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简玉纱与汪锦媛骑马奔入蹴鞠场,二人到了场地即刻下马,丢了马匹给侍卫。
场上值守的侍卫见二位夫人要比赛蹴鞠,纷纷立好球门,在场地中央放了一只筑球。
汪锦媛扬着下巴看简玉纱,道:“利落些,三球两胜。”
简玉纱负手而立,笑答道:“好。”
场外之人,已经全部瞧过来。
陆宁通本在骑射场内,他亲眼看到简玉纱从帐子那边一路骑到蹴鞠场,眼睛都直了,随后原地大跳:“那还是我嫂子吗?”
怎么和刚才罗里吧嗦、小肚鸡肠的样子,完全不同,好像整个人都舒展开了。
一旁有人调侃道:“你何时有个大哥了?”
陆宁通充耳不闻,站在大马旁边,拽着缰绳,急切地往场上看去。
偏离得太远,他生怕看不清楚,踩着马镫上马,打马去了。
有一个人去蹴鞠场,后边儿的人就都跟去了。
但看热闹的人,都很有规矩,无需旁人清场,他们便自觉不压蹴鞠场上划分出来的白线。
渐渐的,人越围越多,竟围成了一整个圈儿,把简玉纱和汪锦媛围了里面。
汪锦媛的兄长和夫婿也在其中,接连替她叫好,全场上,几乎只能听到“汪锦媛”的名讳。
闵恩衍也混在其中,但他躲在后面,不敢替简玉纱说话,他不由自主看了一眼蹴鞠高高的球门——在幼官舍人营里,简玉纱不就是仗着他男人的身子才能出人头地?如今换回女人身,哪儿能说赢就赢?
他缩着身子,恨不得将自己隐形起来。
万一被人发现是简玉纱的丈夫可就糟糕了。
闵宜婷在闵恩衍身边,有些后悔,早知道看的人这么多,便不该撺掇着汪锦媛和简玉纱比赛,照这势头看下去,丢人丢大了!
她以后都不敢承认自己是简玉纱的小姑子。
人群里,大家不禁议论起来。
多数人本能慕强,借汪锦媛丈夫兄长的颜面,高声道:“汪氏必胜!我从前可是见过她与人白打,对方被球砸的鼻青脸肿,毫无还手之力。”
白打,便是蹴鞠中二人对踢的玩法。
自然也有些人看法不同,那人说:“简氏方才在马背上大有优势,我看未必会输。”
汪锦媛的丈夫彭行谦反驳道:“简氏虽然招式凌厉,但她手脚不协调,方才再打下去,简氏本就要输了,一会子蹴鞠场上较量,肯定要露短。”
彭行谦眼光不错,简玉纱刚回到自己身体,的确有些不大适应。
但毕竟是自己的身体,她已经慢慢找回感觉。
简玉纱扭完手腕,道:“我热完身了。”
汪锦媛冷脸扬唇道:“我一直在等你。”
二人话毕,小太监边跑边牵绳,寿全福骑着高大的马儿嘚嘚过来,那模样,活似坐了一头小毛驴儿。
寿全福冲进人群,公鸭嗓又细又尖:“都让开,让开!”
众人让出一条道。
彭行谦在寿全福跟前有些脸面,他捏着尺寸地调侃道:“寿公公也来看热闹?”
寿全福擦一擦额上冷汗,无奈说:“你们挡着皇上了。”
有人惊呼一句:“老天爷,皇上竟也在看么!”
话音刚落,人群呜啦啦散开,给看台正对的方向,留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看台上,皇帝撑下巴,眯眼看着赛场上。
就连丽嫔也忘了皇帝在她身后,探头探脑地往场上看。
蹴鞠场上,简玉纱与汪锦媛二人已经热身完。
汪锦媛不客气,她先一步跑向筑球,抬脚便朝简玉纱身后高门中央的风流眼踢去。
简玉纱登时用高抬腿截球,随后拿脚一勾,球便到了她的脚下。
汪锦媛倒很沉稳,她见简玉纱勾了球去,并不着急。
蹴鞠有规则,手不能碰球,亦不能与对手拳脚冲突,简玉纱带筑球奔跑的时候,汪锦媛只能紧跟其后。
简玉纱踢了几个假球之后,四肢的不适感,让她的动作出现了破绽,汪锦媛早就蓄势待发,趁空顺利夺回筑球,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踢进风流眼。
汪锦媛进球了。
全场高呼:“汪氏威风!汪氏威风!”
彭行谦锤着胸膛,自豪地告诉身边人:“那是我彭家妇!”
大业尚武,皇帝重兵,文臣与武将等重,民风尚算开放,蹴鞠亦是国粹,命妇能在蹴鞠场上大展风光,是令人自豪的事。
汪家人与有荣焉。
反观闵家兄妹二人,蛇鼠一般恨不得逃走。
闵宜婷瘪嘴同闵恩衍抱怨:“哥哥你瞧,这就是你费尽心思偏袒之人,既无金刚钻,偏揽瓷器活。我往后还如何在京中露面,不叫人笑话死。”
闵恩衍喝道:“你给我小声点儿!生怕旁人不知你我身份么?”
蹴鞠场上,简玉纱并无丝毫懊恼之色,待人将筑球重新放好之后,她从容的走到既定的位置,与汪锦媛对视。
汪锦媛刚进一球,正得意,她笑容有些狂,眼神里多了些许轻忽:“简玉纱,我已不是三年前的我了。”
简玉纱如今已经觉得完全适应了自己的身体,她微微笑道:“是比三年前略有长进。”
汪锦媛见不得简玉纱这副老前辈的样子,她淡了笑容,再次主动出击,且攻势更凶。
她带着球,将简玉纱一步步逼近球门,随即猛然一脚,筑球被她踢得高高飞起,眼看就要飞过简玉纱头顶,正要钻入风流眼——
简玉纱一个出人意料的倒挂金钩,腿如剪刀,以脚背勾球,筑球高高抛进汪锦媛身后球门的风流眼之中。
进球了。
简玉纱进球了。
用倒挂金钩之法进球。
全场静了。
整个大业,能倒挂金钩进球的人,原本只有锦衣卫指挥使何绍。
如今又多了一个简玉纱。
而且还是个女人。
变化来的太突然,似起死回生之术,令人咂舌——明明眨眼之前还是汪锦媛将要进球,眨眼之后竟变了!
不少人还沉浸在如此精彩的一幕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汪锦媛和大家一样,僵住了,倒挂金钩的难度自不必多述,她苦练多年不成,简玉纱竟会这一招。
半晌,场外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真诚的、敬佩的、被简玉纱狠狠惊艳的掌声!
陆宁通热血沸腾:“那是我大嫂!是我大嫂!”
不知道为何,他此刻有种在营卫里和“恩衍哥”相处的感觉,他似乎感受到了“闵恩衍”在营卫中的热血和自信。
闵恩衍和闵宜婷兄妹二人像丢了魂儿,一时胸中热血喷张,一时又冒出些阴暗不适宜的想法。
高高的看台上,丽嫔一时忘了身在何处,手舞足蹈高呼:“倒挂金钩!倒挂金钩!自何指挥使之后,已有数年不曾见到此技。没想到竟在一个女人身上见到。此生无憾,此生无憾!”
“何绍,简氏比之你的球技如何?”
“回皇上,微臣已过而立,自然不及年轻人。”
项天璟淡漠的脸上,浮上不经意的笑。
承平伯府的夫妻二人果真有趣。
难怪说人以群分,这有趣的人,都凑一对儿了。
可惜了,怎么是活人呢,若是两个人偶多好。
项天璟的目光往远处放去,再次落到简玉纱身上。
简玉纱已经站在蹴鞠场中央,等待第三球的到来。
汪锦媛脸色有些白了,简玉纱刚才的一球太出人意料,让人防不胜防。
她有点害怕,怕对手不走寻常路。
这是她的薄弱点,她不懂得独辟蹊径。
汪锦媛略一思索,打定了主意,既然不会攻,那便严防死守。
她往后退了数步,站在球门前,守着风流眼。
不管简玉纱再用什么法子,她只要守着球门,简玉纱便无法再进球。
简玉纱看着远远退去的汪锦媛,英眉微聚,朗声问道:“你确定只守不攻吗?”
三年等一场酣畅淋漓的蹴鞠比赛,汪锦媛也是可敬的对手,简玉纱不想这么快结束。
汪锦媛越发觉得自己的对策是对的,她捏紧拳头,严阵以待,眉目间厉色明显:“少说废话!”
简玉纱轻叹,汪锦媛简直就是给她白送一球。
场上人全部注视着简玉纱的双腿,只见她随意地用左脚内侧踢球,球便以甘蕉的弧度飞跃到球门右侧处。
眼瞧着汪锦媛就要拦下球门右侧的筑球,筑球却诡异地飞到了球门的中间,直入风流眼。
场外的人都快要瞪出眼珠子:“这、这、这是什么球!我方才瞧见,明明要是落在右侧的,怎么落在中间了?”
汪锦媛也痴傻了,筑球分明就在她手边,怎么会朝着古怪的方向改变。
闵恩衍更是被简玉纱给震傻了……他同床共枕了三年的女人,究竟还会多少他不知道的东西?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简玉纱好陌生,她再不是困于内宅与庶务打交道,让他觉得厌烦的内宅妇人,她像戏里说的神仙,她手里拿着法器,紧紧地攥住他的心脏,让他的呼吸都变得炽热了。
看台上,项天璟眼眸闪着微光,他轻吐出三个字:“妙,妙,妙。”
丽嫔忍不住冲座位上站起来,宫女拉了她好几遍,她才回过神,回头瞧见皇帝,慌慌张张拿帕子捂住了嘴巴,生怕露出她的牙齿。
蹴鞠场上,呼声又变了,男人们浑厚的嗓音,似乎要将天际震破:“简氏英武!简氏英武!简氏英武!”
简玉纱在鼎沸人声中,冲汪锦媛抱拳,泰然道:“承让。”
不骄不躁,不狂不妄。
毕竟人多,汪锦媛脸上挂不住,转脸便跑了。
简玉纱不欲多留给人指点,便也骑马走了。
陆宁通先一步追上去,闵恩衍兄妹也慌忙跟上。
简玉纱回营帐里擦了汗,换了身干净衣服。
瑞秋和瑞冬两个丫鬟笑着伺候她,欲言又止。
简玉纱笑望二人,道:“有话回府里说去。”
瑞秋与瑞冬相视一眼,一个给简玉纱绞帕子擦脸,一个给她系上腰带。
她们心里明白,这才是从前在简家的简玉纱。
简玉纱将将换好衣服,闵恩衍和闵宜婷二人便掀帐进来,她从屏风后面出去,瞧着二人,道:“回府。”
做了这么多天的“闵恩衍”,还有许多事没有办妥。
闵恩衍抓了一下头发,心绪复杂地道:“玉纱,行猎还没进行多久,别这么早回去吧!”
简玉纱如何不明白闵恩衍那点虚荣的小心思,她冷声问道:“难道你想让我在这里教训闵宜婷?”
闵宜婷怒了,冲上前去,横着脖子道:“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以为你赢了一场蹴鞠就了不起吗?”
简玉纱淡声道:“就是很了不起啊。”
闵宜婷:“……不知谦虚!厚颜无耻!”
简玉纱态度强硬道:“回府。”
闵宜婷既怕简玉纱回去教训她,又不想这么快离开猎场,拽着闵恩衍的袖子道:“哥哥,我不回去。”
闵恩衍两难,他私心里也不想回家,便劝着简玉纱说:“婷姐儿也没做错什么,你别生气,且先留一留再走。”
简玉纱冷眼瞧着闵恩衍,道:“她撺掇外人挑衅于我,在你看来反而是好事?”
闵恩衍辩解说:“你这不也赢了比赛么?正好替闵家增光添彩,依我看实在不算坏事。”
闵宜婷附和道:“就是就是,没有我,你今日能大出风头?”
简玉纱斥责他兄妹二人道:“目光短浅!你们以为行恶是害我吗?害的是你自己的秉性。做恶事兴许眼下看不出明显损害,但这种恶性就像水滴穿石,积少成多,早晚击穿你的良心,又像春天庭院里悄悄融化的冰雪,会有被所有人察觉的一天。到时候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闵家小娘子是个多么‘好性儿’的人,你们兄妹俩声名大噪,也算得偿所愿。”
她目光定在闵宜婷身上,似要闵宜婷看穿:“照你今日行事,我看这一天也不远了。”
闵恩衍莫名后怕,闵宜婷则有两分心虚。
简玉纱目光凛凛,再加质问:“若我输了,你们闵家脸上很有光吗?连自己祖宗的脸面都不顾,吃里扒外、丧尽天良的东西!”
闵宜婷不甘受简玉纱的训斥,她骂道:“你祖父贪.污军饷,又是什么好东西?你祖父便不辱没简家祖宗……”
“啪啪啪。”
简玉纱连续甩了三个耳光到闵宜婷脸上,又狠又响亮。
闵宜婷和闵恩衍都懵了。
简玉纱的眼神蒙上一层冰霜,“闵宜婷,我警告你,若我再从你嘴巴里听到任何不敬我简家先辈的只言片语,我便划花你的脸,绞了你的头发送去做姑子,不信你便试试。”
闵宜婷脸颊顿生痛感,她捂着双颊哭道:“贱妇,你安敢打我!”
说完,她便扑上去要撕扯简玉纱的头发。
对付这种弱者,简玉纱都不稀得亲自动手,她往后一避,两个丫鬟便将闵宜婷制住了。
闵宜婷面目狰狞地跺着脚,冲闵恩衍大喊:“哥哥,这贱妇都打我了,你还无动于衷,你真要逼死我么!难怪娘说你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心中当真再没有我和娘的半分位置!”
闵恩衍自知打不过简玉纱和两个丫鬟,他不会轻易动手,万一他也被打了,脸上多难看!
他揪着眉头说好话:“玉纱,婷姐儿都是大姑娘了,你训便训她,不要动手打她。”
简玉纱哂笑道:“你再说一句,我现在就绞了她的头发。”
闵恩衍闭上嘴,不敢说话。
闵宜婷哭道:“哥,你就这样纵容她欺负……”
简玉纱一个眼刀子过去,闵宜婷硬生生憋回哭声。
闵宜婷心里却恨极了,发誓待回了闵家,让简玉纱好看!
“走吧。”
简玉纱淡声吩咐,帐子里的人,不由自主都听她号令。
帐外,细细的嗓音传来:“承平伯夫人领赏。”
闵恩衍大喜过望,当下笑道:“玉纱,皇上有赏。”
简玉纱边走边说:“跟你有关系么。”
闵恩衍哼道:“怎么没关系?”
赏他夫人就等于赏他。
gu903();闵宜婷脸上红痕明显,被丫鬟压在帐子里,不许出去谢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