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慢点,我可以给你多留一些。”阿尔杰俯下身,没有避讳孩子身上的脏衣服,轻拍他的后背。
孩子还是摇头,一个面包吃完,大着胆子又拿了一个,阿尔杰没有阻拦。
孩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有些忌惮地看看身后。那里已经聚集起了一大批贫民,正目光幽幽地看着他们。
阿尔杰忽然反应过来,这个孩子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只有当他在的时候,手里的食物才是能吃到肚子里的,只要他一走,这么小的孩子根本无力保护自己的口粮。
看着眼前这个狼吞虎咽的孩子,阿尔杰想起教团中养着的学徒。应该是差不多的年龄,可能这个孩子还要大一些,营养不良让他发育得有些迟缓。
教团里的学徒过得虽然不算多好,可真理之诗至少能保证他们吃饱穿暖,活在诸神的荣光之下。
不像这里,仿佛被诸神所遗弃,被同族所遗忘。
阿尔杰开始认真考虑起来。
是该以教士的名义,在王城发起一场募捐,还是选择向教团反应,然后由真理之诗出面,向贵族们倡议。或者,至少把这个孩子带回去。
“你明天、还会,来吗?”孩子继续渴求地盯着阿尔杰手里的东西。
“会吧。”阿尔杰有些不确定,他刚拿到下一份情报,不知道需要多久去分析。
“以后,每天?”
阿尔杰摇头:“我不是王城的人。”
“以前也有个大人,比你大方,会有肉。”
孩子的通用语说的磕磕绊绊。
“他叫……费洛?”
孩子的眼神茫然了一瞬,可还是讨好地点头:“他不让我偷,还说会给我吃的,还、非要我学识字。可是,他没来、很久了,害我快饿死了。
“他是,骗子。”
阿尔杰愣了一下。
孩子身后,有一个少年也开口:“大人,你认识他吗?和他说说吧,上次还说会给我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为什么突然不来了?让我们怎么办?”
“对啊,还有我家的房子,屋顶漏了好久,就这样放着不管了吗?太不负责任了吧!”
“我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你手上拿的,快给我。”
“那个人为什么要骗我们呢?我们已经这么不幸了,真是太坏了。”
后面的人纷纷搭腔。
远方,传来悠远的钟鸣声。
刚才一直低着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阿尔杰,慢慢收起表情,缓缓抬头,银灰色的眼睛里一派深沉:“他再也不会来了。
“而你们——”
留在炼狱里吧。
费洛,就像他生命中,照进的第一束光。
在感受到真正的温柔以前,他从不知道,自己以前,是生活在多么冰冷的世界里。
他头一回知道,火焰不止可以像矮人锻造炉里的炉火那样暴烈,也可以是小小的一堆,温暖无害。
他第一次尝到烤熟的肉食,用神圣的盐做了调味。他不是魔鬼,不会被圣盐灼伤。
从来不会有人朝他笑得这么温柔,就连养母都只是冷冷淡淡而已。在此之前,也从没有人会聆听他的想法,只有费洛会细心询问。
【你想和我一起回真理之诗吗?我保证不会有人欺负你,我会照顾好你。不用担心莫琳女士,我已经和她说过,她也同意了。只要你愿意,就可以。】
那是在树林中相遇的第二天,一个清晨,林中的薄雾还没有散。
其实他是不想去的,因为真理之诗在小镇里。去小镇上,总是很不愉快,一想到这个,他就下意识地抗拒。
可是,他实在很想和眼前这个人待在一起。所以,他最终还是朝对方伸出了手。
回到小镇上时,费洛也依旧牵着他的手。
记忆中一直很不友好的小镇,却安静了下来。没有人朝他谩骂,没有人朝他丢石子、吐口水。
反而是费洛,微笑着朝所有人打招呼,向每一人个介绍,从今往后,他是真理之诗的一员,是诸神的追随者,是预备的、荣耀的教士。
过往的画面,像万华镜中的景象,在眼前逐一变幻。
温柔的微笑,教他习剑的英姿,讲授课程故意吓他们的样子,第一次出任务时,像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叮嘱他模样……
还有,无声无息,躺在寂静墓园中的样子……
费洛是兄长,是父亲,是老师。是他的指引者和庇护者。
不是……
骗子!
“阿尔杰、阿尔杰?!”焦急的声音,从梦境,响到现实。
银灰色的眼睛猛然睁开,里面是满到溢出的戾气,直到对上一双宝蓝色的眼睛,才慢慢敛起锐利的神光。
伯庚斯满面担忧:“你这是怎么了?从回来开始,就一直不太对,刚才像是做了噩梦,喊都喊不醒。”
阿尔杰坐起身,背后已经被汗湿,黏黏腻腻的,很难受。
他沉默地抱住伯庚斯,一言不发。
伯庚斯搂住他,更加担心,可是又不敢随便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那人的声音响起,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从未有过的软弱。
“我只是不明白,善良和温柔,到底有什么错。”
西拉索伯爵的宴会,是为了庆祝小女儿十五岁生日。
在新大陆人类帝国的贵族阶层中,一位贵族女性满了十五岁,就意味着,她可以正式地进入交际圈子。
所以这一年的生日非常重要,可以说,是这位女士,在交际圈中的第一次露面。
“你可以用雅木塔里斯子爵夫人的名义进去。”坐在前往伯爵府的马车上,伯庚斯向阿尔杰建议道。
阿尔杰失笑:“太惊世骇俗了。”
贵族间盛行豢养男宠,和寻找同性情人,可他们几乎不会将这些东西,光明正大地摆到台面上来。
“那就挚友。”伯庚斯稍有些遗憾,可还是妥协。
他自己也知道,这种提议不太可能被通过。他的爱人,可是个古板的教士。
阿尔杰身上的礼服已经换过一套,原来那一身还是因为折痕过多而被放弃。
现在的这一套,与先前试穿那一套相差不多。同样是深蓝色,线条还要再简单利落一点,细节处已经被修饰得与他的身材贴合,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但阿尔杰有些不太适应。
礼服的版型太紧,动作间总会牵扯到衣料,以至于活动不开。太高级的布料又经不起折叠与磨蹭,总要小心对待,才能让它保持应有的状态。
“听说,贵族间还流行决斗,他们是怎么做到穿着这种衣服,还能进行正常武斗的?”
阿尔杰有些不解地问。
“所以决斗的场面总是很不好看。”伯庚斯有些不以为意。
“有人为你决斗过吗?”阿尔杰突然问。
伯庚斯愣了一下,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他有些恼怒地道:“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个男人!”
阿尔杰看着他突然生气的样子,还有因羞恼而胀红的脸,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笑起来。
“笑什么?不许笑!”
伯庚斯生了会儿闷气,又有些不自在地问:“如果、就是,有这样一个情境,你会为我决斗吗?”
阿尔杰忍着笑意:“决斗?你可是男人啊。”
伯庚斯被他的话哽住,又不好反驳自己刚说出去的话,只好继续生闷气。
更气了。
“我会为你而战,无论是什么名目,只要你愿意站在我的身后。”
第五十五章
“听说这次宴会,伯庚斯子爵会来。”
有消息灵通的贵族小姐,在女性密友的小圈子里悄悄说,脸颊上带着一点红晕,眼里全是兴奋的光。
小圈子里立刻响起小小的惊呼声。
“诸神啊,还好我过来了,要是错过,我会难受得一个星期、不,半个月,我会半个月都睡不着觉的。”
“之前有人说,伯庚斯子爵回来了,我还有些不信。毕竟他回来这么多天,什么交际场合都不出现,这太反常了。”
“管他呢,反正就要见到他了,啊啊啊天哪,我好紧张,快帮我看看,我的妆容有没有问题……哦,他进来了,快看!”
伯庚斯走进伯爵府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阿尔杰跟在他身后进来,也近乎面对了全场的注视。
……还真有点不太适应。
很快就有人发现,耀眼的伯庚斯子爵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青年。
很英俊,英俊到站在伯庚斯身边,也难掩其辉。
这大概还要归功于,他独特的气质——冷漠得像一块寒冰,加上深蓝礼服独有的忧郁气息,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只不过,他拥有一头银灰色的头发,和一双银灰色的眼睛。
新大陆的人类,以深色的头发和眼睛,为高贵血脉的展现。接近白色的浅灰,又不是传说中银月神裔尊贵的银白,自然就是再低贱不过的颜色。
虽然,见多识广的贵族们,不至于因为浅灰的发色,而将他斥为魔鬼。可是,最看重血脉贵贱的贵族们,也不太会待见一个显而易见的“贱民”。
“怎么突然安静了?”伯庚斯微笑着开口:“是在欢迎我吗?”
环视一周。
“那么,正好介绍一下我的挚友,阿尔杰,一位教士。”
会场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下来。
在伯爵举办的宴会上,带一个贱民过来,当然是非常失礼的。但要是对方是位教士,那么另当别论。
诸神的侍者,地位总是特殊的。
真要论起来,这位银发银瞳的教士,在身份上,恐怕比在场的诸位还要高贵一些。
就算现在已经不是神权主导的时代,教团的势力也收敛在王权之下,但对诸神的信仰,却依旧通行大陆。
没有人会不怕神罚,也没有人会想要在死后堕入神狱。而与之相反的,诸神的眷顾,则是人人都会追求的荣耀。
伯庚斯嘴角的笑意,变得嘲讽起来,他拉着阿尔杰的手臂,往里走。
作为主人的西拉索伯爵,和身为宴会主角的西拉索小姐最先迎上来。
“伯庚斯,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两鬓斑白的西拉索伯爵礼节性地拥抱了伯庚斯,然后和阿尔杰相互点头致意:“还有这位教士阁下,很荣幸能有您来参加小女的生日宴。”
“愿诸神眷顾您与您的爱女,愿西拉索小姐,在诸神的庇佑下,一生幸福安乐。”
西拉索小姐姿态优雅地提起裙摆,向两人行礼:“感谢您的祝福,阿尔杰大人。”
刚刚步入贵族交际圈的小姐放下裙摆,脸上展露着大方得体的笑,可是心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精致的妆容快要盖不住脸上的红晕。
这可是她第一次离伯庚斯子爵怎么近,而且,他身边那位先生也好英俊!
真希望等下能够和他们一起跳支舞。
宴会逐渐热闹起来。伯庚斯如他所说,在这里很受欢迎,不断有人上前攀谈,将他拉入谈话的小圈子。
贵女们用扇子遮着半张脸,委婉地暗示他,等一下可以来找她们跳舞。
更有大胆的贵女,想要直接邀请他去自己家中,品尝甜点师新发明的点心——倒是很了解伯庚斯的喜好。
又有贵族青年要拉着伯庚斯去某个小圈子,伯庚斯有些犹豫地回头看阿尔杰。
“你去吧,不用顾及我。”他还要在这里看看,戴纳究竟留了什么暗示。
“有事情可以喊侍者,我不会走太远……”
伯庚斯还想说什么,却被阿尔杰打断。
“我可不是小孩子。”
行吧,既然都这么说了,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阿尔杰放开感官,开始用自己一贯的方式观察四周。
王城确实是个繁荣富贵的地方,伯爵宴会上用的蛋糕都是用金箔点缀过的,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桌面上摆放着作为装饰的郁金香,花瓣上带有奇异的变种花纹,是近来备受追捧、被炒上天价的品种。
最吸引目光的,还属长桌上的孔雀。它已被厨师蒸熟,作为一道观赏性的主菜,摆在盘中。生前的漂亮羽毛被重新粘到身上,长长的尾羽开出盛大美丽的屏扇。
重重奢华的包围下,唯一令他感到熟悉的,大概就是宴会用酒。
一只大木桶被整个抬上桌,木桶偏下的位置被安上了一个龙头,随时可以取酒。桶边还摆放着丁香、豆蔻等香料,可以加入酒中,配成香料酒。
橡木桶上,有一个再眼熟不过的标记——属于真理之诗的象徽。
阿尔杰看着橡木桶,心情有些复杂。
嗯……不知道贵妇们带的珠宝,有多少是来自奥秘篇章的。
心中一边感慨着,敏锐的听觉,为他捕捉到各个角落里的声音,只言片语一一过滤,留下有价值的信息,再慢慢拼凑起来。
“大王子殿下好像很久没有出现在公众眼前。”
“可能是因为之前那场动乱?他被陛下问罪了,大概准备蛰伏一阵。”
“可在那之后,他的派系明明还很活跃,就连鸢尾公爵前段时间刚死了儿子,都没见收敛一点。”
“啊,对。鸢尾公爵的儿子死得很突然,先前也没有听说他患有什么病症,既没有战争,也没有刺杀,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是不是……秘术的力量?先是先后两位公爵夫人,然后再是公爵家的公子,不知道公爵小姐以后会不会也……”
“不会吧……鸢尾花家族本来也是传承悠久的法师家族,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于秘术?难道是哪个势力开始针对他了?没听到风声呀。”
“就在前两天,我听说陛下身体开始变差了……”
声音越压越低,甚至开始使用隔绝声音和探查的魔法物品。阿尔杰有些遗憾地略过那一片。
贵族们谈论的内容五花八门,除了政|治、军|事外,艺术和哲学也是他们热衷的学科。在一些拥有秘术传承的贵族间,魔法的奥秘,也是探讨的热点。
还有一些无甚营养的谈话,来自不远处,听起来,好像还和他有那么点关系——
“他好英俊,但看起来似乎不太好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