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中的张茂娘转过身,须臾间消逝不见。
一道火折子丢过来,燃着了卫夫人身上的纸衣。
霎时间烈焰升腾,人形的火光熊熊燃起,所有的哀求悔恨,都化做了凄厉无比的尖叫。
大姨娘扶着卫桂的手,不远处的火焰映照在她的瞳仁中,发白的唇颤抖着喃喃道:四公子、四公子你看见了吗?善恶有报,这是善恶终有报
二姨娘则拉过最小的女儿,躬身将小女儿抱进怀里遮挡了视线,用一双柔荑捂住小女儿的耳朵。
这一场火烧的轰轰烈烈,卫夫人在火中大约惨叫了一刻钟之后,就再没了动静。
虽说没了动静,旁边的家丁仍然在往火上浇油,添加一些助燃物,直至将近两个时辰后,见卫夫人已经被差不多烧尽,这才将火灭掉。
地上只留下一些烧焦的痕迹,以及一滩骨殖骨灰。
卫刺史点了祭香,走过去插在张茂娘的坟前。
袅袅烟雾升腾,他已经不再是十几年前,还要被父母以孝道逼迫的青年人,心肠和手段都比从前硬了许多,已经生出浅浅皱纹的眼角却仍然忍不住潮湿了:茂娘,对不起。
没能保护好你,也没能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这些愧疚遗憾,只等百年之后到得地下,再任你鞭笞处置,慢慢说与你听。
紧接着卫渊也被卫琅推过去,给张茂娘上了一炷香。
这是他这一世,给了他骨血、期待他降生的母亲,只可惜从未见过其音容笑貌。
最终坟前张静娘留下的那一滩殖灰被仆役们拨开捣碎,扬于风中、散于四野。
是谓挫骨扬灰。
第31章践诺
紧接着大姨娘、二姨娘并其余几个子女都给张茂娘磕头上过香,烧过纸钱祭拜后,一行人又乘坐车马浩浩荡荡回到刺史府。
卫渊身子骨比较弱,熬夜之后早就觉得疲惫困倦,之前只不过一股心气儿撑着。
如今事情已了,他在回程路上在车里坐着摇晃几下,便倚靠着软垫沉沉睡去。
等到了长平院也没有人惊扰卫渊,大家都安安静静不发一言,卫琅轻手轻脚将他抱下马车,轻手轻脚放在卧房柔软的床上,地衣又在卧房里为他点燃了助眠安神的香。
这整个过程,卫渊甚至没有感觉。
而刺史府中各人的情况不相同,大姨娘和卫桂回来后,就马不停蹄去了安葬卫漓尸骨的寺庙,焚香烧纸捐钱,请了僧人做法事超度,告慰冤死的幼童亡灵,少不得又哭一场。
二姨娘开始安排生活,因为昨儿晚上到现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吃饭,她回来后就先让厨房把饭菜做了,喂饱自己和三个孩子之外,一并给卫刺史、卫渊,乃至大姨娘那边都按人头送了热饭菜和汤水。
府中正院失其主,里面又有不少值钱的财物摆设,接着二姨娘让卫三公子出面去封了正院的门,又让管家派家丁在那里守着,不许任何仆役下人再进,以免因家变发生盗窃之类的乱事。
诸如这些琐事,忙的脚不点地。
卫刺史则独自去了书房,都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心里必是不好过的,只送了些吃食汤水去,也没人敢打扰他。
论起合府上下,倒是只有卫渊能好好的睡觉休息。
一直到了傍晚的时候,西方的天空红霞漫天,长平院外有人扣响门环。
看门的小厮打开门,见外面齐齐整整站着二姨娘和她的三个孩子。
二公子醒来了吗?二姨娘上前一步,朝开门的小厮露出一个微笑。
原来是二姨娘啊。那开门的小厮正是锦林,朝她执礼后不卑不亢道,公子房里并未叫饭叫水,想必此时还没醒。
然后打量了一番二姨娘和她的孩子们:有什么事吗?
就算找他家公子有事,怎么人来的这么整齐?
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来向二公子问安,既然二公子歇着,那婢妾就不进去打扰了。二姨娘从女儿手里拿过一个食盒,递给锦林,里面是炖好的佛跳墙,拿去放在炉子上温着,等二公子醒来就能吃。
虽不是什么稀罕吃食,也是婢妾一片心意。
锦林接过食盒,暗忖佛跳墙这道菜,以刺史府的富贵固然不算稀罕,但若要入味需用文火慢慢炖上三四个时辰,不是想吃就能随时吃上的。
在府中刚遭逢翻覆大变的情况下,二姨娘当真是有心了。
见锦林收下食盒,二姨娘又领着她的孩子们在长平院外拜了一拜,这才离开。
锦林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回过味来。
晨昏定省天哪,二姨娘这是在对他家公子执晨昏定省之礼!
否则的话,仅仅送个吃食,表达一下关心,派个有脸面的嬷嬷或者大丫头过来就行,哪需要人来的这么齐?!
虽说二姨娘是个妾室,但此礼向来只尊府中长辈或者主母,而他家公子论起来只是个晚辈,和二姨娘所出的三公子一个辈份,怎么就做到这个地步?
熬夜又忙到现在,二姨娘一边按着有些疼痛的额角,一边往回走,朝卫沐开口道:往后没事的时候,常来你二哥哥这边亲近亲近,再看看你二哥哥有没有用得上你的地方,跟他多学着些儿。
又朝两个女儿吩咐:二小姐三小姐也一样,平时绣了荷包、打了穗子做了鞋垫什么的,除了孝敬你们父亲之外,都紧着你们二哥哥那边先送去。不在东西有多好,只在亲手做的心意。
三个孩子都应下了。
二姨娘深深的吸了口气,之前十几年,她早就看出来张静娘虽说整日吃斋念佛,却心存歹毒。
特别是有了三公子后,卫刺史子嗣不多,卫渊又是个痴傻的,对待第三个儿子还是挺疼爱,经常过来她院里抱在怀中逗弄一番。
她甚至好几次见到,张静娘远远望着那时幼小可爱的三公子,目露凶光令人不寒而栗。
她私底下便时时事事看得紧些,又教原本聪慧的三公子刻意藏拙,做什么事都不能越过大公子去。
于是三公子扮成了文不成武不就的愚笨丑陋模样,被卫刺史不喜,还时常训斥。
张静娘大约觉得有卫沐这个陪衬也不错,越发能衬托出大公子各方面的优秀,便逐渐收起了提防和恶意。
府中主母势大,又得卫刺史信任,她从来没想过要争什么。
特别是经过四公子溺亡一事,她只求三公子能平平安安的活着长大,将来去考个官或者在外头大小谋个差事,远离张静娘的阴影和掌控。
然而这个春天,离家的二公子回来了。
得意了十几年的张静娘,遇到了此生的对头克星。
她看着二公子整治了张静娘放在他院子里的两个丫头,抬着去正院换了身边所有下人的身契。
张静娘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吭都不敢吭一声。
她看着去找二公子麻烦的大小姐,贴身丫头被打了板子,自己狼狈不堪的湿淋淋回来,躺在床上病了一场,还对当时的遭遇绝口不提。
她看见人人都以赴恭王的春日宴为荣耀,二公子偏偏不肯去,高卧房中。
恭王亲自来见,都要在门外等候他春眠困醒。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恣意!
简直让人心驰神往。
她那时就觉得,这刺史府的天,要变了。
所以有了她派心腹丫头扔给锦林的那张字纸。
所以家宴之上,向来谨慎小心的她才会站出来,和大姨娘一起指认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