳膊吊在脖颈上,狼狈又血腥,他堂堂正正走入干净整洁的朝堂,众人神色皆变,太子敛眉不语,只见他一到殿内便跪倒在地上,声如洪钟,大声说着洛阳见闻。
他从洛阳民不聊生到全民皆兵,再到凤仙山上的万人坑和堆积如山的铁器,一桩桩一件件,他说得平淡无奇,但听得人心惊胆战。朝堂上有人悄悄抬首看了眼上首的圣人,只见圣人面色阴沉如水,冷得吓人。
“你可有什么证据。”
郑莱闻言,声音中带出一丝悲鸣:“卑职带领五小队人马进入洛阳,到如今只剩三人,万万不敢拿兄弟性命开玩笑,因东西沉重已经被卑职掩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还请圣人派人跟卑职前去。”
“岳健何在,随郑莱去。”圣人目光扫过郑莱,又看向太子,最后移到洛阳刺史身上。
大殿只少了一个人却像缺了不少人,空荡荡的大殿此时令人发寒,太子跪在下首,洛阳刺史抖得宛若筛糠,大堂人人自危,谁也不敢说话。
“去传顾明朝上殿。”
王顺义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掩了下去,低头称是,很快召令便传到顾明朝手中,与此同时,一直暗暗关注此事的时于归也直起身子,一脸严肃。
“朝中发生何事?”
立春跪在脚下低声说道:“洛阳刺史弹劾顾侍郎毒害亲父,为不孝之人。”
时于归面色发寒,琉璃大眼结上一层寒冰。
“杨沛祁不会无故让李文道这样说,去找静兰让她找人排查顾府,尤其是东苑的人,不能出一丝差错,务必!”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小米路由器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登不上去,怎么弄的不行,啊啊啊啊啊啊,最后用了自己的热点,咋回事啊!!!
第112章明朝上朝
顾明朝坐在刑部司大堂,面色沉静,双眼微阖,官服早已穿得整整齐齐,在听到宫里传话后嘴角露出一丝淡笑。
他一出门便看到谢书华站在走廊处,长剑悬挂,一身普通枣红色官服在他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丝贵气,他似乎消瘦不少,眉目间带出一丝疲倦。他听到脚步声,一直沉默不语矜贵疏离的面容抬眼扫了一眼顾明朝,微微动了一下,原本一直隐藏在阴暗处的人瞬间露出衣角暴露在天光下,早晨浅淡的日光照在他暗含金丝的袖口,衬得袖口精致,手如白玉。
“陈黄门,我与顾侍郎有话要说,烦请通融一会。”谢书华漫步走向顾明朝,他站在顾明朝身侧,对着宫内出来的人矜持一笑。他素来傲惯了,这番姿态陈黄门熟悉极了,因此也不恼,毕竟陈黄门是王太监身边最得宠的干儿子,自然时常接触这位谢家八郎君。
这位谢八郎可与谢家人完全不同,比之他哥哥谢书群多了些少年人的傲气矜贵,少了几分圆滑,乍一看最为难以接近,但细细观察后又发现他极为好相处。谢书群看似和蔼可亲但作为下一任谢家继承人,他心怀整个谢家,而谢书华不同,他是幺子,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风流浪荡又矜持自省。
陈黄门站在原地为难一笑:“这……圣人……”
谢书华拿出一锭金子借着袖子塞到陈黄门手中,他眼角微微下垂,低身说道:“就一句话的时间,还请黄门通融。”
陈黄门摸着分量不轻的东西,脸上露出笑来,缩回手,双手在身前笼住,笑容真切许多:“谢侍郎哪里话,时间紧迫,您抓紧时间。”
他后退几步,走到拐角的拐弯处,这才转身背对着他们,动作规矩避嫌。谢书华从他身上收回视线,目光看向顾明朝,近看才发现他确实瘦了不少,原本合适的衣服有些空荡荡,少了份精雕细琢的贵气,倒有几分姿态风流的潇洒。
“你今日欠我一份情,来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顾明朝有些恍神,眉头微微皱起:“你怎么了?”
这不是谢书华会说的话,先不说谢家家世,单谢书华此人性格高傲清冷,平日里退个步都难以上青天,这等类似于请求的话平日里更是想都不敢想会是他能说出来的。
谢书华懒懒地挥了挥手,像是不耐烦与他继续说话,随意往他手中塞了张纸条,笼着袖子与他擦肩而过,向着司门司走去。因着之前刑部地牢大火,刑部八位侍郎去其四,所以职责便有些调整,刑部四司每司原本由两位侍郎共担责任,如今变成每位侍郎皆要独当一面,谢书华便是因此才去了司门司。
“顾侍郎这边走,马车已经备好了。”陈黄门也不知哪里练的本事,明明全程都是背对着顾谢两人,并且站得也很远,但谢侍郎一走,他便想是后脑勺长了眼睛,殷勤地上前说道。
顾明朝握紧手中的纸条,状若无事,对着陈黄门微笑点头,随着他的步伐出了刑部,葛生紧紧跟在他身边,他上车后,陈黄门的吆喝声便响起,葛生挥了挥鞭子,马车缓慢动了起来,待马车平稳,顾明朝伸手打开手中的纸条。
——谢杨联手,王不可信。
顾明朝呼吸一窒,今日之事早就在他和太子殿下预料之中,但谢书华这张纸条却让他一时间也把不准事情走向。
太子信任谢家,不仅是因为谢家是皇后母家,更是因为其嫡系之中有谢书群和谢书华两人,谢书群冷静睿智成熟,他比他的父辈更看得清形式,更明白与其左右摇摆不如忠于太子,不论结果如何都有个气节可言。
当年谢书华被时于归单方面殴打,所有纠纷都是被他亲手处理干净的,他比谢家所有人都更合适掌舵谢家这艘陈年大船。如今谢家家主垂垂老矣,他们打算越过谢书群的父亲,直接让他掌权才是太子信任谢家的根本。
而王家,本就是一条毒蛇,潜伏在草堆中冷不丁就会给你致命一击,但朝堂纵横之术是没有永远的敌人,杨家敢和王家联手坑太子一把,太子便也会选择开更高的筹码和王家联手直接推杨家下台。
——至于谢家?
顾明朝深吸一口气,谢韫道是个墙头草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但在此事他如果还是把持不住立场,那谢家的存在便真的需要重新思考了。
“葛生,我听到有人叫卖琥珀饧,你直接买了回顾府交给静兰,让厨房熬制侯爷最爱吃的牛乳汤午食前一定要送去。”顾明朝掀开窗帘对着驾车的葛生说道。
葛生愣了一会,举着鞭子,嘴巴挪动几下,最后傻傻说道:“那马车怎么办?”
一旁的陈黄门眉心皱起后又舒开,他笑眯眯的眼睛盯紧葛生,嘴巴却是对着顾明朝说道:“顾侍郎果然孝顺,小子,马车便交给我吧。”
葛生被这双阴沉的眼睛盯得浑身汗毛直立,侯爷最不喜欢甜食郎君是知道的,但他不敢仔细询问,只能牢牢记住郎君说的每一个字,诺诺点头,停马车跳下。
他不是傻子,今日长安城气氛格外不好,或者推远了讲,自从海家人全体在狱中上吊后,长安城就弥漫着一股鹤唳风声的气息,巡逻士兵一波接着一波,身着不同盔甲的人在街上来回巡视,人人自危,处处都是纠纷。
他强忍着心中的害怕,对着顾明朝和陈黄门鞠躬后向着叫卖货郎跑去。他打小跟在郎君后面,也有二十年之久,不敢说能猜中郎君心思,但郎君一言一行还是清楚得很,他想着他得赶紧回顾府,一定是有事情发生了。
他心不在焉地买好琥珀饧,抄着近路拐进小道中,刚进入一条悠长小巷就觉得眼前一黑,他反应极快顺手推倒一片竹竿,反方向快速向着大街上跑去。
“救命啊!救命啊!”他大声喊着,他在大街上乱窜,三个粗壮大汉紧追不舍,他慌不择路,心中惊惧,用尽吃奶的力气。
陈黄门带着顾明朝很快便从春和门进入议政殿,朝堂上洛阳刺史早就瘫倒在地上,但他依旧死死咬住太子,坚持他们是诬陷。
顾明朝入内的时候,只看到圣人倦倦地伸手说道:“拖下去,污蔑太子其心可诛,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朝堂内安静地连空气都好像已经停止流动,圣人终究还是维护他最为宠爱的太子,有人依旧是面无表情,有人忍不住露出喜色,也有人露出愤愤不甘的神情。
“此事想必多有误会,容后再查,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时庭瑜脸上露出一丝失望之色,圣人这个选择不是没在他的设想中,只是如今再一次验证,依旧是掩盖不住的失望。
gu903();“圣人饶命,圣人饶命。”洛阳刺史再也抵不住害怕,扭头看向杨沛祁,杨沛祁心中绷着的弦刚松下,自然不许有人再提起这事,便冷冷注视着他,目光凶狠冰冷,宛若凶狠的巨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抽筋剔骨之痛意让刺史把所有话都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