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郁摇头,过了会儿看着吴祖清道:“谢谢二哥送阿令去游学。”
“小事。”
“阿令志向远大,我一直想她该去见大世界。这是我的愿望,因此,”蒲郁抿唇,“感谢二哥。”
吴祖清弯唇角,“我知道了,不谢。”
其实无需施如令嘱托,蒲郁也常去拜访张宝珍。
因南爷与陆俭安结仇之事,两方斗争激烈,一会儿这间赌馆发生打闹,一会儿那间烟馆遭打劫。租界巡捕睁一只眼闭只眼,由着帮派分子作恶。南爷的情人——情人之一的张宝珍的日子却不好过,南爷拨给她的用度日渐变少,不够开销。
蒲郁小心建议,何不重回百货公司上班。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张宝珍偏骂蒲郁的不是。蒲郁只得多拿出部分工钱孝敬她,让她维持“自在”的生活。“自在”到底是什么,蒲郁说不好,大约是文小姐表面看上去那样。
文苓常做新衣,是吴祖清的好几倍。二人的订单轮番送到张记版房,有时师傅们做,譬如大衣类对廓形要求高的;有时蒲郁做。做好了总归由蒲郁送去,张裁缝隐约晓得有猫腻,也不再说什么。
蒲郁让人想挑错也挑不出,将来定是租界里的大师傅。张记的长工与贵客们皆这样说。
借由送衣服、改衣服,蒲郁得以与二哥见面。没有旁的人,悸动、暧昧气息于空气中流动,季节更迭变化似乎微弱了,无察觉。他们在客厅读大洋彼岸的信,在书房看书论学,也在空阔的园子里打网球。
蒲郁捡起落在地上的网球丢进球篓里,从吴祖清手中接过毛巾擦汗。
吴祖清道:“社会学理论你有个大概了,算一门课结业。”
蒲郁愣怔,说话还有些喘气,“我以为要深入研究。”
“再读下去,二哥该送你去大学了。那是学士们要研究的。从今日起,你大量读报刊杂志,时评、商业、娱乐,甚至新,不管什么只要你能找到的,去看去读。”
以前读报刊杂志是施如令喜欢,而蒲郁最不关心的。
蒲郁明白过来,如同学裁衣的过程,她在二哥这里刚开始第二门课——还未正式入门;如同不能拿剪刀,还不能拿起武器。
入冬前,租界发生了一件大事。大洋彼岸的华尔街股价连续下跌,不少洋人回乡,处理缩水的资产。当时世人还未遇见,这场股灾将波及世界,蔓延数年,造成毁灭性的损失。
蒲郁在报上读到,问到张记来改衣服的文苓小姐,“二哥同洋人做贸易的,对他有影响吗?”
文苓道:“利利商行在转型,这方面你不用担心。”
吴祖清本人也不担心,或者说无暇关心。关于黑胶唱片的包裹,情报小组追踪查明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李会长并非“花蝴蝶”。他当然也与赤-党关系颇深,为赤-党提供大量经济支持,但不是执行情报行动的卧底。
“花蝴蝶”飞啊飞,早已飞出这座华城,向山野的中央苏区而去。
可以肯定是,“花蝴蝶”在上海潜伏已久,此次转移得到了苏联情报组织的保护。相较而之,吴祖清所在的总局(对外称调查通讯小组)作为情报组织刚起步,还未完全形成系统,人手与布阵上不如对方严密。
他们设想的尽快侦破成为不可能,案子以失败告终。大老板露面,以文苓为代表的整个情报小组受到严重批评。
小组增派人员,重新划分为两组,一组仍由文苓负责,截断李会长的渠道,令其无法提供经济支持。另一组由吴祖清负责,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牢牢监控上海的情况。
其实文苓计划的是按兵不动,利用李会长察破更多情报;计划得到了吴祖清的支持。但大老板不同意,称这么做不确定因素太多,反而助长敌人的力量。
离开前,大老板问起蒲郁,称:“听说有个小姑娘给你们提供情报?带来我见见。”
大老板的秉性,总局的人多少知道一点。文苓立即意会,欲出言阻拦。吴祖清却请文苓出去,他单独与大老板谈话。
事后大老板再不提要见蒲郁的事。文苓道问吴祖清怎么“谈判”下来的,是否以什么代价交换。
吴祖清不语。
这些事没人向蒲郁透露,她只晓得任务失败了。李太太那边牵不上线,孙太太这边倒与她亲近,打探来的消息帮助吴祖清同孙董事联系更紧密。孙董事有意入资吴祖清筹备中的器械制造厂,也为其牵线搭桥,铺陈人脉。
吴祖清在商会中的声望逐步上升,另一边,南爷那儿却是日渐难捱。
陆俭安联合青帮其他老板打压南爷的生意,逼得南爷离开上海,向大刀会求助。
春节,张宝珍与蒲郁二人冷冷清清的过了,说起施如令他们应该要回来了。张宝珍在女儿启程时未相送,当下亦冷哼,“就想往外面跑,最好不要回来了!”
张宝珍并非冷落女儿,而是想到当初执意离家同青年奔往上海“看大世界”的自己。她心下黯然,觉得这辈子恐怕无力重来一次了。
蒲郁看着张宝珍在昏黄的油灯下微隆的肚皮,一时也感到怅然。
收到施如令登船的信已是三月中旬,想来施如令他们已在穿上,不多时便会登岸。这最后一封信,蒲郁没有回。即使施如令不在船上,能够收到信件,蒲郁亦不晓得如何回。
张宝珍意外小产。
第29章
佣人发现的时候,张宝珍已陷入昏迷。佣人找到蒲郁,二人合力将张宝珍送往医院。张宝珍失血过多,在生死线上徘徊,最后救了回来,幸而没造成感染。
文苓从张记的师傅那儿得知此事,埋怨蒲郁有事也不说。吴祖清不便出面,文苓捎带他份儿,买了许多珍贵补品来探望。
张宝珍不想声张,除开这几个人,只给南爷写了信。哪知南爷收到信件,一点儿回音也没有。张宝珍茶饭不思,日渐消沉。
也就一两个月,张宝珍瘦脱相了。蒲郁急得日日守在公寓,煲汤、煎药。劝慰下,张宝珍多少吃一点,可吃了便吐,身体始终没好转。
蒲郁没办法,上门求吴祖清打点,将张宝珍强制送进医院疗养。左右不过打点滴,吃维生素,效果甚微。
张宝珍却还道:“放心,死不了。”
蒲郁心痛不已。
草长莺飞的时节,游学团的学生们回到上海。蒲郁去接船,施如令欢喜地诉说见闻,还道:“男人编造神话,制定宗教、律法,掌控世界规则,压迫女性,将女性囿于附庸。而今新女性追求解放,解放乳-房运动、废娼救娼运动,我们女学生也应当发声,表达我们的看法,支持妇女解放。回程在船上闲来无事,撰写了一篇杂文,想试着投稿受《新女性》……”
吴蓓蒂道:“阿令文采斐然,毫不夸张地讲,那是一篇令人深省的好文章,快让小郁看看!”
“阿令,”蒲郁想着如何措辞,“姨妈在医院,放了我们便去探望罢。”
施如令手中的皮箱哐嘡落地,急切道:“姆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