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是没办法再失去这唯一的寄托了,就算九号试验体根本不记得我是谁,只与小麦有着相似的外表,我也不忍心让他被伤害,所以我同意了杜坦的要求,决定在实验室里平静地等待审判。
但是我没想到人竟然能坏到这个地步,杜坦在带着那些试验体回到军方邀功的时候,居然又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他说军方制造的人型兵器共生体虽然强大,但是不够完美,虽然空有人的外表,但是它们本质上只不过是一台机器而已,还需要额外的控制程序,这样的东西是没办法最大化地帮助人类的。他提出在共生体中移植人类的神经系统和大脑皮层,让他们能像人类一样能思考,有情感,能感知到温度和疼痛,但是要让他们对人类完全服从,还要通过对海马体进行改造将他们过去的记忆一并抹去。
我知道他提出这个计划完全是因为我曾经和他提出过这种设想,但是我完全没想到他会把那个设想用在这种地方,我的一切研究资料全部被他拿走,有了资料,他肯定会实现这个计划的,就像他当初为了得到自由军一方的话语权而造天使一样,现在他也会为了在军方面前邀功提出这样的计划去迎合他们……甚至为了将那些天使处理掉,他提出解剖天使,拿他们的神经系统和大脑皮层当作移植的材料,如果天使不够,再拿死刑犯充数。
他怎么敢这样做呢?怎么能这样做呢?
他告诉我,现在共生体中造价最高、性能最好的一个还没出厂,他决定将这个共生体的外表参数进行修改,让他和九号试验体的外表完全一致,因为九号试验体是所有试验体中最接近神的一个,我问他到底最接近神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没有回答我,也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之后过了没多久,他又告诉我,我的研究成果会以另一种形式永存于这个世界上,因为所有共生体的外表参数都被调整成了对应的天使的样子。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我不奢望神会宽恕我,因为自私和软弱,我从一开始就在犯错,一个又一个错误推着我往前走,但是我无力阻止,希望可悲的一生能在这里画下句点,希望除我之外还有人知道杜坦犯下的错。”
第39章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林克看着凯撒,凯撒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他茫然地看了看林克,又看了看城河,最后去看同样神情呆滞的小苍兰。
“……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林克啪地一声合上了日记,随手把它扔到了一边,扳着凯撒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我从来没听过什么人造天使,也没听过共生体里有人的一部分。”
凯撒说:“我就是九号试验体,是吗?”
“你不要这么轻易就相信——”
“那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才是真的?”凯撒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暗红色瞳孔像一团颜料似的晕开了,“我是一个程序错乱的机器,还是当一个半人造的怪物,我该信哪个?”
林克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凯撒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了施雨送给自己的那张储存卡,林克与他对视一会儿,招架不住似的拿起了电脑,将储存卡放入其中。
储存卡里有两个视频,第一个视频是在那个地下实验室,培养舱里果绿色的液体清澈透明,凯撒悬浮在里面,浑身赤裸,身后一对丰满的羽翼蜷缩着,培养液被放空,培养舱打开,凯撒走了出来,水柱从四面八方向他喷射过去,
他被冲洗干净,翅膀重回耀眼的白色,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却夹杂着恐惧与厌恶。
他们把他的皮肤擦干,翅膀和头发也烘干,凯撒站定,一个婴儿似的茫然环顾四周,似乎在期望一个来自母亲的拥抱,但是没有,他就这么赤裸地站在原地,羽翼微微颤动,两只修长白皙的手不安地蜷缩起来。
镜头离他的肩胛骨很近,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放在他的翅膀根部,努力拨开那些层叠的羽毛,于是所有镜头前和镜头后的人都看清了,翅膀是破开他的皮肤生长出来的,与他的身体紧密相连,像是盘踞在土地上的树根。
在他身后,好几个培养舱里都装着像他一样的“天使”,小苍兰在左数第三个,和别人一样,他表情安详地闭着眼睛,悬浮在果绿色的液体中。
视频结束了。
第二个视频是凯撒躺在一间手术室里,手脚全被镣铐捆住,他没有挣扎,只微微皱着眉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无影灯,费力地轻声说:“啊——”
一个助手模样的人走过来,将一块宽胶带紧紧贴在他嘴上,他终于感到了害怕,不住往里面躲藏,像个自制能力低下的小孩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对方给他打了麻醉剂,他没几秒又浑身放松,闭着眼睛睡着了。
隔壁的床上放着一个与他长相体型完全一样的机器人,眼睛里满是乳白色的雾气,一动不动,像个死去的木偶,内部袒露出来,里面是层叠的线路和复杂的骨骼。
第一刀切下去,凯撒的羽翼颤动一下,血流出来。
林克啪地一声合上了电脑。
小苍兰感受到了极大的恐惧,他后背发凉,如坠冰窟,城河的手握上来,他瞳孔涣散,用力挣扎,在看清了对方是城河之后,小苍兰才回过神来。
凯撒冲林克伸出手,让对方把电脑给自己,他想看完,但是林克不给,凯撒只好去抢,只是他忘记了,自己现在左臂几乎是个半废掉的状态,右臂行动也不方便,他引以为傲的战斗力早被这段时间的颠沛流离消耗殆尽,林克将他紧紧抱住,说出来的话像是命令又像是恳求,“别看了。”
“他们杀了我。”凯撒说:“是吗?”
“嘘……”林克不住抚摸他的后背,他平滑的肩胛骨与林克的手心相贴,凯撒突然想到了那个大屏幕上搔首弄姿的天使。
他苏醒后被厄箴从三区接到九区的时候,在路上看到了很多块电子屏幕,上面无一例外地播放着这样的画面,瞳孔是暗红色的天使衣不蔽体,搔首弄姿,身后的翅膀腐烂,沾血的羽毛落了满地。
他以为这只是某种让人不适的现代审美,或者是什么主题含糊的奇怪广告,到今天,他才想明白,这是以他们为灵感的,对自由军和教廷恶毒的嘲讽。
那个衣不蔽体的天使诱惑又冷漠的眼睛与他对视,直到他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帐篷里,周围一片漆黑,他一动,攥着他手的人也动了,帐篷里的小夜灯被打开,他看清了对面人的脸,是小苍兰。
小苍兰松了一口气,摸摸他的脸道:“你没事吧?”
“……嗯。”凯撒说。
诡异的沉默在蔓延,小苍兰哎了一声,问凯撒,“你在想什么?”
凯撒看着小苍兰,怔怔地说:“没想什么,你呢?”
小苍兰说:“我也是。”
外面的风雪在怒号,凯撒不知道林克和城河在哪里,他也没有去问,那对颤抖的羽翼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像个甩脱不掉的魔咒。
凯撒看着小苍兰说:“你好像比我冷静的多。”
“我——”小苍兰有些词穷,过了会儿,他说:“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存在,说实话,在视频里看到自己的时候,我觉得有点恶心”
“但我们没有权利去选择。”凯撒盯着他的眼睛,“无论是以哪种形式存在,我们都没有权利去选择,恶心的人是你吗?是我吗?”
他神情冷漠,看上去很陌生,小苍兰觉得害怕,却没有后退。
“不是我们。”小苍兰低声说:“我知道的。”
凯撒伸手去抚摸小苍兰薄薄的眼皮,他觉得此时此刻,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一见到小苍兰就觉得亲切,因为他们出自同源,是这世界上只剩下两个的不幸的幸存者。
剩下的共生体不可能再被修好了,因为他们身上属于天使的一部分已经被彻底损坏,即使那些复杂的机械都被修补到完美,他们也不会再复活。
凯撒撩开帐篷,往外看去,车就停在不远处,林克和城河坐在车里,面对面地交谈,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平静,似乎已经达成了一致,凯撒知道他们接下来的计划,他们带着这些资料与自由军联系,筹谋着如何反将一军。
他走到车窗边敲了敲,林克打开车门让他上来。
城河不敢看凯撒,似乎在避讳着什么,凯撒看着玻璃上凝结着的厚霜,对林克说:“我们接下来什么打算?”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们,林克松了口气,对他说:“自从遇到你之后就一直在试图和自由军那边联系,我不能用自己的身份联网,只能尝试用老式无线电发送消息到特定频道,但是这种方式双方都收到对方消息的几率非常渺茫,也不稳定,所以一直都没成功,自由军没有固定的营地,我也没办法定位之后带你们走,好在刚才我收到了他们传来的回信——”
他少见地话多,凯撒却对一切都是漠不关心的态度,林克顿了顿,继续说:“他们给了我一个定位,我们把口粮吃完之前大概能赶到。”
“好啊。”凯撒说:“那我们明天就走吧。”
“我下车去尿个尿,你们聊。”城河没看他,推开车门走了。
“凯撒。”林克说:“我想和你谈谈。”
“好,你说吧。”
“你会和我们一起走吗?”林克问他。
“会。”凯撒说。
“就这样吗?”林克捧着他的脸,“没别的话想对我说了吗?”
第40章
凯撒看着林克近在咫尺的脸,他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个愿意对他释放善意的人类,如无意外,他再也不会遇到任何一个人会这样对他。
他会被绞杀,被消灭,当作一个错误抹去。
凯撒冷漠的神情逐渐褪掉,他伸出右臂去拥抱林克,林克松了一口气似的,也将他回抱,两个人亲密无间地贴在了一起,像是从未有过分离。
凯撒微微侧过头去舔林克下唇上的伤痕,那个被他咬出来的伤口已经结痂,他急切地去碰触,手指深深嵌在林克脖颈上温热的皮肤里。
“我好几天没洗澡了……”林克扳着他的下巴,气喘吁吁地说:“真要挑这个时候吗?”
凯撒点点头,林克与他对视片刻,猛地起身跪坐在他身上,伸手去拉他防寒服的拉链。
外套和背心都被掀起来,凯撒顺从地举起手臂把衣服脱了,林克低着头打量他的上身,他没有说出口、也不会说出口的话是,他觉得凯撒真的非常美。
在看到视频里那个诡异的九号试验体时,他第一反应并不是厌恶,也不是不适。
他被那个长着翅膀的人类懵懂又邪恶的样子深深地吸引了。
此刻凯撒肩膀上被洞穿的伤口大剌剌地暴露着,林克丝毫不觉得奇怪,无论凯撒什么模样,他都觉得是正常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在白鹭广场的监控里第一次见到凯撒流泪时的触动,那一瞬间,他知道凯撒对他来说是不同的。
超越了彼此的身份,没有任何界限,不受时间影响,那是他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怦然心动。
两个人皮肤相贴,凯撒发出了一声含义不明的呜咽,他迷茫地看着车玻璃上积攒的厚霜,将自己的右手紧贴在林克后背上,过不多时,他把脸埋在林克的脖颈里,像个撒娇的稚子一般不住磨蹭,林克觉得那里湿漉漉的,他知道凯撒哭了。
突然地,凯撒哽咽着叫了一声,也许是心里装满了情感无处发泄,马上就要溢出,林克好不容易挣脱开他的怀抱,将他的脸抬起来看,发现凯撒的表情很狰狞,像要憋疯了似的忍着,他差点把自己一口牙齿咬碎,含糊地说:“为什么?”
林克不知道他到底在问什么,为什么他会存在,为什么又让他知道这件事,还是为什么他居然还没死呢?
凯撒盯着林克,希望对方能给自己一个答案,但是很快地,凯撒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并没人能给他答案。
他崩溃似的大叫一声,惊走了雪地里乱窜的灰兔,那叫声在空气里有了短暂的一会儿回响,逐渐被风吹散了。他去吻林克,带着没有味道的眼泪,林克不住抚摸他光滑的后背,逐渐地,他不哭了,死死咬着嘴唇,瞪着一双红眼睛看林克。
城河坐在帐篷里,低着头和小苍兰说话,他听见了凯撒的叫声,下意识地带着小苍兰出去看,就着朦胧的月光,他看清了,不知道是谁白生生的后背紧贴在玻璃上,没过一会儿,车身开始在雪地上不甚明显地上下晃动,小苍兰茫然地张了张嘴,眼神在车身上与城河身上之间来回游弋,问城河:“他们在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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