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锐倒是隐约知道了赵家打的什么主意。
赵玉菁马车冲撞了妙妙,这事已经由随行的宫人护卫禀告给他了。那之后他特地将赵玉菁的父亲赵博文从中挑了出来。这老东西畏惧之下,想必回家说了些什么,为免赵玉菁再得罪妙妙,干脆做主要将她嫁到与妙妙交好的静王府。
也许还盼着又博个好名声,
一举多得。
官场老油子罢了。
却是赵家想得多了。
他不喜魏静远,但此人被世人视作妙妙的好友。赵玉菁那般货色,若是给静王府上添麻烦,便是在拖妙妙的后腿,更碍了妙妙的眼。
这厢魏妙沁细细问了静王府近况,得知那日后静王府禁闭大门,府上安静极了,没有招来麻烦,魏妙沁看了看荀锐。
是他往下嘱咐了什么?
魏静远突地停住脚步:“我想从军。”
上一世的回忆一下笼上心头,魏妙沁眼皮一跳,跟着猛地顿住了步子:“你疯了?”
“赵玉菁素来与你不对付,何况我又本不喜欢她。我不会让静王府就此一蹶不振,更不会通过一个女子来换得静王府重振。赵玉菁的父亲如今在新帝跟前……”魏静远喉头哽了哽,突然想起来新帝就在后头呢,“总归无论他赵府如今怎么发达了,都与我无关。我静王府上原本就是武将出身。闫焰可曾同你说过?哦,是我忘了,这些日子你既见不得我,自然也见不到他。闫焰也要与我一同上战场的。”
魏静远压下心头的别扭,含糊道:“我听说自皇上离了边城后,边城就又遭异族袭扰了,动作竟比往日还要大。”说完这些话,接下来倒也自然了:“皇上如今贵为九五之尊,自然不能再往边城去。眼下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莫说我,京中已有不少昔日的勋贵子弟动了心思。”
魏妙沁又气又急,但也晓得魏静远说的话没错。
她没好气地道:“你整日里只顾喝酒斗马,字儿写得还像个样子,哪里在校场上好好磨砺过?我还不曾问你,你如今马步扎得稳了么?闫焰倒是比你强一些,但也只是一些罢了……”
闫焰出身将门,本事自然是不弱的。可就是这样,也都惨死在了外头,何况魏静远?
魏静远一时语塞,讪讪笑了笑:“妙妙,哪有你这样揭我底的?”
“我是在这上面生疏了些,可日后若是从军,自然要勤加练习的。总归……不能就这样干等着,等着天上掉好处,叫我们静王府时来运转吧?”
魏静远是意有所指——
无论如何,静王府做不来利用魏妙沁谋前程的事。
魏妙沁抿唇不语了。
她或许应当欣喜,虽然上至建康帝,下至南安侯府,待她都是虚情假意,静王府却不曾变过。
“时辰不早了。”荀锐突地出声。
魏妙沁记起来她同荀锐说了,今日还要去闫府,时辰确是不早了。
但是荀锐不是没答应去闫府吗?
魏妙沁转身朝荀锐走去:“总归此事不得鲁莽……”
魏静远神色失落:“这便走了?”
魏妙沁心情好了许多,忍不住笑道:“怎么?还要请我吃酒不成?”
魏静远失笑:“你一杯就倒,我哪里敢请你吃酒?”
气氛一时松快了不少,倒好似与从前无二。
魏妙沁笑了下:“走了。”
说罢,与荀锐并肩朝外行去。
一声“妙妙保重”哽在喉中,魏静远到底是没敢当着荀锐的面说出来。免得荀锐听了反倒心生不快,跑去为难妙妙。
半晌,魏静远方才敛住了面上的笑容。
哪能真回到从前呢?
他沉下脸:“回花厅。”
等回到花厅,静王夫妇得知魏妙沁二人已经走了,静王妃忍不住失落地叹了口气,低声与静王道:“我都想着,妙妙这一趟不会是急着来为咱们做脸,免得外头人落井下石吧?”
“那般阵势,想必是了。我等与皇上都未曾见过几面,何来情谊可言?皇上有所赐,自是瞧的妙妙的面子。”
“也不知妙妙可吃了苦头?”
“这怕是你想多了。依今日那模样,新帝待妙妙应当是分外宠爱的……”
堂下赵夫人忍不住轻咳了一声:“魏夫人,你我二人不如到堂后去说几句体己话。且让他们小孩儿一块儿玩去。”
如今她不敢再称“静王妃”,自然在人前只称一声“魏夫人”了。
魏静远躬腰低头与静王妃低低说了几句话,静王妃脸色微变,但随即就定住,将赵夫人请到堂后去了。
这厢魏妙沁与荀锐出了静王府,却并未立即驱马离开。
荀锐垂眸道:“他若真要从军,让他去也无妨。我会嘱咐边城林绛照顾他一二。”
魏妙沁与魏静远说起话来口吻熟稔,他心下嫉妒得都快疯了。
魏静远若真去送死也好。
魏妙沁倚着车,望着荀锐:“你在边城时,是如何行军打仗的?”
荀锐一滞。
妙妙问的是我?
她没有往下问魏静远。
问的是我。
荀锐攥紧的手指微微放松了些,阴晴不定之色也从他眼中褪去了大半。
边城的日子对于他来说,便如吃饭饮水一般简单又枯燥。要他说出来,反倒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说起。
荀锐嗓音艰涩地启唇道:“边城以军功论。这是林绛定下的规矩。军功便是指,斩杀多少敌军,以人头数计……我初到营中时,一日便……”
荀锐一下顿住了。
荀锐记起先前在军营中,魏妙沁不知何故来了营中,见他在校场上与人较量,不仅没有半分欣赏,倒好像畏惧他那时的模样……
我还同妙妙说什么杀人?
她听了岂不要更怕我?
魏妙沁小声问:“怎么不说了?”
“倒也并非是什么值得提起的事。”荀锐冷硬道。
魏妙沁觉得荀锐这人实在怪,又怪又复杂。
哪怕已经有了上一世的记忆,可她仍旧觉得这人神秘得捉摸不透。
荀锐是异族人……
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斩下了同族人的头颅?
若说重生后,一开始荀锐在她心中,便只是那个上一世旁人口中的“奸恶之徒”,如今倒是有些不同了。
撕去那层传闻的面纱,二人好像成了这天底下挨着最近的人。
魏妙沁的睫毛轻颤,她缓缓眨了下眼,问:“边城的日子苦么?”
“不。”
他早已经尝不到什么是苦了。
若要说苦,求而不得才是苦。
荀锐眸底的深沉之色变得更浓,他这才与魏妙沁的目光交接到了一处。
眼下也不苦了。
妙妙方才的话不正是在关心他么?
荀锐此刻再想起静王府中,魏静远与魏妙沁当他的面分外熟稔,也不觉得如何生气了。
那不正说明妙妙如今丝毫不避讳他了,什么话都敢在他跟前说,俨然与他更亲近些了么?
魏静远倒也不必死了。
荀锐道:“我会让魏静远不必吃苦的。”
魏妙沁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又忍不住笑了:“谁同你说这个了?”
魏妙沁蜷起手指,拧了拧裙摆,道:“他说的倒也不无道理,静王府得寻法子自救,哪能就这样擎等着呢?他年纪也不小了,身后又再无靠山,科举这条路是不大走得通。何况他那本事……原是衣食无忧世子爷,何曾认真作过几篇策论?从军确是一条好路……若真要去军营,便应当严厉些,吃些苦,将来上了战场才不会一招未出,便叫敌人砍头了。”
荀锐默不作声地听着。
妙妙是极聪明的。
可若是哪日,她也会这样细心为他谋划便好了……
荀锐心底的妒忌冒了个头,又被他生生按了下去。
“你若……”不想让他死,这有何难?我可保他只立军功而不死于战场。
你求我便是了。
话到了荀锐的唇边,也还是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眼下魏妙沁肯这样同他说话,似乎没有先前的半分抗拒,马车内竟有一丝静谧祥和的味道……荀锐舍不得去打破。
“什么?”魏妙沁问。
此时马车外却是传来了声音:“可是、可是皇上与娘娘的车驾还未走远?”
那人的声音略紧张。
魏妙沁见了人脸未必与人名对上号,但才在静王府中说过话,听过几句声音,这会儿记忆尚存呢。
“好像是华家的大公子?”魏妙沁道。
说罢,她撩起了车帘,朝外看去。
荀锐面色霎地又冷了下去。
华家人、石家人,连赵家人也都从静王府中出来了。赵夫人的面色尤其不好,赵玉菁罩着面纱看不清。但想也知道,该是静王妃已经拒绝了赵家的提议。
魏妙沁敛了敛目光,倚着车窗问:“何事?”
她今日梳的自然也是妇人发髻,堕马髻多慵懒,大袖往臂弯处滑了滑,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高贵、慵懒又娇艳。
与婚前没有半分区别。
好似仍旧是那个京中第一贵女,死死压众人一头的元檀郡主。
华家的大公子微微拜下,道:“娘娘在花厅中遗失了一物。”
“何物?”
华大公子上前两步,将手中的东西递了上前:“一条禁步。”
华姑娘跟着上前两步,从他掌中取走,快步走到马车前,放在了魏妙沁手中。
荀锐面色更冷,一手揽住魏妙沁的腰,将她从窗前带离,牢牢扣在怀中。随即众人只见新帝那张锐利漠然的面容,出现在了窗口处。
姿态强势。
一下众人都仿佛被钉在了那里,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喘。
荀锐低头将从魏妙沁手中拿走,低声道:“去闫府。”
护卫应声,驱车而动。
魏妙沁自然不会再去留意什么禁步,更顾不上挣开荀锐了,她欢喜出声:“现在去么?”说罢,也不等荀锐开口,当下又道:“甘华,走了。”
甘华会意,转身与众人道:“诸位还不恭送?”
石夫人当先躬身行了礼,其余人这才迟缓地跟上了。
赵玉菁胸中的嫉妒几乎都快溢出来了。
她从父亲口中得知,魏妙沁做了新帝的皇后,那时虽有嫉妒,可到底不如亲眼见到来得更叫人心绪难稳。
这便是贵人!
贵人有闲心时,与你说一两句话,可都是高高在上的。若是眼底看不进你去,便连多施舍给你一个眼神都欠奉。
赵玉菁心头哽得慌,不由回头道:“华大公子。”
华大公子直起腰,转过身。
赵玉菁似笑非笑道:“我们竟不知娘娘在花厅中落下了东西,大公子怎么到方才才说出来?”
气氛有一瞬的凝滞。
连华姑娘都禁不住看了一眼自家哥哥。
一时门口没有一人说话。
赵夫人轻咳一声:“菁儿……”
华大公子这才道:“位卑怎敢轻易与娘娘搭话。”说罢,就不再多言了。
赵玉菁还想问,那你现在怎么就敢了?
那厢华姑娘已经沉下脸去,冷冷睨了赵家人一眼,吩咐下人将马车牵来,立即走了。
石家人不想搅合进来,也跟着先行了一步。
赵玉菁胸中立刻憋了火:“她怎么也敢给我脸色瞧?石家也是墙头草!我就说……爹出的什么馊主意,叫我来嫁什么魏静远!连姓华的都瞧不上!魏静远一心向着魏妙沁,我就是嫁了,也膈应不到魏妙沁。反是我自己先气死了……”
赵夫人叹了口气:“不必说了。魏夫人已经婉言拒绝了。”
赵玉菁一僵:“什么?他们家如今的境地,凭的什么来拒绝我?”
赵夫人拉着她上马车:“在人家门前说什么话呢,上了马车再说。”
赵玉菁气急:“是不是魏妙沁从中作祟?”
“嘘,怎么直呼娘娘姓名?”
“母亲,您今天瞧见没,一个个的,都在看魏妙沁!过去说是什么?说大半个京城的勋贵子弟,都倾慕于她呢。可她如今都已嫁了人,还四下勾引人做什么?也不怕皇上降罪她?哦,是了,她如今舍得放下身段去讨好,想必将皇上都哄住了……”
赵夫人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一巴掌抽在了她的脸上:“你这张嘴啊!你爹说过多少次了!早晚赵家得毁在你这里!”
赵玉菁又是怨愤又是委屈,扑在赵夫人怀中哭起来:“我过去可说过什么?那时她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元檀郡主,也就一日日忍下来了。可我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这样想的又何止赵玉菁?
先前魏妙沁去探望大嫂杜氏时,与荀锐的关系还要僵硬些,自然没有弄得如何大张旗鼓,加上杜家本也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她登门的消息便也只是在小范围内传开了。但等她从闫府离开后,消息便传满京城了。
明明是前朝“罪人”,却还能探望故人,还有皇上亲自陪同做脸……魏妙沁这人何时才倒得了?!
魏妙沁从闫府出来,这下时辰是真的不早了。
马车一路行过,街道上仍旧没有多热闹,气氛甚至还有一分紧绷。
魏妙沁一下想起来甘华说的,近日来有些“魏贼”杀人。
她不知为何荀锐称帝的进程提前了许多,大魏还未真正走入山穷水尽的地步,百姓也未必就真有反心,能全心全意拥戴新帝。心底或许畏惧居多也说不准……
魏妙沁拍了拍车窗:“甘华,停住。”
甘华应声停下了马车。
魏妙沁与荀锐道:“这里有个香满楼,昔日我会到这里来吃他们的招牌,香满鳜鱼。”
荀锐出声:“甘华。”
甘华闻声知意:“主子且等等,奴婢这就去要个雅间。”
不多时甘华就返身回来,请他们往楼中去。
“奴婢要了个隐蔽的……”甘华笑着道。
魏妙沁斜睨他一眼:“要那样隐蔽作什么?”
甘华一愣,没成想自己竟然没能合这位主儿的意,不由讪讪道:“奴婢怕那些闲人肆意打量,搅扰了二位主子。”
“他们要打量便任打量。去换个宽敞的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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