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柳柳垂下眼,眼底露出一丝迷茫,她隐约猜到祖父的用意,只是一想便觉得难以忍受。
“看来果真是我的错,惹你难过。”周云舒懊恼地说着。安柳柳闻言,抬头笑了笑说道:“就是你的错,可别再说了,不然大宴我都去不了了,只想哭死算了。”
西苑各处心思浮动,宫婢们宛若精美的木雕,伫立在角楼中,眼观鼻子鼻观心,除非贵人召唤绝不轻易动作,流觞曲水那边,喝彩声络绎不绝,无数视线或多或少都转向这里,那樽摇摇欲坠的酒杯顺着水流飘飘而下,带着几朵落花,几丝隐晦的目光,一圈圈地绕着。
天色渐暮,白鸟归巢,西苑隔壁的东苑养着无数奇珍异兽,是不是传来几声奇怪的鸣叫声,惊醒无数归鸟,各家贵女带着白日里准备好的东西由侍女们带着前往牡丹园。
“安柳柳没下场,怎么被曹文依拿去彩头。”时于归听着立冬探听回来的消息,皱眉说道,但很快她又自己反驳道,“安柳柳的性格也不像会凑这个热闹的,想来那个流觞曲水上的人也都是半桶水,菜鸡互啄,无趣。”
立冬忍不住笑了起来,接着她的话说道:“别说安家人未参与,连杨家人和谢家人都不曾加入,都是一些二品官员和无功勋的娘子们参加,能被曹家人拔取头筹也不奇怪。”
这么一说也确实算的上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菜鸡互啄。时于归归纳得的确格外准确。
“公主,顾六娘子和柳家娘子已经出发前往牡丹园了。”被派去服侍她们的立秋站在门外禀告着。时于归懒懒地伸直手臂,立春为她系上腰带。一身大红色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衬得她腰肢纤细,体型修长,面容娇嫩富贵。
她闻言点了点头,立秋行礼入内,站在一旁和立春一起服侍时于归穿衣。
大英甚爱牡丹,只要是有能力的世家都会修建牡丹园,其中尤以皇宫最甚,只要是皇家别院定有这类园子,更别说先皇后尤爱牡丹,惠安帝在皇后仙逝后大修牡丹园,西苑的牡丹园堪称大英牡丹第一园。
红艳袅烟疑欲语,素华映月只闻香。一入门的红白牡丹群让原本安静的众位贵女发出窃窃私语,艳丽的色彩既不突兀又与天边的红白云彩交相辉映,似天穹笼罩,极为壮丽。
“总说牡丹年年长占断春光,原本以为夸张,今日进了这里才知是我肤浅了。”顾静兰看到这般美景,忍不住感慨道。巧夺天工之色,独立人间之香,无论是谁都会被这般美景吸去所有注意力。
“来了。”也不知人群中是谁喊了一声,刚进入园荷顿时成了众人的焦点,三十多个样貌各异的女子盯着站在门口的两人,脸上神情各异,或嫉妒,或不屑,或好奇,种种不逐一而论,空气弥漫着难言的气氛。
顾静兰因着家丑,从未被如此多的人注视过,抿了抿唇,强忍着身上的战栗,倒是柳文荷扫了众人一眼,不经意地站到她面前,笑说道:“各位娘子安好,大宴马上就要开始,还不入座吗?”
说话轻轻柔柔,配上她寡淡的眉眼,按理应该是水般平静,但被她的视线一一扫过的人,却无不低下头来不说话。
“得了势就是不一样。”人群中有谁嘟囔了一句,不大不小,刚好全部人都听见。
周云舒担心地看了一眼门口两人,正要说话,只见安柳柳抬头正好扫过一眼海家女,淡淡说道:“可不是吗?鱼目混珠也敢大放厥词。”
人群中的海姝瑶顿时涨红了脸,海家一族最高不过下三品,是远远够不上这里的,但是如今海家紧靠杨家,是以这次大宴,她靠着杨家的缘故也混到了一份入宫旨意。
第43章射覆之事
时于归来的时候,越发浓郁的硝烟已经逐渐归于暗处。牡丹园内花团锦簇,美人环绕,端的上是一副盛世富贵图。因着此次宴会,公主要求随意不必太过正式,之前又下旨要求以春光为题,入场需凭借相关寓意信物,是以贵女们三三两两都是按着喜好坐着。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今日不过是寻常宴会,不必多礼。”时于归扫了众人一眼,抬了抬手,淡淡说道。
大英国如今真正称得上钟鸣鼎食之家的高门大户不过十数家,今日全都汇聚在这里,他们既是亲密的联姻关系,又是对立的党派分支。他们会在朝堂上抱团攻讦与他们政见不和的人,也会私下因为某种利益结合在一起。一边是利益交缠一边是背后捅刀,朝堂上如此,今日不过一个小小的宴会,也都遵循这个规则。
时于归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走上首位,身后立春手中都捧着一个红布托盘,上面依次放着五朵牡丹发簪。簪身为象牙制,光滑纤细,泛着银白的光泽,花身是整块红玉雕琢而成,层层盛开的牡丹,连花蕊都清晰可见,花瓣瓣瓣透明,花萼由翠玉点缀,形状栩栩如生,乍一看如真花缀在簪上,富贵娇艳。
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那五朵牡丹,脸上露出各异神情,有惊叹与花的美丽,也有诧异花的数量。谢凤云盯着那五朵花,猛地咬紧后槽牙,深吸一口气便移开视线。杨如絮皱眉,下意识地摸着袖边花纹,细细摩挲着花纹,嘴角逐渐泛起冷笑,朝着谢凤云斜了一眼。
最为兴奋的便是那些白日里参加过流觞曲水的贵女,她们隐隐觉得多出来的那一根非属自己莫属,曹文依更是捏紧手中的簪子,挺直腰背,露出骄傲得意之色。
时于归坐定后她们方依次入座,一旁的黄门高声咏唱一声:“开宴。”
牡丹园正前方一个圆形台柱上出现一队红裙白衣之人,丝竹弦乐之声逐渐响起,无数豆绿色宫装侍女手捧佳肴逐一端上,裙摆摇曳,举手生香。
“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今日良辰美景,牡丹园中设宴不过借此契机行赏花之实,其余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事,各位娘子皆家族娇养,圣人与我不过是择其一二,并无深意。花心欲断,春色知心,本宫先敬各位一杯。”
时于归端起案上酒杯,琉璃眼睛扫视底下众多女子,见她们神情各有不同,仰头把嘴角的冷笑顺着牡丹酒一饮而尽,掩住心思。
席面上的游戏是为射覆,因着之前时于归要她们择与春光有关的事物,因此射覆的物品便都是与众位贵女带来的东西有关。
一名女侍拿出一朵红色绸缎大花,正前方台子一面红色大鼓被搬至正中间,时于归接过那多红花,笑脸盈盈地说道:“白日寻找东西的时候想必关系熟捻的人早已知晓,为避免不公平,此次花停之时,前后各两位娘子,共五位娘子,我出一字,五位娘子依着各自的东西再出一字,由其余娘子猜射最终谜底,如此行事,不知各位娘子可否。”
底下众人皆称可。时于归点了点头,台上的大鼓突然响了一声,缓慢低沉的三声鼓响后,黄门长长唱了一声:“开!”
鼓声逐渐密集起来,时快时慢,时于归亲自走下高台随意扔给其中一位娘子怀中,那位娘子惊慌失措,连忙扔给一旁的人,凡是碰到红球的人态度各有不同,有人忙不迭地丢出去,有人慢条斯理地递给身边之人,还有人故意捏在手中,做了几个假动作,唬得后面的人一脸心惊胆战。
台上,鼓声越发激昂,声声震耳喧闹,似有无数战马士兵整兵代发,气势恢宏庄严,忽得鼓声逐渐缓下,一声接一声,余音绕耳绵长,却让手拿红球的人格外紧张,基本上堪堪沾了下手便递了出去,此后,鼓声又渐起,越发激烈,这种反复变化的声音让原本形状好看的红球被捏得变形。
“嘭!”鼓声戛然而止。
“啊!”一名身着粉色襦裙,眉间点了一朵红色梅花的女子捧着红球惊呼道。众人的视线都看向她,她身旁左右四位女子也露出惊讶的神情。
五位侍女分别捧出红色托盘,其余贵女皆移开视线,证明避嫌之意。五位贵女拿出各自准备好的东西放在托盘上,侍女用红布盖住,分散上前放于公主案前。
时于归轻轻撩起红布扫了一眼,嘴角突然抿出笑来,最后用眼神示意了其中一样,立秋得令,便把五样物件端至屏风后,稍后端出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放置时于归案前。
“我射一词,金钗。”
接到红球的是金紫光禄大夫嫡次女宋文琪,她满脸晕着红光,绞着扇柄,眼睛在高高挑起的宫灯前闪着光。因是她接到球,便是她第一个说话。
“细腰。”她咬了咬牙,想了半天已经想不出公主所说的词与自己呈上去东西有何关系,心中不甘,又不愿落人下乘,便咬牙挑了个难的。
她身边有一女子,摇了摇扇子,随后说出:“南”
“这些东西我可最为不会,当真是为难死我了。”说话的人出生于将领世家,言行举止极为大气,连面容都比一般女子要舒朗。
“我便射一个简单的,斗。”
时于归仔细看了她一眼,嘴角笑意加深,点了点头,笑说道:“尚可,袁娘子谦虚了。”
“想着似乎和我也没关系,便随意对一晴风。”说话的人和袁娘子坐在一起,露出两颗虎牙大大咧咧地说着。
“东风。”
“芦花”
随后两人也紧接着说道。五人说完,底下冒出窃窃私语之声,目光时不时看向被红布覆盖的东西,东西凸显出一点形状,细长狭窄,看不出端倪。
“此物狭长微弱,‘南’字一词似乎并无相射词语,倒是‘东风’、‘芦花’和‘晴风’,即象征春光,又与此物有些相似之处。‘斗’这词果然是鲁娘子血性之人能说出口的。老实说,我的‘细腰’似乎也与公主所射之词关系不大。”最先开口的宋文琦开口解着,她家和鲁家向来不对付,今日难得连在一起,又见她刚才得了公主一句话,便笑里藏刀地讽刺几句。
对‘晴风’的女子,柳眉一皱,呛声道:“先不说结果未分,你这‘细腰’也大煞风景,人人对春色,你对春吗?”
说话的人是怀化大将军嫡女章怀,怀化将军老来得女,前面三个臭小子,对唯一的幼女眼珠子一样疼着。章怀性子跳脱,常年混迹市场,说话便不似闺门绣阁那般文雅,直白甚至粗俗,老将军不以为耻反而常呼‘有父之风’。
有人发出嗤笑,宋文琦脸色涨红,气得说不出话来,生怕章怀破罐子破摔,口无遮拦,自己混不吝,偏要丢她面子。
“不过是一射覆,各有看法,何必闹得不愉快。”一旁女子劝倒,此话一出便有人接二连三劝着。章怀嗤笑一声,挨着愿娘子坐下,鲁娘子拍了拍她的胳膊,两人对视一眼笑了笑。
时于归漫不经心垂下眼,扫了一眼底下众人,修长手指摩挲着酒杯,如玉指尖一点一点,顺着动作慢悠悠说道:“不过是消遣打趣的游戏,两位父兄都是朝中肱骨,若是因为一点小事发生龌龊,当真是不值。”
“公主教训的是。”底下众人行礼说道。
“这题着实有些难,还请公主再添一词,也好赶快掀过去,免得两位娘子心生隔阂。”杨如絮开口圆场,金紫光禄大夫是杨家一脉之人,虽然她看不上宋文琦的小家风范,但这事只能是她开口缓解。
“还是杨三娘子想得周到,那本宫再添一词——青丝。”时于归点了点桌面,看向杨如絮,罕见地笑了笑,殷红嘴角微微弯着,眼角红痣如牡丹花蕊,若隐若现,“这题就差敞开窗说话了,不知杨三娘子是否心中有了答案。”
杨家的发家史堪称暴发户发家史,哪怕后来请了无数西席教授也不过学了点门面,那里会这些诗词歌赋,射覆本就是文人雅士间的活动,但凡缺一点才气和灵气都不行,这些除了需要出世大儒的悉心教导,还有便是浩如烟海的藏书学习。
谢凤云嘴角弯出嘲讽的笑意,她摸了摸鬓角,露出自在得意的神情,大声骄傲地说道:“是草,‘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公主当真气质风流,精妙绝伦。这般想来,鲁娘子说的也是极对的,‘百草千葩已斗芳’,可不是一个斗字。鲁大将军虽是草莽出身,学问教养却是没曾落下,不输他人,当真是佩服。”
这话说得字字带刺,言辞间满是嘲讽,宋文琦脸色涨红,连杨如絮也面色阴沉,时于归笑看底下波涛汹涌,暗流交集,懒懒地挥了挥手。
立秋上前掀开红布,果真见里面放着一株嫩绿的小草,生机勃勃,春光迸发。
“想来还是鲁大娘子精辟,可不是一个点检春光是为斗吗。立春赏。”时于归眉眼含笑,琉璃灯下的眼睛微微眯着,带着嘲讽的笑意,偏偏语气又格外温和,娇艳容貌带出一丝恶意的天真。
杨如絮案下双手紧握,修剪圆润整齐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偏偏脸上还要挂着笑,她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般屈辱,世人虽不恭敬叫她一声‘杨三娘子’,谢凤云这般人今日也敢讽刺她,当真是可恶,都是宋家人,好端端地出什么风头。
她瞪了一眼宋文琦,宋文琦偏巧撞上她的视线,背后寒毛一竖,忍不住白了脸。
高高在上的时于归把底下之人的神情全部收纳眼中,露出索然无味的神情。
——还不如和顾侍郎在一起有趣。她听着众人小声交谈着,那些声音忽大忽小,便无端心绪散开,漫无目的地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一下射覆,玩法有点参照红楼梦中的玩法,但是……能力有限,又简化了一些,大概就是类似于选出一样东西,给出提示词或者和它寓意相同的东西,然后让人猜。
金钗(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
细腰(细腰争妒看来频,金穗先迎上苑春)
南(红豆生南国)
斗(百草千葩已斗芳)
晴风(晴风吹柳絮)
东风(东风一樽酒)
芦花(天与芦花作羽毛)
第44章大宴尾声
鼓声戛然而止,第二轮的红球被转到谢凤云手中,红球鲜红,手指白皙,就这般愣愣地落在她手心。谢凤云皱眉,她向来自诩身价,就算要玩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也不屑降低身份和这些人玩,尤其是还有几个让她厌恶的人。
gu903();杨如絮不等她反应过来便鼓掌大声说道:“都说谢娘子才华馥比仙,人称扫眉才女,想来定是众望所归,我对等下的射覆可是期待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