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起众人不满的时于归站在梅园前看着梅花朵朵俏丽枝头,暗香阵阵,身着紫衣袈裟的方丈垂眸静立在身后,双手合十,神情悲悯沉静。
“早就听闻,径山寺的梅花为寺中一绝,今日一看清绝冷艳果然不同凡响。”时于归收回视线,拢了拢披风,漫步在梅林间,一树寒梅白玉条,玉骨冰姿有仙风,满山梅花或花团簇簇,或零散几点,错落有致,美不胜收。
径山寺满山遍野都是梅花,哪怕是一条小路都能看到寒梅几株。每年时令,庙中大小僧侣皆会放下手中俗物前去栽花,这是径山寺传统。
这传统要追溯到建庙之初,当时还是小沙弥的一鸣大师曾在庙前种了梅花三株,竟一夜间红梅挂枝头,百鸟朝凤,喜不胜收,如此奇闻圣人大喜,亲封径山寺为护国寺,赐下的牌匾如今还悬挂在大殿之上。
径山寺方丈一鸣大师跟在后面,他面容消瘦,眉心带出一道深刻的褶皱,平和双目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悲天悯人的神态,慈悲眉目与满山梅花沦为一体。
“公主清贵,自有天佑,自然看花似景,处处风光,与常人不同。”
漫步前方的时于归心思一动,眼睛扫了一眼周围,竟然发现两人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偏远地后厢房,后厢房是一些小沙弥住的地方,房屋简陋却又密集。因着这几日庙会,小沙弥都被遣派到前殿帮忙,故而便显得格外冷清,只有一个小沙弥跑进跑出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时于归站在花前看着那个年纪尚小的沙弥,寒风瑟瑟顶着光秃秃的脑袋,站在屋檐下烧水,他两颊通红,鼻尖更是红得像是涂了胭脂,手里挥着蒲扇,眼睛却是时不时地看着屋内的方向。
山上寒冷,今日风又大,烧水茶炉下的火苗摇摇欲坠,微弱却又顽强,小沙弥边跺脚边摇扇子,又抓耳挠腮,又四处张望,一个人像是演了一出戏一样忙碌,好不容易等水烧开了,脸上露出开心的笑来,手忙脚乱地倒点水到碗里,从一个破袋子里摸出一个鹿皮壶子,扣扣搜搜好一会这才端进屋内。
时于归知道一鸣方丈不会好端端让自己看沙弥烧水,见他依旧不动声色地站在后面,便顺着他的想法,抬脚走了进去。
“公主。”侍卫长长丰站在后面犹豫地喊了一声,虽然径山寺是皇家寺庙,之前禁卫军早已排查一遍,但毕竟不在宫内若是公主被冲撞,今日拱卫公主的禁卫军回宫后都落不到好。
时于归斜眼看了眼方丈,见他依旧稳如泰山,神情祥和,对着长丰笑了笑:“无妨,路都递到我脚下了,这戏还是得看的。”
长丰欲言又止,神情凌冽的盯着方丈,方丈心平气和不为所动,只是向前伸出手来,恭敬地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公主请。”
时于归随意地笑了笑,甩了甩袖子,果断地向着小路走去,小路狭小崎岖,她如漫步锦绣花园,神情自若,任由花枝藤蔓轻轻擦过衣袖,留下淡淡清香。
院子还停留着柴火烧焦的味道,院外来了人自然惊动了屋内的人,小沙弥慌慌张张地探出脑袋,先是看到铠甲魁梧的长丰,神情骤变,复又看到前面身着华服的时于归,这般姿态富贵,鲜眉亮目,随意的站着,把脚下的泥土都变得富丽堂皇起来,沙弥不由又有些局促。
“师……师傅。”小沙弥最后看到身着袈裟的方丈,手指扣着门框,脚尖无意识地动着,诺诺不安地喊了一声。
院中四人都在沉默的时候,突然冒出一身尖锐的孩提哭喊声,那声音像是在扯着嗓子撕心裂肺的叫着,小沙弥脸色一变,缩回脑袋,急匆匆地跑进屋内。
时于归挑了挑眉,长丰上前一步,推开房门,屋子呈长条形,大通铺一溜地排到最后,屋内场景尽收眼底。
小沙弥抱着一个娃娃,姿态笨拙地哄着,看到进来的三人,脸色涨红,双臂倏地一下抱紧了手中的娃娃,神情警惕。
“了缘,还不见过公主殿下。”一鸣方丈轻声呵斥道。
那个小沙弥愣愣地看着时于归,他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级,身材瘦小,脸上带着少年的圆润,大眼睛乌黑润亮,透出不谙世事地模样。
“公主。”了缘抱着小娃娃后退一步,脚后跟顶着床榻才停了下来,局促不安地叫了一声,连最基本的礼节都忘记了。
屋内只剩下那个不知名小娃娃的哭声,哭声震天响地,深怕别人不知道清冷森严的寺庙中有一个娃娃一般。时于归注意到矮桌上有一碗奶,散发着微微热气,那碗边缘破旧,花色和刚才在屋外的一个颜色。
屋内无人说话,了缘见小娃娃一直哭,便惊了起来,伸手要捂住他的嘴,圆滚漆黑的眼珠像受惊的小小鹿一般围着时于归三人打转。时于归见一鸣方丈没有出面解围的打算,小孩子被捂住嘴巴,发出呜呜的声音,比宫内的幼犬还要小声嘶哑,可怜弱小。
“长丰,叫个奶嬷嬷来。”时于归说着,“了缘小师傅,你是打算把他闷死吗?”
了缘瞪大眼睛,一时间也不知要不要放下手,抱着小孩,小小一只,孤零零地站在床尾,犹豫惶恐地看着时于归。
“一鸣方丈请我来也不开口,这让本宫如何知晓前因后果。”时于归漫步走到桌前,施施然坐下,态度自然矜贵,掀了掀眼皮漫不经心地说着。这般随意态度,举手投足间像是坐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上,衣摆上的金丝流云纹似层层云彩照亮了整个屋子。
“阿弥陀佛,公主福泽深厚,佛光感召,结下善缘因果,也算稚儿之福。”一鸣方丈悲天悯人,双手合十。
时于归垂下眼不搭话,这些佛法之人惯会给人戴高帽子,抬得人不得不往那条路走,不过她可不吃这套。
一鸣方丈见千秋公主并不说话,只是笑了笑,转头对了缘说道:“痴儿,你说吧。”
了缘木讷地站在那里,张了几次口,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抱着哭累了小娃娃,眼睛都不知道放哪里去,他衣衫褴褛,形容狼狈,而面前坐着的女子比壁画中的仙女还要好看,多看一眼都会生出亵渎之心。
“一一……一一她只是一个小娃娃,什么都不知道。”了缘哼哧了半天才说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家的,我那日去后山北坡捡柴火的时候,发现她被扔在树下,一只喜鹊一直停在她身上,一切众生,种种幻想,喜鹊也许叫我来救她的,所以我就把她抱回来了。”
小沙弥一旦开了口,说话便流畅起来,说话一板一眼,颇具几分缘法。时于归的视线不由打量了几下,这一打量让小沙弥又开始结巴起来。
“她……她是上天的……恩赐。”小沙弥抱紧娃娃,磕磕绊绊地下了个结论。
说话间,长丰带着一个年约四十地奶嬷嬷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顾家兄妹和柳文荷。他们久等公主不到,刚好碰到长丰来巡奶嬷嬷,这才跟了过来。
“这娃娃是了缘五天前捡到的,看身形大小不过三月大小,俗世羁绊如何安心入佛。”一鸣方丈接过他的话继续说道。
刚进门的顾明朝心思一动,视线落到了缘抱着的奶娃娃身上,三个月的奶娃娃小小只的,哭起来都细细弱弱的。
“哦,如何是俗世羁绊,既然无父无母便是天生地养,入了佛家也是她的缘分。”时于归淡笑,漫不经心地把话递了回去。
一鸣方丈又是念了一声佛号,无欲无求的眼睛看向了缘和他怀中地一一,露出悲悯的神情:“佛法森严,命案缠身,如何入我清净寺门,连了缘都牵扯入世,还请公主救佛门众员。”
这话便有些严重了,时于归的脸上也严肃起来,一双琥珀杏眼严厉地看着方丈。顾明朝猛地当日女子击鼓鸣冤说的话,心中微骇。
“方丈得道高僧,竟也关心俗世案件。”顾明朝开口试探道。那日击鼓鸣冤的夫人也有一个三月大小的女孩,只是被当家主母溺死,这事原本只属于内宅私事,只是那女子最后哭道她连她女儿的尸体都没看到,这话让顾明朝当时留了个心眼。
“了缘是痴儿,十年前由贫僧带回寺内,因果循环,今日便带回这个孩子,只是佛家清苦,稚女娇贵,还请公主赎罪。”
——老狐狸。
时于归和顾明朝对视一眼,内心同时闪过这句话。
第39章一一来历
“顾侍郎哄小孩有一手啊。”时于归吃着蜜饯,啧啧称奇,视线在顾明朝身上打了个转,似笑非笑地打趣着。
这事也实在有趣,一鸣方丈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时于归后带着了缘离开,吃饱喝足的小奶娃睡醒后,连奶嬷嬷都哄不住,只是一个人哭得撕心裂肺。
顾静兰心疼地接手抱过来,谁知道奶娃娃一到她怀里,便盯着他身边的顾明朝看。时于归见状连忙怂恿顾静兰把一一递给顾明朝,脸上赤裸裸地写着看热闹不嫌事大。
谁知道一一到了顾明朝手里更乖了,咧开嘴咯咯地笑起来,没一会便在他怀里睡下去了,连奶嬷嬷都惊叹不已。
顾静兰听着时于归的话,偷偷抿唇笑起来,顾明朝有些窘迫,正打算把一一交给奶嬷嬷,没想到这个不省心的小孩刚到奶嬷嬷手中便扯着嗓子嚎起来,顾明朝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把一一抱了过去。
“不……不错啊,自觉。”时于归笑得直拍椅扶手,连一旁坐着的柳文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屋内众人正在笑着,门口突然探头进来一个光秃秃的小脑袋,原来是了缘背着方丈跑过来,他睁着圆滚滚的漆黑大眼胆怯地朝里望去,直到看到顾明朝手中的娃娃才眼睛一亮,他后面的长丰抱刀站在不远处,想来是对着了缘偷跑进来秉持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时于归对他招了招手,了缘抓着门框满脸通红,公主身后的立冬笑嘻嘻上前把人拉进屋内,了缘活像被烫到一般,连忙抽回手,双手合十,嘴里嘀咕地念个不停,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小师傅,你是来看一一的吗?”柳文荷轻声开口说道,她说话轻轻柔柔,比梅花还要清冽,寡淡的眉眼似乎也格外没有攻击力,倒像寒梅料峭,只看着便能让人放下戒心。了缘觑了她一眼,又局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心地点点头。
“立春,带小师傅坐到顾侍郎那边,再端些糕点来。”柳文荷选了个面容柔和雪白的立春出面,引着小沙弥入座奉上糕点,这一番下来这才让他不再拘束,一旁的时于归看得叹为观止。
小和尚看着手边精致的糕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细软甜滋的梅花糕散发出清香,一直勾引着他的视线,让他久久不能移开目光。
“梅花糕冷了便要倒掉,小师傅出家人,不如替我们分担分担。”顾明朝见状,给了了缘台阶下。了缘哪懂是不是真的要倒掉,他自小身后在寺庙,被教导一米一粟来之不易,听说要倒掉便赶紧拿起一块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倒也露出几分这个年纪的天真。
他无意识地靠近屋内唯一的男性,贴着他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睡得微微张开嘴的小女孩,专注又认真。
“小师傅,你多大了。”活泼的立冬看他有趣便张口问道。
这样热烈响亮的女声明显惊吓到了缘,他蹭的一下站起来,瞪大眼睛,竖起两只耳朵,贴近顾明朝,小声地说道:“小僧十岁了。”
时于归斜了立冬一样,立冬也没想到小和尚这么不经吓,吐了吐舌头站在一旁不说话。顾明朝一手抱着一一,一手空出来给他拍拍背,免得噎住。了缘更是贴着他站着,小手扣着自己的衣服,低下头不说话。
了缘的胆子大概比麻雀还小,只要有一点动静都会睁着眼睛警惕起来,而且他似乎只对柳文荷和顾明朝能放下戒心。
时于归对顾明朝打了个眼色,示意他搞定这个芝麻大小胆子的小沙弥。
“小师傅别怕,你这样紧张会影响到一一的。”顾明朝笑眯眯地开口说着,他笑起来,眼睛微眯,眉目柔和,宛若春风十里柔情。
小沙弥果然放松下来,他好奇地睁大眼睛,捂着小嘴惊讶地说道:“真的吗?”
顾明朝认真地点点头。
“我哥哥从小带我,不会骗你的。”顾静兰开口圆道。了缘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了顾明朝一眼,果见两人有几分相似,心中对顾明朝的话便信了几分。
“那我不紧张。”了缘扣着手指自我安慰道,要不是时机不对,时于归只怕要大笑起来,了缘的神情可是写满了‘我好害怕’,偏偏嘴上这般说着,怪不得都觉得欺负人好玩。
“你看你不紧张了,一一也睡得安稳了。”顾明朝睁眼说瞎话,慢慢引导了缘坐在一旁,继续说道,“多亏了有你,一一才能活下来。”
了缘揪着洗得发白的僧服,脸上突然露出几丝犹豫,随即又被掩盖下去,继续扣着衣服,沉默着不说话。顾明朝办案多年,一看这表情便知有问题,他面上不显,继续说道:“你平日里都去北坡捡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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