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大东家呆滞的目光打量着许先生的老脸,二十岁?究竟谁不要脸?
“裴刺史,你就是这么断案的么?你判定这些粮食来自于宁家,就凭发了霉的面,还有这些麻袋?”许先生盯着裴半城,冷笑着问道。
裴半城害怕过后,气得手都在发抖,闵冉居然将重弩架起来对准了朝廷命官,他这是要反了么?他厉声道:“难道有这些物证还不够?”
“哦,原来只要有这些物证,就可以将大都督府里的粮食认作宁家的啊。”许先生蓦地拔高了声音,指着人群中宁大东家年迈的阿爹,一拍大腿大声道:“儿子啊,阿爹总算找到你啦,你真是争气,不但积下了偌大的家产,连孙子都给我生了一堆啊!”
宁大东家气得快晕过去,也顾不得害怕大骂道:“我呸,谁是你儿子,你少嘴里乱喷粪胡罄!”
许先生也不生气,拉长声音说道:“哦,我当年有个儿子走丢了,长了一双眼睛一只嘴,跟你阿爹一般模样,难道你阿爹不是我走丢的儿子?先前裴刺史不是这样判粮食案子的吗?不过我可不会那么糊涂不讲理,若是你不信,我们要不当场滴血验亲?”
裴半城上前一步,挡住了还要跳起来的宁大当家,许先生此人混不吝,要是上了他的圈套被他牵着鼻子走,说不准宁大当家还真能当街验个祖父回家。
“许先生,裴某作为江州父母官,当为江州地届上所有的百姓担负起父母官的职责。宁家在江州做了多年买卖,乐善好施又童叟无欺。
家里的粮食却一夕之间被一盗而空,这是要将宁家上下老□□入死地么?现在是宁家,下一家呢?下一家将会轮到谁?江州的强盗如此嚣张,有谁还敢在此做买卖?有谁又能安心在此处生活?”
他神情慷慨激昂,手臂一挥优美一旋身,声音清越远远传了出去,“裴某不才,想着能查清案子,还江州一个清净,却连屋子都进不去。”
他手指一指屋顶,“江州的父老们,这些本该对着敌人的弓箭,如今却对准了你我,这莫非是有人一心谋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要用刀剑逼着你我闭嘴,就算被打被骂家人被充作奴隶,也只能忍气吞声三缄其口么?我虽是文弱读书人,就算拼着一死,也定要为你们讨个公道!”
“公道!”有人跟着振臂高呼。
“公道!”
“公道!”
大户人家的高呼声震天,带着壮士断腕的悲壮齐齐上前,他们就不信了,众目睽睽之下,闵冉真敢放箭杀了他们。
“哐当,嚓!”绸缎铺子隔壁的高台上,跳上去了个妖娆的妇人,手里拿着锣猛击几下,刺耳又高亢的声音立即将那些喊公道声压了下去,顿时引得所有的眼光都莫名其妙的朝她看了过去。
有人眼尖认了出来,她不是城里小有名气的李寡妇么,这时候她跳上去又要做什么?
“哎哟,真是热闹啊,城里有头有脸的都聚集在了一处,简直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李寡妇扭着腰,媚眼如丝眼风在人群中一扫,对着裴半城抛了个媚眼过去,咯咯直笑,“我们的刺史大人不但书读得好,人也长得俊俏,还关心着江州百姓的死活,这样的好官,啧啧。”
李寡妇话锋突然一转,尖声道:“难道我不是江州百姓么?你昨晚说我活好让你快活得似神仙,还诗兴大发给我做了一首酸诗,更亲口许诺给我送套金头面,可我现在连一个大钱都没有见到,读书人就能提起裤子不认人,哦,你是圣人子弟就可以白嫖?”
不待裴半城说话,李寡妇手指又点向那些读书人,“你,还有你,欠老娘的银子什么时候给?我没读过书,不懂你们那些子曰不子曰,睡了我想不给银子,没门!
丧尽天良的,黑了你们的心肝,随便爬寡妇床头吃白食,你当你那两三下,是圣人在撒种,还得我对你们感激涕零?”
众人指着那些大户们哄然大笑,裴半城呆呆站在那里,他根本不认识李寡妇,也从未见过如此没脸没皮的妇人,胸口憋闷只差没喷出一口老血。
李寡妇叉着腰,洋洋得意看着下面的人群,直说得唾沫横飞。
“连这点子银子都舍不得出,还说心系江州百姓?我呸,你骗鬼呢!一个个软得跟鼻涕虫一样,吭哧吭哧两三下,还不停的问我猛不猛,猛你个祖宗,真有那么猛,乱军来的时候,怎么会像缩头乌龟一样藏在你阿娘的怀里不敢出头?”
她狐狸眼一翻,对着高大的黑衣人眨了眨,“这位哥哥一看就是上阵杀敌之人,哎哟这不是大都督府里的人么?嘻嘻,哥哥,奴家住在甜水巷,待你有闲工夫,来找奴家吃酒呀。
打仗你们冲在前面,又在这里守着不让人抢了百姓的口粮去,出血又出力,奴家没别的本事,可做人的良心还是有一些,你们来了保证一个大钱都不用花!”
下面的笑声更欢,有人垂着口哨带头喊了起来,“人家李寡妇都有良心,可那些读书人却没了良心,铺子关门这不是想要我们的命么!”
“读书人不拿穷人的命当回事,要我们世世代代做他们的奴隶啊!”
“读书人不要脸,我们跟他们拼了!”
四面八方的百姓涌了过来,先前奔回去告诉邻里前来买粮的汉子走在最前面,眼里带着无尽的恨意走向那些达官贵人们,咬牙切齿的骂道:“黑了心肝的狗东西,咱们不要怕,这老天的眼可睁着呢,会看着他们怎么不得好死!”
百姓们悲壮向前,棍棒敲打在地上,震得地面抖动。
裴半城被挟裹着不断后退,有人灵活的混了进去,护着那些贵人们后退,有几人被悄无声息的拎了出去,带到了一处安静的院落。
闵冉端坐案几前,对狼狈不堪的几人抬了抬手,微笑道:“一直久仰几位的大名,然公事繁忙,没能与几位见上一面好好吃上一杯,今天略备了几杯薄酒,算是闵某向几位赔罪。”说完他叉手施了一礼。
几人都算是江州的地头蛇,族里读书人众多,虽说不算是顶级富贵之家,却柴米油盐铺子都不缺,算得上是家境殷实。他们乍一见到闵冉,都惊惶不安。
从闵冉到江州起,就极少与江州大户人家来往,此时他将他们带来突然示好,这又是打着什么主意?
“我没有读多少书,可知晓先人曾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是没了那些百姓,你们的地谁来耕种,你们的衣谁来织布?”
闵冉提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举起来对着他们说道:“都说世卿世禄,我知道各位想着是家族更加兴旺,可总不能被蒙了眼,倒让人利用了,被推上前做了那出头鸟。”
有人壮起胆说道:“大都督先前还拿□□对着我们,现在又与我们吃起了酒,倒让人摸不着头脑,大都督究竟是何意。”
闵冉轻笑,狭长的眼睛微眯,缓缓扫过眼前几人,不紧不慢的说道:“我有兵,也有酒。就端看几位如何选择。”
几人俱是一愣,面面相觑后陷入了沉思。
江州城里的紧张散去,次日清晨,眼尖的百姓瞧见杂货铺的伙计卸下了铺子门板,与从前那般开门迎客。
除了杂货铺,布庄,药铺也接二连三的重新开张,伙计来往忙碌,掌柜在一旁指点,像是先前的关张从未有过。
闵冉与裴行韫坐在马车里,他将掀开的帘子放了下去,终是松了口气,侧头看着她柔声道:“这一劫总算过了,这城里愈发的热,我们去云雾山下的庄子里住几日避暑。许先生一直叫嚷着累,要去歇息几日,不然他那把老骨头都会被折腾得断掉。”
裴行韫想起许先生那一场大戏,简直是无语至极,说他没有章法,他也太没章法了。
李寡妇那样的人亏得他找得出来,嘴里的那些浑话,对于如阳春白雪般的阿爹来说,怕是会气得吐血三升。
“我阿爹一直自诩风流,李寡妇那般的妇人,他从不会去瞧,会觉着污了他的眼。这次许先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却将他逼迫侮辱至此,我怕他会更为生气,使出些偏激手段来对付你。”
闵冉傲然道:“既然做了,我就不会怕他。任他有万般手段,尽管使出来便是。”
裴行韫现今也无法,只得掩去心中的担忧,与闵冉一起去云雾山下的庄子避暑。只是接下来几日连下暴雨,地里的庄稼大多被淹,城里也遍地积水,两人又收拾了一下匆匆回到了府里。
第52章献策
江州的暴雨灾害算不上严重,远远比不上瀛洲。河流暴涨山石崩塌,山下的村庄瞬间被泥浆山石淹没。
田里的水稻大半从中折断,乱七八糟的倒在水里,被天灾人祸折磨得已神情麻木,顶着烈日不辞辛劳穿梭其中,将那些倒掉的再扶起来,盼着还能收几粒粮食。
自瀛洲稳定之后,闵冉一直隐瞒着未向朝廷上报,折子上除了要粮草,就是哭诉此地乱军狡猾,这里才安稳下来,那里又起了乱。
皇帝面前堆满了报忧的折子,久而久之他已经不愿再看到这些,只想看那些歌舞升平的喜报。
闵冉算是控制了整个瀛洲,此时遇到水灾,他自是格外关注与担忧。江州有裴半城在,秋赋今年无论如何也要交一些到朝廷去。
养兵最费粮草银子,瀛洲是鱼米之乡,本来打算着今年江州的缺口由瀛洲来补,要是瀛洲自身难保,江州军将面临缺粮的危机。为了查清具体损失,他决定再亲去瀛洲。
裴行韫带着张嬷嬷在给闵冉收拾包袱,除了换洗的里衣鞋袜,就属消暑解毒下火的药丸备得最多,闵冉掀帘进来,看到塌上的大包小包,嫌弃的说道:“准备这么多东西作甚,我是快马前去,又不是小娘子出去踏青。”
张嬷嬷见他进来,忙不做声曲膝施礼后退了出去,裴行韫拿起几个小荷包,指着角落绣上的小字说道:“里面装的什么药丸都写绣在了上面,服用之前看一下便不会出错。再说就这么小的荷包能占多大地方去?大水之后蚊蚁滋生,须得仔细防着,别染上了时疫。”
闵冉心道以前什么艰苦的境地没有遇到过,他哪有这么娇气?才张嘴要说话,见到裴行韫斜过来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一转,笑嘻嘻的说道:“还是我的阿韫好,总是念着我的身子,生怕我有丁点的闪失。”
他上前揽着她坐在软塌上,万般不舍盯着她的脸仔细打量,恨不得将她刻在心上,变小揣在荷包里能带着她一起去瀛洲。
“先前还说要带你回故里去游玩,可这次我们是急行军,日夜疾驰,无法带同去。阿韫,又要好些时日见不着你,唉,一想到这些,我就恨死了老天....”
裴行韫吓得忙抬手堵住了他的嘴,她嘴里呸呸呸做声,双手合十四下拜了拜说道:“大都督是有口无心,老天爷切莫与他计较。”
闵冉被她大惊小怪的模样逗得笑了起来,他想到那些传来的消息,笑容渐渐散去,闷闷的说道:“老天有时真是不开眼,这天灾一来,受苦的可是那些穷苦百姓,倒是那些大户人家,说不定还会趁机大发一笔横财。”
他眸色渐冷,浑身散发着凌厉的气势,“这次去了瀛洲,查看田间地头的庄稼倒是次要,老农比我懂种地,他们自是会知晓如何去救那些庄稼。我担心的是,那些乡绅们会趁火打劫,拿几颗陈粮出来换地换人,整个瀛洲地面的土地与百姓,都成了那些大户人家的佃户与下人。”
裴家以前也不是没这般做过,裴行韫自是知晓其中的关窍,她斟酌了一下说道:“许先生此次可否与你一同去?”
“许先生说将裴半城得罪狠了,估摸着每日在刺史府里诅咒他,江州的上天都乌云密布,看得他心烦意乱,想要跟着我一起前去,让顾先生留在江州。”
闵冉想到许先生说这般话的模样,就忍不住笑出声,“先生也自知做得过了些,无论怎么说你都是裴半城的女儿,他那般污蔑你阿爹,总归是间或在打你脸,他一直躲着没脸见你,所以才想干脆躲远些去瀛洲。”
裴行韫失笑,怪不得这些天都没有见到他来找自己吃酒,顿时没好气的说道:“他做都做了,这时倒来扮反悔。我岂是那般小气之人,他脸皮比江州城墙都厚,就算是我骂回去,对他来说也是不痛不痒。”
闵冉干笑一声,赔笑道:“先生还有些惋惜,说要是真滴血认亲,他做了宁大当家的祖父,那宁家家产就归了他,还白得了一府的孝子孝孙,就算是娶不到妻子,以后也不怕没人替他养老送终。”
裴行韫无语至极,暗自翻了个白眼,许先生混迹于三教九流,学了一身的歪门邪道,四处招摇撞骗,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混账。此时她心念一转,倒想到了些主意。
闵冉琐事缠身,只略陪她说了一会话用过了午饭,来不及歇息便去了前院书房忙碌。
裴行韫午后歇息一阵后便起了身,吩咐张嬷嬷去请许先生,担心他会找借口回避不见,叮嘱她道:“你就说,我又要找他唱大戏。”
张嬷嬷忍住笑去了,不一会便来回道:“娘子,许先生在湖边水榭里等着你。”
裴行韫笑着点点头,说道:“嬷嬷你去厨房拣些糖莲子与湖里新挖的莲藕带着,再挑些新鲜吃食,我们快去,他只怕也忙得脚不沾地,别让他等着。”
张嬷嬷忙去了厨房,拎着大大的食盒与裴行韫一起去了水榭,许先生正悠闲的翘着二郎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见到她进来,抖动的腿安生下来,朝她扯着老脸尴尬的笑了笑。
裴行韫装作未见,待张嬷嬷从食盒里拿出吃食摆好退了下去,亲自倒了杯梨花酿放在他面前,举起酒杯对他说道:“这些天先生辛苦,好久都没能与先生吃酒说话,今天先生总算得闲,定要好好吃上几杯。”
许先生见裴行韫态度一如从前,并无计较之意,心头一松也随意闲散起来。
他举起酒杯吃完了酒,又夹了片糖藕吃了,惬意得眉毛都乱飞,指着案几上杯盘里的时令小食说道:“还是娘子懂得享受,这个时节的莲藕最是鲜嫩,你瞧这青虾,自打湖里清过淤泥之后,鱼虾都鲜美了许多,从前吃上去可是一嘴的泥腥味。这都是托大都督掉进湖里的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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