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沈溪不太明白沈暮说的脏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如果他弄不干净这件衣服,他的小舅舅就会消失不见,他只能一边哭,一边弄,可是他好笨,缟素被他越弄越脏。
他越来越害怕。
听见的沈溪哭喊声,沈暮才将将回神,他反过身搂住沈溪,眼神空洞得厉害:“小溪,你说舅舅该怎么办啊,舅舅无颜再见世人,也无脸在这世上再活下去了。”
“小舅舅你别走,”沈溪紧紧地抱着沈暮,边哭边给沈暮出注意道,“我们藏起来吧,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藏起来就没人看得见了。”
“好不好,”沈溪哭得止不住地抽泣,“你别丢下我,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是啊,他若走了,沈溪怎么办啊,他还这么小,没有他照顾怎么行。
沈暮麻木的动了动眼,他还不能走,他得看着沈溪长大,他得把沈溪交到一个可靠的人手里,才可以放心地离开。
“好。”沈暮木然地应下,“藏起来。”
他应下后,又木讷地问:“可是藏在哪儿才好?”
沈溪左右看看,在地上找了块尖尖的石头,扔在地上说道:“跟着石头的方向走吧,走到再也走不动的地方,我们就停下。”
这儿戏得不能再儿戏的法子,沈暮居然没有拒绝,点头答应下:“好。”
启程前一天晚上,沈暮蹲在院子里,把从荒城带回来的东西,一件件丢在火盆里烧掉。
平安的衣服,平安的披风,平安的被褥……
一件又一件地不带任何眷念的往火盆里丢,脏的,脏的,脏的,全是脏的。
都是他寡廉鲜耻留下来的证据。
烧了秦毅留下的东西,他又开始烧自己的东西,他的衣物,他的床单,他的嫁衣……
凝望着这件经过日晒水洗早已没有光泽的嫁衣,他竟然有些下不手,他还记得他绣这件嫁衣之时,是怀揣着怎样憧憬的心情。
想一想,他的唇角都不禁泛起笑意来,但旋即,他的嘴角的弧度又平了回去,脸上浮现起难言的痛苦,整个人蜷缩地蹲在地上。
为何他会这般的卑鄙无耻,明明知道人家已有妻,明明知道人家已有子,竟还幻想着嫁给他。
为什么他会是这样的人!
他好难受,好难受,好痛苦。
沈暮呼吸都带着万般痛苦,恐惧着拼命地把嫁衣往火盆里丢,任由火焰舔舐着火红的嫁衣,他在火盆旁哭得声嘶力竭。
所有的东西都烧完后,只余下那件当归手帕,他却无论无论也下不去手,十几次放在火盆上,又十几次地取出来。
他还记得平安把这手帕交给他时真挚的神情,他说,没人盼他归,他想让他盼着。
他盼啊,盼啊,盼啊,盼不到他归。
“当归,当归,平安当归。”
他的平安终究是不能再归了。
他们相识在三月,结束在六月,心死在八月,相处了三个月,等了三个月,最终等来了对他的刑法。
沈暮放下马车车帘,最后看了眼京都的城门,手中攥着那方他始终都没舍得烧掉的当归手帕,跟着石子的方向远离了人群。
从此山高路远,他带着手帕,履行他的承诺,永远盼一个不可能当归的当归之人。
京都营地,主将营里,被鲜血染红的水盆一盆一盆往外端着,十来个军营正在倾尽自己的所能医治秦毅。
他伤得太重了。
伤还没好就折腾着去找人,回来不出意外的伤情复发,加上天气炎热,隐隐有发脓的迹象。
好不容易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将军府的人不作人,用孝道压着他,要他自圣贤街打马而过,说是,将军府自将军爷爷那代都有这么个规矩,是为了让先贤们看看他们后辈的功绩。
军医们个个哼哼,别功绩没看到,倒看到他们孙子跟他们一样,飘起来了!
好在,秦毅到底命硬,半夜硬是含着人参片吊回来一口气。
醒来第一句就是问:“人……人找到没……”
“还没……”
他们手底下的人都快把荒城翻个遍了,连个人影子的踪迹都没看到。
秦毅半阖着眼,眼泪自眼角淌下。
自他十岁就不曾哭过了,因为眼泪只会使人变得懦弱,他需要的是不断的变强变强变强,才能有活下去的资本。
如今有这资本他却不想活了,之所以还吊着这口气在,他还想在死前再见见他的慕慕。
想问问他,他答应过他的,要在他的名字旁永远刻着他的名字这话,还做不做数。
不等到这个结局,他死不瞑目!
“继续找,”泪垂湿在枕巾上,秦毅突然攥紧拳,“就算是找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
“这样找犹如大海捞针,”有人提议道,“不如找画师来画些画作?”
毕竟他们现在只凭秦毅的描述再找人,有画作的话,找起来更为方便。
秦毅没有拒绝。
画师是找来了,可一连几十位画师画出来的画作,秦毅都不满意。
无人能画得出他的沈暮。
他含着参片,闭着眼,无望地任眼泪淌着,自受伤之后,他的记忆越来越错乱,好多事都只记得零散的一星半点,甚至他都开始淡忘沈暮的模样。
他好害怕,好害怕,上天连他这点可怜的记忆都要收走,他只有不停地反复地想着,才不至于遗忘。
可上天听不见他的呼唤,也看不见他的执念,他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再醒来,记忆中沈暮的模样已经极为模糊了,只记得一个身影子。
全京都的画师都被属下们找来了,他拼了命地回忆,只有一位画师把他慕慕的身姿画出来了,里面的慕慕美得雌雄难辨,宛如天上仙子,其实根本就不像,但那身姿确实跟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想念沈暮的时候,就把画像拿出观摩,看着画像上的身影,喃喃:“慕慕。”
以前他最喜欢叫他娇娇,是因为他觉得他娇气,现在他却最喜欢叫他慕慕,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自欺欺人的骗自己,沈暮还爱慕着他。
真稀奇,像他这样生得不好还出身不好的人,居然会有人一位天仙似的少年爱慕着他。
自十岁起就吃住在军营的秦毅,从来体验过被人心疼,被人照顾,被人呵护的感觉,居然在一位少年身上体验到了。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把人找到。
军营并不适合养伤,加上他心思郁结,伤势反反复复折磨不停,每日留给他清醒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两个时辰,他把这点可怜的时间全用来记住了沈暮,可到底还是记不住。
他感觉到生命在流逝,而派出去寻找的人马却迟迟没有归来,他听见耳旁属下们的哭声,他们在为他送行,他都知道。
他秦毅这辈子,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更没有对不起这帮兄弟,对他们他并没有任何遗憾,他唯独只有一个愿望,能不能让他再闭眼之前,再见一见那个温柔又热情,暖了他整个身心的少年。
只一眼就好……
他想在临终之前永远记住他的模样。
只一眼就好……
只一眼就好……
军营的帐篷被人撩起,进来的人只是下属。
秦毅绝望而孤独地阖上眼,到底还是看不见了啊。
慕慕,对不起。
终究还是不能护你平安了,往后的路可能要你一个人走了。
黑暗在侵吞着他,记忆一点点地再消失,弥留之际,他感到有人接住了他缓缓下落的手,有道哽咽的颤声自耳旁传来:“将军,找到了,找到了,有人看到,画像上的夫人带着孩子,出了海港!”
“海?”只余下最后一点意识的秦毅恍然想起,沈暮说过,他要游边五湖四海。
是了。
大庆内找不到,肯定是出海了。
海上风浪大,日子也路,没有他陪着,他的娇娇怎么受得下这些苦。
迷糊之间,他听见有道声音在说:“海边最近倭寇猖獗得厉害,我们找不到夫人,不会是被倭寇给抓了吧。”
只这一句,秦毅消弭的意识再也不动了,他挣扎着握住接住他的手,强行睁开即将落下去的眼,几乎是从嗓子眼发出的求生欲:“我要出海平倭寇!”
他说要护沈暮一世平安的,这一世都还没过完,他怎么可以失言,他怎么能失言,他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保护沈暮!
强烈的求生欲,使他又从鬼门关里跳出来了,只这一遭,整整折了他数十年寿命,往后能活到什么岁数,谁也不清楚。
秦毅站在海港的甲板上,任由海风吹起他的衣袂,看着海船在一望无际的海域里游荡着,心上空荡荡的。
从此天高海阔,他带着找到沈暮的信念,履行他的承诺,永远的护着一个不可能再护到的当护之人。
心死藏深山,折寿赴远洋,山高海远,缘还未尽,终有相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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