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朝见她笑得脸颊还带着红晕,眼睛水润润的,嘴角还残留着糕点的残渣,无奈地笑了笑,拿出手帕,促狭地说道:“我这手帕一个月丢个七八条,静兰都赶不上绣制了。”
时于归胡乱地擦完嘴,原本下意识要藏起手帕的动作一顿,咳嗽一声,旁若无事地继续放进袖间,一本正经地说道:“静兰女红课一向动作慢,没事,我过两天叫尚服局做个一百条给她。”
她一点都不心虚,板着脸认真地质问着:“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那条刚放在身上没两天的手帕再一次消失在顾明朝眼前,他无奈地叹气,接过她的话解释道:“折冲府兵源额度就在那里,为保证战力,每年都会不断替换青壮年来补充年迈伤残的卫兵,这些小幅度调整和大规模征/兵是不同的,训练新兵的事情一般都是交由兵曹负责的。”
时于归哦了一声,她快速地扫过几份折子,笑说着:“这些人的生活轨迹怎么与盗版里的李旦白娘一样,来来回回就写这些地方。”
“洛阳地处腹地,常年无战事,他们来来回回做的自然都是这样,若公主看得是河南道七十三府中的折子,只怕觉得那些折冲府真是忙碌,日日都得警惕外敌侵/犯。”顾明朝耐心地解释着。
时于归趴在案桌前,抬起头看着顾明朝,琥珀色大眼睛在日光下晶莹剔透,带着天真的模样,她好奇地问道:“若是老侯爷还在,你会跟着他一样,选择从军吗?”
顾明朝脸上笑意微敛,黑沉沉的眼珠沉静下来,像是在深思又像是在怀念,亮如龙尾石的光泽被长长的睫毛半盖,日光透过窗棂投射在他的眼皮上,留下浅淡细长的阴影。
“不知道,也许会吧。”顾明朝的视线和时于归胶在一起,笑了笑轻声说道。
时于归眨眨眼,笑眯眯地说着:“那等你以后打了胜战,凯旋归来的时候,我一定要拿最大的花来砸你,把你砸晕,扛回宫里。”
顾明朝闻言笑了起来,眉目间的哀伤瞬间染上笑意,他轻轻拍了拍时于归的额头,小声呵斥道:“又胡说八道。”
时于归蹭了蹭额间的温热的手掌,继续说道:“不过打仗哪有这么好,即使打了胜仗还是牺牲了很多人,若真的可以选择谁会选择马革裹尸。你看你当年选择读书科举,好好得过好一辈子,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静兰,我想老侯爷一定很高兴的。”
这话听得顾明朝心都软了,他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少女,她的眼睛又大又圆,神情认真善意,连安慰人的话都说得动听悦耳。
他的公主当真是世界上柔软的人。
“咳咳,说回正事啊,怎么好端端就聊起这个了,往事不可忆,来事尤可追。”时于归被顾明朝注视着,看得她耳朵都红了,任谁被那双温柔缱绻的眼睛注视着,眼底的水光潋滟,眼明似琉璃,秋水横波清,任谁被他的眼尾扫过都会觉得心里一阵酥麻。
顾侍郎的眼睛真好看。
“你打算说什么正事?”顾明朝迁就着她,语气平和地问着。
他对着时于归一点点打开自己内心的封闭空间,就像有道光直直地照进他的心里,让他多年来荒凉的心境在霸道灿烂的日光下逐渐冒出一点绿意,欣欣向荣的嫩草照亮他的眼睛。
他想变得更好,更强大,更优秀,这样才能配得上天下无双的千秋公主,才能不辜负她灿烂的笑容。
“就说说你今天和哥哥打什么哑谜,我一个字都没听懂。”太过分了!哥哥和顾明朝两人一来一回地说着,单个字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宛若在听天书。
——认真思考的顾侍郎太迷人了,他总是在勾引我!
时于归一点都不心虚,之前走神时只顾美色的恶劣行为,理直气壮地质问着。
“大概就是在判断陈詹事的忠心。因为偏殿上的人只有四个人与詹事府陈书令史和崇文馆王馆生有过接触,如果我们假设陈詹事说的话是真的,那叶少詹事便是与陈书令史告密的人,叶少詹事利用刑部法典来借机透露今日东宫行踪,这样便会有一个确定。接下来便要确定王馆生的告密者是谁,与他接触的人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告密风险太大,但王馆生当日那个时间确实只接触过两人,告密者逃不出这两人的范围。公主对这点有异议吗?”
时于归摇了摇头。陈黄门既然确定偏殿内只有这两人接触过王馆生,那必定是只有这两人。
“在此之前,公主应该明白东宫入殿议事的人都是要经过举荐的,司直王芳由少詹事官梁引荐,而少詹事官梁则是经由陈詹事推荐。三人既是上下级关系,也是师生关系。”
“公主觉得如果你无意间被透露某个模糊的,但是重要的消息,是性格沉稳的人告诉你,你会选择相信,还是性格暴躁的人不经意间说漏嘴,两者你更会相信哪个。”
时于归认真思考后说道:“性格沉稳的人在交谈中不会暴露过多信息,而暴躁的人,一旦挑起某些话题必定会引起共鸣,从而被套话而不自知。”
顾明朝点头。
“你是说王芳透密的?”时于归猛地一拍手,惊讶地说着,“那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那边需要等太子殿下二次询问后才好做判断。”顾明朝谨慎地说着,“而且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陈詹事没有背主的推测下。”
“陈恳啊。”时于归念着他的名字,叹了一口气,“若他真的做了对不起哥哥的事情,只怕哥哥是要伤心了。”
陈恳是第一个太子真正意义上亲手提拔上来的人,对他多加信任,许多搬不上台面的事情都是让他去做,若真是他,只怕太子一脉要元气大伤。
顾明朝不想看到她露出伤感的神色,摸了摸她的脑袋,转移话题说道:“老瞎……梁瑞说的话,你觉得如何?”
时于归盘腿,直起身子,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地思考着,嗯了好几声,这才说道:“完美无缺。”
梁瑞的全部时间线清晰,逻辑合理,找不到一丝破绽。
“按理,他从懵懂无知到如今的历尽千帆,人生大起大落数十年,这记性也太好了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且高度紧张的人,他的记忆是没有重点的,而且多半混有自己的臆想,但他不仅记得被人救时,把他带入荒废的民宅的细节,甚至还记得哪些县令出门迎接,哪些县城没有。就好像我当年拔了丽贵妃的牡丹,只记得拔了很多,哪还记得拔了什么品种。”她笑说着。
“不过也有可能是他说的就是带有自己主观推测的,但他之后说得都太符合逻辑了,环环相扣,未见破绽。”
顾明朝没想到时于归想得这么仔细,脸上露出高兴的笑来,点头附和道:“公主说得对。梁瑞的话最大的问题便是没有问题。”
时于归得意地挑着眉,矜持地抿着嘴。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她的神情得意极了,眉梢都染上骄傲的弧度,活像翘着尾巴巡视的小狐狸,等待别人的夸奖。
顾明朝拿出笔来把梁瑞故事中的人一一写了出来,着重把梁瑞、张武、黑痣男圈了出来,又另外写了玄铁石放在正中间。
他一边重复着这个故事,一边用笔把故事中的人物地点一一连线,他说得简单快速,很快一张纵横交错的图纸便呈现在两人面前。
纸上所有的线条最终都会经过玄铁石,梁瑞反倒只有三条,分别是张武,黑痣和玄铁石,简单干净,乍一看完全会被忽略掉。
“这么一看张武和梁瑞好像是边缘人物。”时于归啧啧称奇,“准确地说梁瑞是边缘人物,因为张武后来高升了,接触的人他也不认识了,说不出来也很有可能。所以看上去梁瑞本身像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不过无关紧要的人往往是不小心坏了整盘棋的关键。”她又补充道。
顾明朝在梁瑞身上画了一个圈,这个圈太明显了,任谁第一眼看到这张纸都会率先看向梁瑞的名字。
“可是按照梁瑞自己说的,他和张武是第一个掀开黑布的人,这个关系链不足以让他有能力掀开黑布。”能破坏棋面的人一定是不受重视但身负重任的来了,这个旗面上的梁瑞达不到这个地步。
“会不会他是不信任我们,所以隐瞒了不少事情。”时于归提出质疑。
顾明朝点头,这个问题他也想过,不过很快找到理由反驳:“那他的故事不该是这般完美,毫无漏洞,他在这样紧张的问询下,不仅隐瞒了很重要的事情,并且把故事说得完整无缺点,可能性实在不大。”
时于归点头,当时情况确实不太轻松,太子殿下板着脸看人的时候也是格外有威严的,很少会有人顶得住这样的压力。
她把目光重新放回到纸上,来回看了好几眼,突然拍了下手,惊讶地伸手在张武的名字上点了点:“这么一说,他倒是有可能,折冲府重要官吏,靠近洛阳,且与已知的重要线索——黑痣和玄铁石都有关系。”
“你不会是认为……”时于归太过惊讶了,张着嘴,震惊又茫然地看着顾明朝。
顾明朝合上她的嘴,笑说道:“不过基于他的话,形成的一个猜测而已,没有任何事实依据,还需要接下来验证一下。”
时于归一脸崇拜地看着他,脸上抑制不住的兴奋。
“你的猜测真的是惊心动魄,惊世骇俗,惊涛骇浪。”时于归眼珠子不停地转着,搜索着词语来夸他。
“那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她兴奋地挪到顾明朝身边,摇着他的手,一脸兴奋地说着,“我可以帮你啊。”
顾明朝的手臂感受到时于归滚烫的掌心,那股灼热的温度让他不好意思地向外挪了一下,尽量板着脸说着:“放他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家里包了粽子,我吃了三个!太饱了,难受!撑!我昨天画了两位主角和太子的动物形象图,被我姐无情嘲笑为小学生画画,深受打击!
第97章春光乍泄
梁瑞很快被安置在一处民宅内,没想到小夏知道后,第二天就偷偷溜出去跑到梁瑞那边去。顾明朝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确认两人安全后过了几天,便去了刑部大牢。
杨家也是沉得住气,管家平白无故失踪也不动声色,不仅没有派人寻找,甚至还发卖了一大批人,当天便重新提拔了一位新管家。
盛尚书牢记上次刑部失火的失职之事,刑部大牢原地重建,烟熏火燎过的墙壁只是随便糊了一下,依稀可见黑色的焦痕。
刑部大牢兼备森严,幽深空旷的地牢里,一人高的烛台上黄色烛火照亮周边地界,又在边缘处留下黑色的圆圈,照得巡视的狱卒面容明暗不定。
顾明朝穿过狭长的甬道,下了一层台阶,眼前的黑暗阴森更加浓郁,被骤黑的黑暗赋予实质,墙壁上开始依次悬挂着亮堂的火把,迎面而来一片森冷,温度在急剧下降。
这里是刑部地牢,只关押重大犯人,每间牢房面前站着两位铁甲钢枪的士兵,他们面容在火把映照下僵硬得宛若泥塑,使人不寒而栗,噼里啪啦的火把燃烧声为死寂的大牢平添几分幽深。
他径直来到最里面的铁门大牢,里面关押着之前被时于归人赃俱获的两人。其中一人便是在长安勋贵中尤为体面的杨府管家,还有一人让人意想不到,竟然是曹府管家。
两人一看到顾明朝神色各有不同,曹府管家名叫曹贵,一见到顾明朝便扯着嗓子嘶吼求饶,大呼冤枉,倒是杨大硬气,梗着脖子不说话,神情倨傲。
顾明朝脸上一贯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见,精致的脸上神情格外冷淡,黑沉沉的眼珠与这等阴森氛围出奇合适,冷静又冷酷。他站在两间牢房的中间位置,垂下眼,长长的睫毛被怪异地拉长,模糊了他原本温和精致的脸颊,他抬眉,扫过两人一眼,淡淡说道:“把两人都带出来。”
门口雕塑一样的卫兵手中长/枪一动,两人很快被押出来绑在木架上。
刑部地牢能出来的人号称不死也得脱层皮,因此刑部地牢,大理寺诏狱并称两大死节之地,也就是说无论是谁只要入了这两个地方皆是哀声震壁,血肉溃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惨毒难言之状,任谁的气节都将会溃不成军。
“你竟敢……我可是杨府管家。”杨大瞪眼怒斥,他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双手被绑在木架上时手指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曹贵吓得脚都软了,要不是被人五花大绑地捆在木架上,大概是要瘫软在地上的。
刑部地牢内杨大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牢内回荡,带出阵阵回音,相比大理寺诏狱因着地位特殊,来来回回,人数众多,刑部地牢许久没来新人了,到处都是发臭发霉的滋味。
顾明朝坐在两人面前,神情冷淡,那把悬挂在两人头顶的巨大的火,把顾明朝的身影拉长,长长的影子倒影在台阶上,沉默扭曲,冷漠岿然。
“杨府如今的管家叫杨大,你叫什么。”顾明朝黑色深沉的眼珠看着他,平淡地说着。
被他注视的杨大心中一抖,那目光宛若注视一个死物,冰冷毫无温度,把人的皮肉一点点剥离,血腥又冷漠。
“我……我就是……杨……杨大。”杨大喉咙像是发不出音来,哆哆嗦嗦地喊着,原本大声的怒斥被紧绷的喉咙所压缩,余音在腹腔内回荡,说出口的只留下嘶哑地闷吼。
顾明朝眉目冷淡,他打量着眼前的人,嘴角笑了笑,眼底却是冰冷一片。
“你怎么会是杨大,杨府管家杨大如今正准备着丽贵妃的生辰,一株和田玉雕成的红色牡丹,稀奇又艳丽,若你是他,外面的杨大又是谁呢?”他笑说着,语气平静,说的话却是让杨大头皮发麻。
贵妃生辰在即,杨公确实想送贵妃一盏牡丹花,但具体用什么材质,什么颜色都未有定论,只是模糊地说了句最好是红色的牡丹花。这事知道的不过只有两三人,断不会被外人知晓。
他进来这么久,早已日夜颠倒,也不知外面是何时间,一心想着自己也算知道不少事情,杨公定当不会抛弃自己,只要自己忍住不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如今听此一言只觉得天崩地裂。
“所以,你是谁?”顾明朝冷静地继续问着,他目光平静极了,像是注视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杨大呼吸顿时乱了起来。
“所以,你是谁?”顾明朝手中握着一把带血的小刀,刀鞘上早已是凝固的血迹,日积月累变成难以清洗的黑色,只是刀锋尚属锋利,火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泽,刺眼的光芒时不时闪着杨大的眼睛。
杨大瞳孔微微散开,不由自主地随着顾明朝的动作而呼吸。
“你们上面的刑部大牢两个月前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你猜里面都有谁。”
“弃子不过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东西,但关键时刻还是会毅然舍弃的,比如……”
顾明朝说得风轻云淡,嘴角带笑,视线从杨大身上转移到曹贵慌张紧绷的脸上。
曹贵一见他看向自己便心中一跳,眼皮剧烈地抖动着,心里怕得要命,但视线还是不受控制地看向顾明朝。一向以温润如玉面貌示人的顾侍郎今日却是脸上带笑,眼底冰冷,跳跃的火光在他白皙精致的面容上宛若潜伏着厉鬼,在不经意间给人致命一击。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曹贵咽着口水不敢说话,一副见鬼的模样只顾看着顾明朝。
他脑中绷着一根弦,那弦绷得紧紧的,只要别人轻轻拨弄一下便会断的四分五裂。
“曹家。”
曹贵瞪大眼睛,大声喘着气。
顾明朝手中的火石在掌心转着,动作缓慢,石头发出嘚嘚的声音,似乎有火星在石头表面一闪而过,原本可以忽略的火把烧焦味越来越浓郁,让他不由张大嘴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