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公主和我都相信,宋雅言是个温柔体贴的好人。虽然他们家……与凤族相比,门不当户不对,但只要公主开心,我也会真心祝福他们。】
谢安之真诚地说道。
【凤君对血脉十分执着,但娘亲说,这不是凤族先祖的期望。先祖认为,龙凤只是天赋好一些而已,没必要高高在上,与凡人划清界限……只要凤族子孙幸福安好,他们便满足了。】
“……”
江雪声沉默良久,再度开口之际,语气中带上了一点苦笑。
【的确,不提别人,远渡就是这样的人。】
对于自己这个表弟,他说得很缓慢、很庄重,态度是当年从未有过的认真,风远渡见了都会感动流泪。
【他严于律己,敢作敢当,自认为肩负天下重任,从未有丝毫懈怠,却从不高看自己一分。他的继承人只得其形,反而落了下乘。】
谢安之沮丧道:【可惜,娘亲的召唤失败了。】
【等一下。】
就在这时,舒凫蓦地瞳孔一缩,抬起手比了个信号——院落中有道幽灵似的黑影掠过,形容鬼祟,分明正是宋雅言!
一行人立刻振作精神,就连原本昏昏欲睡的白恬和菡萏也打了管鸡血,摩拳擦掌,开始今天的跟踪大业。
宋雅言一介野鸡,自然看不透江雪声和谢芳年的隐匿符,全然不知身后缀上了一串尾巴,就这样拖着一个郊游团七拐八绕,穿过层台累榭,玉砌雕阑,以及一片种满名贵木材的小树林,一座养着莲花和锦鲤的池塘,最终抵达了位于凤仪门后山的一座洞窟。
洞窟十分深邃,其中昏暗无光,道路崎岖曲折,不知藏有多少陷阱。
舒凫入洞之前,特意让手脚不够仔细的白恬和菡萏守在洞口,自己屏息凝神,足尖落地时比矮脚猫的肉垫还轻,唯恐发出一点声响。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谨慎是多余的。
因为在这座洞窟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鸟雀悲鸣声,野兽嘶吼声,痛苦的呜咽呻.吟之声,还有用爪子抓挠、用身体撞击岩壁的声音……
“…………”
两个人,一条龙,再加上一只猫和一只肥啾,在黑暗中无声地对视一眼,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眼中的怒火。
或炽烈汹涌,或冰冷沉静。
唯一的共同点在于,其中都带有一线清晰的杀意。
毋须多言,毫无疑问。
在凤仪门捕获灵兽之后,将他们投入秘境、送往各门各派之前,这座洞窟,就是用蛊毒驯服灵兽的“教化场”。
宁死不屈的灵兽,将会一直被关在这里,至死方休。
在不见天日的洞窟深处,他们听见宋雅言一字一句,温柔文雅地开口道:
“唉,瑾瑜。你又何必与我闹呢?你知道,我是真心爱你的。”
“我怎会不爱你?为了你,我将凤仪门里里外外翻新一轮,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尽数改造为你记忆中的模样,甚至改换了仙山和宗门的名字,只为缓解你的思乡之情。”
“栖梧山,凤仪门,这就是你的家啊。你为何不肯安心留在这里,非要离开我不可呢?”
“瑾瑜,我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庸碌无为,你看不起我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只要你像以前一样,放血吸引灵兽,凤仪门便能发展壮大……”
“虐待?蛊毒?没有的事。只是这些妖兽凶悍难驯,需要严加管教而已。瑾瑜,你想太多了。”
“不错,我一直瞒着你,从未告诉你我有婚约,这是我对不住你。然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我能违抗的?即使我与盈翠成婚,我的一颗真心,也只会系在你身上。两情若是久长时,又何必在意名分呢?”
……
漆黑的石牢中没有半点声息,宋雅言就这么一个人滔滔不绝、唾沫横飞地说了半晌,一会儿软语哀求,一会儿疾言厉色,怒斥风瑾瑜“心比天高,冷酷无情”,“为了一群畜生与我为难”,变脸技术炉火纯青,整个修仙界都欠他一座小金人。
对于他声情并茂的表演,涕泪俱下的演说,石牢中那人照单全收,只回了柔软而坚定的一个字:
“滚。”
“你——你叫我滚?”
宋雅言猝然变色,城墙厚的脸皮微微抽搐,第一次流露出事态脱离掌控的愤怒:
“瑾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举目无亲、走投无路之际,是宋家冒险收留了你,供你吃穿用度。我更是对你一往情深,毫无保留,你怎能这样绝情?你以为施舍一点点凤凰血,就能还清我对你的深情吗?”
“至少,你得为我们宋家留个孩子,我们好聚好散……”
他言尽于此。
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意识到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有多恶心,每一次呼吸都是在污染环境。
而是因为,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不可忍受的剧痛直冲脑门,犹如大坝决堤,一瞬间就将他所有的语言、思绪、理智冲了个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
他僵硬而惊恐地低下头,向剧痛传来的位置望去。
本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却有阴森森的寒光一闪,像是断头台刀刃的反光。
——那是一道琴弦。
琴弦缠绕在宋雅言不可描述的部位,在他吐出“孩子”这个词的瞬间骤然收紧,将他不可描述的物件齐根绞断,鲜血像喷泉一样溅射而出。
“啊……啊……”
宋雅言徒劳地张大嘴巴,却只是嘶嘶吸气,发不出半点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
“里面那位姐姐,你待他太客气了。”
身后有女子清朗的笑声传来,音色悦耳如同天籁,还带着些少女特有的柔亮宛转,落在宋雅言耳中却不啻惊雷。
谁……是谁……
这女人到底是谁?!
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怎么会找到这里,还一出手就没收了他的作案工具???
“你该这样骂——”
那女人言笑晏晏,俏面如花,吐字却像指间的琴弦一样锋利,每一个音节都将他切割得体无完肤。
“——你说个几把呢,崽种?”
“哦,不好意思。现在你连个几把都没了,当然更不会有种。”
“恭喜灭门,大吉大利,今晚吃鸡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凤凰于飞
这是情趣你懂吗?情趣你懂吗?
在凤族公主——风瑾瑜看来,宋雅言这个人,她应当是真心实意喜爱过的。
因为对她来说,“喜爱”的标准实在很低。
她喜欢路边的野花,枝头的山雀,溪涧中的游鱼,清晨悬在草尖的露水,秋日里凝结在枫叶上的白霜……
她喜爱这个世界。
论性情,凤族不如鹓鶵一般孤傲,勉强可算是“清高”。
“清高”的含义是,他们居住在高高的栖梧山上,心思清澈纯然,像泉水般一眼能望见底,几乎不沾染一点人间烟火气。
他们不以神明自居,却比五凤中任何一族都更具有“神”的气质。
凤族门风清正,精英教育登峰造极,从小熟背修仙界核心价值观,人人都是君子淑女的顶格配置。
遥想当年,风远渡为人古板矜持,眼中揉不得一粒沙,对人对己都严格得有些不近人情,一天三顿揪着小伙伴耳提面命,处处与自由奔放的江雪声争锋(然后落败),便是因为家风所致。
风瑾瑜也是一样。
她自幼在栖梧山潜心修炼,从刀剑术法学到琴棋书画,直到凤族倾覆,都未曾踏出山门一步。
长辈管教严格,课业繁重艰苦,她不是温室里娇养的花,却实实在在是个梅花代餐、雪水烹茶的人间仙子。
简单来说——
风瑾瑜生来就在道德高地,从未想象过世上还有黑暗的低谷。
对于凡人,她始终怀着纯净而朴素的悲悯之心,只道他们脆弱、渺小、寿数短暂,是需要自己保护的对象。
在她看来,宋雅言以诚心待她,她合该涌泉相报。
她对男女情爱只是一知半解,但心中并无门户之别,本就想寻个平静所在安身,待修为有成,再前往魔域寻找同族。
宋雅言一心求亲,做足姿态,她对他亦有好感,自然无有不应。
……然后,结果便是如此。
纸终究包不住火,风瑾瑜也不是大脑缺氧的傻白甜。
她从蛛丝马迹中发现,凤仪门与一批形迹可疑的“神秘人”暗通款曲,从这些人手中获得“灵药”,暗中用在灵兽身上,以此胁迫灵兽就范,而不是在双方合意之下缔结契约。
就连举办秋猎大会的秘境,也是这些神秘人所赠。
直到被宋掌门率弟子包围、推入石牢的前一刻,风瑾瑜都怀着一片赤诚之心,以最大的善意揣度凤仪门,相信“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答案是没有。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这座欺世盗名的栖梧山,东施效颦的凤仪门,都是宋雅言亲手为她打造的黄金鸟笼。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凤凰再也无法展翅高飞,只做他一个人的金丝雀。
仅此而已。
如今,少女纯真无垢的好梦醒了。
镜花水月,终归虚话。
……
“我的——我的……啊啊啊啊!!!你,你竟敢……?!!”
昏暗的洞窟中,宋雅言双手捂裆,整个人好似一团烂肉,倒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挣扎惨嚎。
舒凫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腰子上踩过去,朝向漆黑的石牢中朗声问道:
“姐姐,你还好吗?”
石牢中沉默一息,随后有个温柔和缓的声音,带着些许犹豫轻轻响起:
“请问,阁下是……?”
“……”
闻听此言,就连舒凫也有一瞬间的晃神。
她实在没想到,经历这一切变故之后,风瑾瑜面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竟然还是温和有礼的。
“公主,是我啊!我是安之啊!”
舒凫尚未开口,蹲在她肩头的肥啾已经一跃而下,迈着小短腿笃笃笃地向前冲去。他满心雀跃狂喜,一时竟忘了自己还能变大。
“公主,我来救你了!虽然我才刚刚获救——我是说,我和救我的人一起来救你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之我们没事了!”
“安之?”
风瑾瑜如湖水般沉静平和的声音,第一次荡起涟漪,“安之,你没事吧?你有没有受伤,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那是相当为难!但是我不怕!”
谢安之骄傲地挺起胸膛,尖喙朝天,整只鸟越发像个蓬松柔软的绒球,“公主,我们快离开这鬼地方吧!”
“可是,此地还有许多被困的灵兽……”
风瑾瑜语带迟疑,但人已从洞窟深处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被江雪声手中一团幽蓝的萤火照亮。
“……”
舒凫认真端详着她的面容,于内心暗叹一声“造化钟灵”。
如果说,江雪声是她见过最美的男人,明潇是她见过最俊的女人,那么眼前这位公主,无疑可以在“最美的女人”排行榜上争逐一二。
顺便一提,如果有竞争对手的话,应该是舒凫自己(她在这方面一向不谦虚),以及女装柳如漪。
风瑾瑜生得极美,那美是缥缈而空灵的,如果说“美人如花”,那她就要加个定语,是“漆黑的海面上,漂浮着无数莹白的、闪闪发光的花”,不像是现实中存在的景象。就好像她的美,也不是尘世间能有。
怀瑾握瑜,其人如玉。
“多谢各位仙长,保护安之无恙。”
风瑾瑜敛衽施礼,一双明眸通透如琉璃,瞳色清浅,像是夏日雷雨后如洗的碧空,“这洞窟中灵兽众多,皆为蛊毒所苦,不知各位能否……”
“你也被囚禁在洞中,不问自己能否脱身,还有闲心关注旁人?”
谢芳年突然开口,一开口便是硬怼,众人都不由地吃了一惊,“如果我们救了其他妖兽,却顾不上你呢?”
这话问得有些无礼,但风瑾瑜丝毫不觉冒犯,淡淡一笑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我亦是万物之一,身在洪炉,煎熬苦楚,皆是磨炼。”
“磨炼?”
谢芳年语调一转,厉声追问,“那你可曾想过,你或许是凤族唯一的骨血,若你死在这里,凤族便是真的灭了?”
“若我弃众生于不顾,凤族之魂便死。”
风瑾瑜嗓音温软,语气却很坚毅,“魂魄既死,徒留骨血存世,岂非只是一具空壳,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阴暗湿冷的石窟中,少女安详、恬美、风轻云淡的语声异常清晰,仿佛岩缝间生长出一枝洁白馥郁的兰花。
“前辈,凤族俯仰无愧,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哼。脑袋不太好使,口齿倒是伶俐。”
谢芳年轻嗤一声,倒也没再与她抬杠,猫爪搭着牢门随意摆弄两下,便解开了其中的法术禁制。
舒凫随即一剑斩落——孤光剑终于找到用武之地,兴奋得嗡嗡作响——只听“锵啷”一声,铁锁落地,儿臂粗的铁条也被她一剑削断三根。
“公主!我想死你啦!”
肥啾扑棱着小翅膀纵身一跃,这次他变成了抱枕大小,恰好填满风瑾瑜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