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朝盯着那盏碧绿茶水,水波微微泛着波光,时于归的问题在他脑海中萦绕数遍,他听到自己轻声说道:“阿瞳年幼入长安,身边并无他人,因着无路凭,多赖盛尚书体恤,这才在刑部安家。”
时于归握着茶杯的手无意识地一动,点了点杯壁,不说话陷入沉思中。春光洒在她白皙的指尖,被赤茶色照应得宛若白玉。
“顾明朝。”时于归突然抬头看向对面的顾明朝,她明白顾明朝这话是什么意思了,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上次说过你破长乐寺一案是因为一个小孩。”
“我之前看过刑部办案流程,人证皆需签字画押及提供路引文凭,上次你和太子哥哥说了之后我特意查过。”时于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这一栏却是,理由是人证年仅十岁,并无路凭。”
“我有件事情一直想不明白,案卷中,长安市拐卖的人口女子三十,十三四岁的男孩有八个,从未有一个小孩,为什么会有一个小孩逃出来。十岁是一个很尴尬的年纪,再大一点可以当做一个劳力,再小一点也可以称呼为幼童,大英正常十岁幼童,大多和了缘差不多大小。”
顾明朝知道她是想明白了,接过她的话,继续说道:“公主所言不差,阿瞳确实是当年跑出来的小孩,他身量高,面相偏向大英,只要自己不说是只有十岁的外邦小孩,一般人很难发现他的异常。”
“他的路凭,是没有,还是被歹人收走了?”时于归敏锐地问道。
这一点重要,得到官方许可的胡人下一代一出生便是有路凭的,这是小孩在之后生活中的重要保证,很少会有父母不上心到这种地步,而且小孩路凭也可以为异族结亲的家庭带来很多优惠便利。
“阿瞳说自己当时很饿,人贩子用一碗面把他诱惑走了,之后的日子一直过得迷迷糊糊的。在此之前他大病一场,对于他为什么来到长安城也不知道,怎么来长安城,有没有路引他都已经不清楚了。”顾明朝摇了摇头,神情中颇为心疼。
他身为刑部侍郎,大大小小的案子见过不计其数,惨绝人寰之案不计其数。年幼之人遭遇苦难的事情总能引起他的心绪。那些人堪堪识事,一开始接触的便是不堪的事情,原本是大英未来的希望,却因为一些不入流的目的遭受不该遭遇的挫折,人的一辈子就毁在这点上。
时于归忍不住看着顾明朝,眼底露出欣赏的情绪。
顾明朝长于妇人之手,幼年时又是老侯爷亲自教养。两者性格差异巨大,但他似乎很聪明的只吸取了两人的优点长大一般,坚毅果断又温柔善意。
老侯爷戎马一生,从式微之处走到如今的位置,铁血果断,却也刚愎自负,顾家大娘子出生太原温氏嫡庶一族,族中子弟遍布大英各地官场,这样清贵人家出身的人,却性格怯懦被一个出身下贱的妾侍压在头上,实在令人不解,但顾明朝身上总是带出他母亲的特性,柔和似水又坚韧不断。
“公主。”顾明朝感受到时于归的视线,疑惑地回望着他。
时于归捏了颗果脯扔进嘴里,笑了笑。
“阿瞳很幸运,他后来遇到的是你。”
“你之前说过,被贩卖的人不见踪影,无人来报案,我一直在想,拐卖女子乃是人贩子第一选择,因为卑鄙无能的人总是把屠刀举向更弱者,只是他们为什么贩卖那些十三四岁的人。”她换了个话题问道。
十三四岁可是一个尴尬的年纪,半大小子吃垮老子,而且十三四岁的小孩失踪往往会引起警惕,拐卖这些人实在是不是明智的选择,但他们冒着巨大风险说明这件事情有必须要做的必要。
“因为当时长乐寺众人一口咬定他们只负责人,不知道那些人具体会被带去哪里,要怎么样的人都是对方指定的,而他们口中的‘对方’,我们当时带人过去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毫无踪迹。”
这事一直是顾明朝的心结,但是当时中书省和大理寺联手力压下此事不宣,认为会引起民众恐慌,便让顾明朝强制结案,这也是京兆府尹案发后,盛潜一力拦下这个案子的原因。
盛潜沉浮官场数十年,历经三朝不倒,耐心极好,隐忍不发之多年,如今顶着无数压力,让顾明朝行事必定是要一击必中。
“那也许这次会是一个突破口,等羽林军那边的消息吧。”时于归不知不觉中又一次吃光了手边的果脯,摸空后,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眼睛开始瞟向顾明朝手边的盘子。
顾明朝失笑,时于归爱吃甜,这几日他已经有了深刻的印象,此时见她眼馋模样,心中原本郁闷心绪顿减,板着脸说道:“听静兰说,公主身边的立秋做的果干极为香甜,只是微臣最近牙疼,怕是要浪费了这等心意了。”
时于归眼睛一亮,下意识想伸手,还好理智让她把手拉了回来,咳嗽一声,故作矜持地说道:“既然如此,那顾侍郎不必勉强,放在那里就好了。”
顾明朝忍笑点头,他行礼告退,时于归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门口,一步三跳走了下来,一看到完好无损的果干盘,红艳艳的果脯,黄灿灿的果干,撒着细细的白霜,形状精致,品相完美,忍不住露出开心的笑来,伸手拿起一个塞进嘴里,脸颊鼓鼓的,开心得眯起眼睛来。
——立秋的果干真的好香,好甜,太好吃了。
“顾侍郎,为何站在门口不动。”立秋疑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时于归瞪大眼睛,扶着案桌,猛地咳嗽起来。
立秋和顾明朝神情一变急忙入了屋内,立秋倒了一杯水,递给时于归,时于归咳得满脸通红,咕噜喝下后才缓过神来。
她哀怨地扭身,看向站在门口的顾明朝,气冲冲地说道:“你又回来做什么?”
——偷吃当场被抓,公主心里苦。
顾明朝看着她咳得满脸通红,眼睛湿漉漉的,神情萎靡,心中心疼又忍不住好笑,只得移开视线盯着地板说道:“静兰昨日做了不少果干请微臣带了回来送与公主。”
时于归的视线看向他手上,果见他提了一篮子东西,细闻之下,空气中还带点香甜的滋味,眼睛忍不住亮了起来。
顾静兰手艺很好,陪礼人之后五位贵女逢三五七日便要入宫学习,顾静兰每次来都带了些小点心,彻底抓住了时于归的胃,连挑剔的谢凤云都挑不出什么刺来。
她咳嗽一声,对着立秋使了个眼色,强撑着公主的矜贵说道:“静兰有心了,顾侍郎还不走吗!”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特意回来的!
——过分!
她恶狠狠地盯着顾明朝,顾明朝摸了摸鼻子行礼告退,时于归盯着他消失在院子门口,打开食盒,果然是她爱吃的东西。
“对了,皇城司把棋盘街的入口修好了没,没有就加快点,这点事情都办不好。”时于归咬着糕点眯着眼,冷笑一声。
第54章公主学习
赵源一大早便入了宫,连续两日审讯,他的眼底弥漫着红血丝,配上玄铁铠甲,带着清晨阴沉的浓雾,穿过大红色宫门来到千秋殿。
郑莱在朝云寺共抓获和尚十八人,其中除了惠法和尚是真和尚,其他个个都是假和尚,连个和尚度牒都没有。至于原来的方丈和原先庙里的和尚早就被他们杀人抛尸到水井中。
羽林军不过是吓唬几下,真功夫还没上,惠法和尚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着全部交代出去,自言自己本是一个野和尚找不到寺庙挂职,半年前有人找上他,他当时一时鬼迷心窍便答应了。
“那伙人原本只是在偏远的乡村活动,专门对无所事事的混混和门口冷清的独居寡妇下手,一个月前那伙人带着惠法来了长安县,他们在长安县以进香和布粥的由头物色人选,之后便在返程的路上打晕关起来,等接头人把他们接出城。”赵源神色冷冽,虽然换了身衣衫,但时于归鼻尖依旧萦绕着淡淡血气。
“接头人是谁?那些混混有交代什么吗?”时于归皱眉问道。
这个团伙组织分明,有招募混混来当打手,也有出面诱骗人的和尚,还有负责接手被拐卖人的接头人,之后想来也会有负责买卖,和最后清理干净的人,一条路走下来每个环节都没有太大的交集,哪怕被捣毁其中一环,剩下的潜伏下去,只需等待时间把这件事情盖过去便好。
赵源眼神一沉,想起地牢里抵死不交代的几人,浑身冒出杀气。
“那群混混中有五个领头,他们每人上面都有接头人,每次给他们的信息都不一样,组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讯息。目前只有三个人交代了,大狗子和其中的二把手一直抵死不说。”
要不是这两人恶贯满盈,赵源都要佩服这两人了,刑部大牢的刑具轮番上了一遍,还是咬牙不说,半个字都不愿透露。
“是那群假和尚给他们的吗?”时于归原本以为抓了人事情便会水落石出,没想到竟然在几个混混身上碰壁了,苦恼地揉了揉额头。
“他们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负责挑选‘白兔’,等着那群混混上门拿人便好了。惠法交代后,他们也一股脑都说了。”
那群和尚欺软怕硬,参观完那群混混被审讯后的惨状吓得腿都软了,回到自己的审讯室后便什么都交代了。如此软骨头也是让人不齿。
时于归沉默,这事像是一根线垂在水里,好不容易费尽心思把它拔出来却发现这是一根断了的线,余下线索早已沉入海底,不见踪影。
“下去吧,这些假和尚敢做杀人沉尸,拐卖人口的事,不见得如此胆小,你多加留意,那些打下手的混混也不见得什么都不知道,换班的时候小心一些,顾侍郎才是办案人,这些事情也去和他汇报一下,去吧。”时于归挥了挥手,示意赵源下去。
今日天气阴沉,乌云压顶,快到午时,天色却暗得吓人,完全不见昨天的春风和煦,屋内早已点了宫灯,把所有物件都笼罩出朦胧的美感,富丽繁华,高高在上的宫殿,在厚云层层的天幕也显得渺小不堪一击。
殿内只剩下时于归,她神情深思,点了点桌角,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她脑海中大量信息一闪而过,却始终抓不到那根线头。
“公主歇息一下吧,等会安太傅便来了,今日圣人可要来考核功课呢。这事公主虽挂了监督之名,但毕竟是刑部的案子,何必多费心思,现如今一年后的及笄大礼才是正事。”立春端上一盏浓茶,跪坐在下方低声说道。
时于归接过那盏茶,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后放在手边,醒了醒神,漫不经心地说道:“前朝不安生,我如何安心,这事若真和一年前的长乐寺一案有关,之后的风波必不简单,我听说父皇让尧王入朝了?”
立春低眉顺眼地跪坐在那边,神情不变,态度温和地应道:“昨日下的旨,让尧王殿下准备好后去上朝,尧王今日寅时便到待漏院等着了。”
时于归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来,抚了抚衣袖,摸着袖间金丝勾勒的牡丹纹,繁琐华丽的花纹在绣娘的手中栩栩如生,后宫之内只有千秋公主可以穿这等衣衫。
“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罢了,静兰她们何时入宫。”
“想必快了,顾娘子和柳娘子一向是提早来的,奴婢这就派人去宫门口迎着。”立春笑说着。
时于归摇了摇头,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准备去更衣,打了个哈欠,懒懒洋洋。
“不了,接了她们没接另外两位,只怕有人又要去牡丹殿哭了。哭哭啼啼当真是烦人。我想着等会要面对那两人的脸还不如去刑部破案来得痛快。”
——至少顾侍郎赏心悦目,如沐春风。
时于归张开手,眯着眼想着。
公主陪礼人被选上来只是一个开始,之后要跟着公主一同学习,从君子六艺到绣茶花三门手上功夫,每一样都不能拉下,学业极重,因此每月逢三五七日便要入宫学习,加上公主时不时召见,算起来一个月有一半多的日子在宫内。
这事若是挑了喜欢的人那自然是天天入宫召见,但若是掺了厌恶的人,连每月必见之日都觉得痛苦不堪。谢凤云和杨如絮虽然讨不得公主欢喜,但时于归也不会没事打他们脸,徒然惹得自己和太子殿下不痛快,没事不会另外召见他们五人入宫。
“公主,安太傅已经入了宫门,大概一炷香后便到了。”立秋进殿禀告着。
时于归换上一身利索的圆领袍,秀发全部挽起塞进帽中,露出白洁如玉的脸庞,她点了点头,抬脚向着凤仪殿走去。
一进入殿内便看到早有一人坐在靠窗位置看书,那人柳眉凤眼,樱桃小嘴,通体斯文气派,竟然是安柳柳。
“安娘子来了为何不禀告。”时于归皱眉呵斥道。在凤仪殿伺候的侍女们跪成一团,连连请罪。
“公主不必生气,是我让她们不必通禀的,还请公主恕罪。”安柳柳起身告罪,姿态端庄,言辞恳切。
时于归瞪了负责此事的立冬一眼,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安娘子怎么来得这么早。”因着还未上课,时于归便挑了她边上的位置坐着。凤仪殿此次特意开辟出来为公主受学,六张桌子分两排三张,想当时开学第一天,第一排左右两个位置还让谢凤云和杨如絮争了好一会,还好顾静兰、柳文荷和安柳柳性格不争不抢,不然当天选个位置都能打起来。
安柳柳斯文地笑着,不好意思地说着:“昨夜在周家三娘子那边入睡,想着怕来晚了,便早些进宫。”
时于归点了点头,周家三娘子便是那日赴宴时和她坐在一起的周太傅嫡孙女周云舒,模样寡淡但性格飒爽,也算是和脾气耿直的周太傅秉承一脉。
“安娘子和公主来得可真早。”杨如絮性格开朗,一进殿内看到两人,未语笑先起,柔媚娇艳的脸上露出笑来,高高兴兴地说着。
“杨娘子好。”安柳柳点头回道,她待谁都是淡淡的,即使杨家在清流人眼中是唯恐不及的祸水,她对待杨家人和常人也毫无异处。
时于归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点了点头说道:“你也来的不算晚,入座吧,且别挡着后面的人。”
原来在她说话间,谢凤云也来了,冷着脸,高傲地看着背对着她的杨如絮,也不知杨如絮是故意还是真不知道,光明正大堵住门口,只顾着和殿内两人说话。
“呦,瞧我挡着谁了,我们的谢大才女,真是多有得罪了。”杨如絮扭头看到谢凤云,捂着嘴笑说着,谢凤云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便要入内,谁知杨如絮挡在门口,先她一步迈进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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