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瑟笑,不接她的话,只是来到那木桶前,里面的白粥煮的软糯,粥明显盖过水,是以米香格外浓,不过令苏锦瑟意外的是来这里拿粥的人并不多,且各个衣服整洁干净,不似受苦的样子。
“这里的人并不多,怎么煮这么多粥。”苏锦瑟好奇地问着。
欧阳璟捏着她的手指,回答道:“等会还要去送到养济院的,这几桶只是给这里家中有困难的人救济的,北城门这边家境贫寒者巨多,所以救灾点设立在这里。你看这个是我们城中的户籍官,寿阳十万户籍皆记在他脑海中,有神通之称。”
被她点到的中年人,留着山羊胡子,头顶一圈白头发,对着苏锦瑟笑着行礼:“欧阳娘子谬赞了,不过是小官职责所在。”他说话慢吞吞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听的人心里直痒痒。
“我知道,我知道,你快看着些,不要让那些懒汉闲人浑水摸鱼。”欧阳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户籍官赶走。
她见苏锦瑟迷惑,神情颇为得意,解释道:“你不了解寿阳吧,寿阳许多政策都是历任景王爷留下来的,等会我们要去的养济院,是仙逝多年的老景王妃完善的,分为孤老院和慈幼局,鳏寡孤独贫乏者、癃老废疾贫乏不能自存者,无父无母失牯者都可入住。”
“不仅如此,她还改革户籍制,把寿阳所有人都登记在册,根据家境贫寒程度,建立档案,若是寿阳要修建建筑或者疏通河道这些吏务,便从家贫中选人,甚至联系各大学堂建立奖学制,只要读书好便都可以免除学费,甚至可以凭成绩去衙门领钱。”邹雁归语带敬佩,尤为崇敬。
苏锦瑟心中突然一怔,冒出一丝怪异的错觉。她既觉得这个老王妃言行举止太过超前,又觉得今日这话出现的时机不对。
景王妃。
她沉默,把这个名字在嘴边过了一遍,抬起头来,发现邹雁归看着自己,便面不改色,笑脸盈盈地说着:“当真是厉害,怪不得寿阳如此不同。”
“可不是,人人都念着……”
“闭嘴。”
欧阳璟话还未说完就被邹雁归低呵一声打断。
苏锦瑟把两人脸色记在心中,心中暗忖:好奇怪的态度。
“排队排队,一个个来,王大伯你家有两个小孩,给你两碗仔细端着。”一个衙役大声吆喝着。
这声今天敲锣大喊惊醒了角落中怪异的安静,邹雁归立马说道:“先去看看吧,等会再去养济院,寿阳一个三个养济院,其中最大的那个是官府办的,另外两个是几大富商联办的,规模较小。”她为苏锦瑟解释着,最后补充了一句,“管理尤为严苛,不用担心克扣之事。”
等苏锦瑟去了哪里才发现为何如此说,因为管账的人竟然是官/兵。
原来军中十多年前便推行识字教书计划,甚至分门别类特选了一些有专门特长的兵分派到专职,而这三个养济院便是从邹明恩的亲卫中提拔出算账能力一流的士兵。
苏锦瑟听着管账士兵井井有条地汇报账目,视线不由落在他的脚上的靴子上。
那是一双鞋面揉旧了的牛皮靴,他身后是被他踩出来的一个个正方形印记,雪水化去,清晰地留在地面上。
“七娘子,七娘子。”
苏锦瑟回神,只听到邹雁归继续说道:“你看我们是否能把你送来的粮食放一些在这边,虽然仓库目前准备得非常充足,但不知这雪要下多久,且又快过年了,多备一些有备无患。”
“邹娘子说得对,便按你说的来吧。”苏锦瑟附和着。
“还有王校尉,适龄孩子的功夫也不要拉下,尽快操练起来,还有院中一些尚能活动的老人也让他们多动动。”邹雁归合上账本的时候多提了一句,王校尉冷着脸点头应下。
“你看是否还需要备一些红布给院中,瓜果蔬菜不如也送来一些,好不容易平安无事过个年,还是热闹一些才是。”苏锦瑟心中咯噔一声,漫不经心地说着。
欧阳璟连连拍手附和。
邹雁归笑容微僵,虽然很快掩饰过去但还是让苏锦瑟心中一沉。
“七娘子想的周到,王校尉就这样安排下去。”
“好了,这是最后一个养济院了。我们等会去外面玩吧,雁归,你知道观音庙中那个明灯大师去哪里了吗?我听闻昨日有人摇出三个签被他请到后面解签,我今日也想去碰碰运气,不过发现观音庙关门了。”欧阳璟站起来好奇又不解地说着。
“明灯大师一向云游四海,想必又是挂牌出去了。”邹雁归敷衍一句。
雪下得越发达了,不一会儿,原本扫干净的路面又积起一层厚雪,窗外鹅毛大雪严严实实。
欧阳璟趴在窗前,时不时伸出手来接一下雪花,发出咯咯笑声。
大堂内,苏锦瑟和邹雁归在对弈,苏锦瑟执白子,邹雁归拿黑子,两人就着四方棋盘开始厮杀。
白子守着右下角,稳中求进,在前端和黑子胶州着,而黑子如腾云长龙所过之处势如破竹,战况激烈,难分难舍。
“锦瑟也太谨慎了,不出反进,节外生枝。”邹雁归的棋子破开苏锦瑟的防守。
“白子乃是客人,守着规矩即可。”苏锦瑟把领头破局的黑子堵住,抱着手炉,慢悠悠地说着。
“失了先机,再谨慎也翻盘无望了。”
“邹娘子小心尾大不掉。”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到底谁要赢了,输了的人陪我去摘个梅花。”欧阳璟凑到两人面前,不高兴地说着。
在她说话间,两人快手连下十子,整个棋盘占满棋子,白子被黑子团团围住,邹雁归正要露出笑来,只见苏锦瑟的棋子不紧不慢落在一处,她瞳孔倏地一缩。
“尾大不掉,尖锐突进必有缺口。”苏锦瑟慢吞吞地说着,随机歪着头对着欧阳璟无辜地笑着,“我赢了,让你的邹姐姐陪你去吧。”
欧阳璟再也不管棋子了,欢呼一声,拉着邹雁归就往雪地里冲。
两人一走,苏锦瑟脸上笑容顿失。
“姑娘与邹娘子打什么机锋。”王嬷嬷担忧说着,“今日不该出来的,意图不明总是令人担忧。”
苏锦瑟看着不远处梅树下的两人。
邹雁归鞭法了得,抽出鞭子精准地找到欧阳璟要的那一枝梅枝,一用力便折断落到她手中,动作干净利索,姿态潇洒无畏,一旁的欧阳璟高兴地连跑带跳,笑容灿烂。
“我听闻这位邹雁归自小生活在军中。”
“听说是的,十岁便随父兄上阵,鞭法了得。”
“我本以为行军之人都是大而无畏的人,不曾想也有这等七窍玲珑心的人。”苏锦瑟摇了摇头。她看着的那个红衣身影,不曾想她也突然回头。两人触不及防地对视,又都匆匆挂上得体的笑来,最后状若无事地移开视线。
这个邹娘子当日在天兰寺就极为热情,一开始以为是性格如此,又觉得是因为苏锦彤,现在想来也许当时便是因为自己。
可她们两人再次之前并无任何交集。
“姑娘在想什么?”
苏锦瑟把棋盘上的棋子一颗又一颗地放回棋娄中,长叹一口气说道:“再想这个寿阳可真是一滩浑水。”
“不对,应该说整个河东道都暗藏杀气,防不胜防。”她手一松,一把黑子如玉石落水发出咚咚响声。
“兵家之地,素来说不清。”王嬷嬷感慨了一句。
“嬷嬷说的是,只希望不要打仗了。”苏锦瑟想起如今不知在何处的盛宣知,脸色阴沉。
“你们在说什么呢,我听表姐说你们苏府之前请了一个御前嬷嬷来教导娘子礼仪,插花相比也学过,七娘子给我露出一手吗?”
欧阳璟抱着一堆花走了进来,笑眯眯地说着。她身后跟着身上落满雪的邹雁归,眉宇英气丝毫不会因为寒冷而折损半分,她的靴子掺上雪渍发出嘎吱响声,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印记。
“你说的是莱嬷嬷吧,据说官家甚是想念嬷嬷,早早启程回汴京了,按理现在应该回宫了。”苏锦瑟脸上笑盈盈地说着,“我只学了一个棋艺,其他的都不甚精通,欧阳娘子要失望了。”
“自己去一边玩,还使唤起别人了,还有去换双鞋子都湿了,小心病着。”邹雁归把她打发走,“你不用管她,家中幼女,二房就她一个女儿,被宠得无法无天惯了。”
“自然不碍事,天真烂漫。”
“邹娘子不换鞋吗?”苏锦瑟的目光落在她的鞋子上。
“我看锦瑟一入门就盯着王校尉的鞋子看,现在又来看我的。”原来邹雁归早已把苏锦瑟的异样看在眼中,只是一直不曾说,她伸出自己的靴子颇为得意。
她的靴子比王校尉的要精致些,牛皮方头靴被保养得皮光油亮,鞋边用防水的布料包裹着,脚后跟是一处铁质的方形鞋掌。
“军中特制,独此一份,也不是水边士兵都可以穿的,要有品阶才可,我可是上战杀敌过的人。”
“那我今日学会了,便偷偷去做一份。”苏锦瑟打趣着。
邹雁归神秘地摇了摇头:“那是不可能的。”她伸脚敲了敲地面,发出哒哒响声,“精铁,坊间哪来精铁。”
苏锦瑟的手指猛地捏紧暖手炉,指骨弓起,指尖发白。
“是的啊,我之前求了邹姐姐许久都不曾赏我一双。”搬着小板凳坐在一旁插花的欧阳璟大声帮腔,哀声叹气。
“也不是我不给,实在是金贵,再说了你又不上阵杀敌你要这个做什么,这是又来踩尸体,跨血海的,可不是你们娇滴滴的小娘子赏花看雪的。”
“别说了别说了,怪可怕的,你看你把七娘子也吓坏了。”欧阳璟捂着耳朵拒绝聊这个话题,并且机智地把话题引到苏锦瑟身上。
“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昨日睡得晚,今日又奔波了一天,有些乏了。”苏锦瑟笑说着。
“天色也不早了,这雪也停了,姑娘不如早些回去。”王嬷嬷附和着。
“累了就好好休息,可别病了。”欧阳璟抬起头来,担忧说着。
苏锦瑟被王嬷嬷扶着上马车,驾车的是一个小黄门,小黄门马鞭一甩干净利索地驾车走了。
“姑娘,姑娘,没事吧,脸色为何如此之差。”一如马车,苏锦瑟身体一软差点扑倒在车垫上,被王嬷嬷眼疾手快抱着。
苏锦瑟面色惨白,额间冒出虚汗,她深吸三口气,这才把急速跳动的心脏平复下来。她坐在角落里,抱着暖炉仔细想着当日情形。
她能确定当日侯爷身边的侍卫恩来是有意放过她,可恩来明明与那个脚穿军靴的人是一伙的。
他们对苏家有所图谋,是以一个蛰伏在苏家传递消息,一个负责接头动手,如果进入邹雁归与欧阳璟没有做局下套,那她们说的关于军靴的事情便是真的。
——那日秀禾镇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是邹明恩派去的。
她们今日提议约她出来是为了给她下这个套?
苏锦瑟冷静地想着,手指死死掐着暖手炉,把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要从庞大繁杂,延时之长的时间中分析今日这张帖子到底是为何。
“不会的,她们不知道我与殿下关系。”苏锦瑟喃喃自语。
彼时那个生命受到危险的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女七娘子,众人目光聚集在昏迷不醒的太子殿下身上而不是她身边那只脾气暴躁的猫发财身上。
“姑娘,说什么,姑娘,你这么了。”王嬷嬷见她冷汗淋漓,焦急说着。
苏锦瑟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冷静说道:“烦请嬷嬷去驾车,把张黄门换进来,我有事要说。”
王嬷嬷不敢多问,掀开帘子与驾车的张黄门耳语几句,马车停在路边,很快就换了个人驾车。
“你知道殿下现在在哪吗?”
张黄门跪在一侧,摇了摇头:“奴才不知。”
“你有办法联系到欧阳太监是吗?”苏锦瑟又问。
张黄门沉默。
“那便好,我昨日求的平安香囊,边关紧急,还请黄门替我转交给太监,务必让他亲自交给殿下。”苏锦瑟闭眼,写了一张字条塞进锦囊中。
张黄门恭敬举起锦囊,磕头应下。
“我很想殿下,请殿下细细品读。”苏锦瑟盯着他强调着。
“是。”
“殿下当真好福气,远隔千里之外也有佳人送信。”形容粗犷的副将大声调笑着,笑声震落树枝积雪。
盛宣知依旧是矜贵的模样,穿着汴京特有的织金交领彩绘长袍,袖口领口缀着雪白厚狐裘,外罩千狐大氅,闻言微微一笑,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搭在欧阳手中的香囊上。
全国寺庙统一的款,一看就是苏锦瑟随意挑的。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又是嫌弃又是欢喜,可面上不显,只是伸手,慢条斯理地拆开香囊,把那张薄薄的字条展开。
眼角微微上扬,高冷矜贵如天山之雪的面容瞬间融化出一角,剑眉斜飞,张扬落入鬓角。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他轻声念了一遍,手指随意地卷着纸条,脸上看不出任何欢喜或者不屑,把纸张扔进香囊中,又重新扔回欧阳怀中。
欧阳眼角一抽,手忙脚乱地接着,妥帖小心地放在怀中。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