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马不停蹄地赶到京都,见到沈朝的最后一面。
这个自小就令父亲骄傲的姐姐,如今瘦得只剩皮包骨,连眉目容颜都看不清了,沈暮替她诊脉,心气郁结,心血耗尽,再也无力回天了。
“我下去陪爹娘了……”沈朝握着沈暮的手,回光返照地对他说道,“你要好好活着,把姐姐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姐姐。”沈暮的眼睛又掉起泪来,一定是他最近哭得太多,所以坏事一件接一件,接踵而来。
“不哭,”沈朝动了动手,想去替弟弟擦了擦泪水,可她身上已经没有抬手的力气了,只得孱弱道,“替我好好照顾孩子……”
“是我对不起他。”
“愿来生他不要再投胎给我了。”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
“……再见了,小暮。”
“姐姐!”沈暮握着沈朝的手,眼泪似水般滴在沈朝手上,他嚎啕大哭着,至此之后,他除了小溪,再无亲人在世。
沈暮眼中彻底没了光泽,他每日着缟素抱膝蹲在沈朝的棺材前,一言不发地烧着纸钱。
原本就瘦了一圈的人,现下更是瘦弱,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犹如瓷瓶般脆弱,仿佛碰一下就碎了。
沈溪整日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生怕他一眨眼,沈暮就消失不见了。
好不容易熬到沈朝下葬,沈暮带着沈溪去香烛店买香火,正巧碰到打败了匈奴,名声大噪的威远大将军班师回朝。
原本好好做生意的一条街,硬生生给清理了,留给大将军过路,不少人都涌到街道两旁等着迎接英勇的大将军回归。
沈暮和沈溪近来都瘦弱得厉害,三两下就被人给挤出了人群,他两站在人群外,一身缟素,与一旁热闹的世界格格不入。
沈暮看了眼近在咫尺,却怎么也过不去的香烛店,叹了叹气:“小溪,我们走吧,待会再来买。”
说着便伸手去拉沈溪。
原本好好站在沈暮身旁的沈溪却是不动了,他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街道中间打马而过的一队人马,颤抖着问沈暮:“小舅舅,你看那个是不是平安叔叔。”
乍一听见这个称呼,沈暮还愣了一下,旋即他毫不犹豫地抬起头朝街道中央望去。
朝思暮想的容颜映入眼帘,眼泪瞬间就要夺眶而出:“是他,是他。”
沈暮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却被汹涌的人朝给挡住,他拼命的想从人群中挤进去,奈何却一次又一次被人给推出去,仿佛就连上苍都在阻扰他们相见一样。
“平安,平安,平安……”
他在人群后唤大声唤了两声,奈何他声音斯斯文文的,根本不敌人群中一声又一声狂热呼唤“大将军”的声音。
听见那一声又一声浪潮汹涌的声音,沈暮停下嗓子,没有再呼唤了。
是了。
他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平安了,而是大名鼎鼎的威远大将军秦毅。
沈暮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切想不通的地方,顷刻间他都想明白了。
为何平安身上有许多伤疤,为何他会受伤被他救,为何他会在荒城边境活动,一切缘由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自己自以为是的生意人,而是一名将军。
沈暮不再前进,只是愣愣地看着身披铠甲,意气风发的秦毅从人群中打马,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秦毅离开他的视线后,他强忍着泪,哽咽着对沈溪说道:“走吧。”
沈溪懵懂地问:“小舅舅不去找平安叔叔吗?”
“他现在有事,”沈暮牵着沈溪的手都在轻微地颤抖,“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他其实不是很确定平安还会不会认他,他是高高在上的将军,而他只是籍籍无名的大夫,地位悬殊不说,他还是男子之身,怎么看他们两人之间都隔着千万个不可能。
只是心里的执念还在告诉他,去论如何他应该去找平安问一问。
想问问他为何不遵守约定,想问问他是不是后悔说娶他了,想问问他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他,是抵不住他的诱惑才跟他虚以委蛇。
无论那种,他都接受。
因为是他鲁莽到没有清楚他的身份而去勾引的他,是他贱,是他的错,他都认。
沈暮紧咬着唇,硬生生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这些日子他哭得已经够多了,他不要也不想再落泪了。
眼泪在眼眶里迟迟不落下,咬破嘴唇的鲜血却一滴一滴溢出,落在缟素上,犹如一滴又一滴血泪,如诉如泣。
秦毅刚强撑着身子走过闹市,脸色蓦然一白,险些从马背上翻落下来,幸好身后有属下及时接住:“将军……”
秦毅嘴角溢出些鲜血来,苍白着面无血色的脸朝属下说道:“派个人去告知将军府,十年养育之恩以还,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欠。”
属下拿着丝帕不停地给秦毅擦拭口角上的鲜血,哭到:“可是将军不回府,去哪儿养伤啊。”
“去军营吧,”秦毅用手背胡乱摸了摸血迹,又问道,“我让你们去找的人找到没。”
“还没有。”
“加大力度找。”秦毅无力地闭上了眼,慕慕你在哪儿啊,再找不到你,我……快撑不住了。
知道秦毅的身份后,沈暮心里反而安定了些,他强撑着处理完沈朝的丧事,收拾利落后,深呼吸一口,带着沈溪去往将军府,不管秦毅如何作答,他只求一个结果,不管这个结果是好是坏,只要平安说清楚,他便再不纠缠。
他带着沈溪心情忐忑地走近将军府。
远远地就看见将军府门口张灯结彩的,好不热闹,心下疑惑不已。
带着沈溪快步上前,拉住一位前去将军府贺喜的客人问道:“打搅了,请问这将军府在办何等喜事。”
这人见沈暮身着缟素,先是面色不虞,而后还是蹙眉回道:“办得自是大将军贵子满月之喜。”
沈暮愣了一下,然后又问道:“你说的大将军是威远大将军秦毅么?”
那人睨了他一眼:“不然大庆还有第二个大将军?”
沈暮彻底僵住,四肢僵硬得厉害,明明天上还挂着明媚的太阳,他却如坠冰窟般牙齿打着颤,握着沈溪的手都寒气入骨,冰凉刺人得紧。
那人见他呆住,不知所云地摇摇头,没再说什么的提着贺礼进到将军府门里去了。
将军府门口有两位带着大红花的仆人在迎客,沈暮僵了一会,又抬起麻木的腿走向那两位迎客的仆人,不死心地又拉着仆人问道:“小哥,请问一下,今日当真是你们家大将军之子满月之喜?”
被拉住的那仆人看见沈暮一身白,当即就不耐烦了:“你看我身上的大红花和这府门前挂着的喜绸这还能有假?”
“那……”沈暮狠狠地咬了咬牙,牙龈瞬间被挤压出血,“那你家大将军可曾娶妻。”
沈暮问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自己挺不要脸的,可他就是固执的想要一个结果。
那仆人皱了皱眉,极度厌恶和敷衍地回道:“孩子都有了,你说有没有娶妻。”
“那……”沈暮拉着仆人的身子险些站不住,他张了张口,还待要问些什么,
另一旁一直站着的仆人更加不耐烦了,走过来扯过沈暮,往前一推,甩手道:“哪儿来的胡搅蛮缠之人,如此大喜的日子,穿着一身丧服到我们将军府门前,恶心谁呢。”
沈暮身子本就处于摇摇欲坠的边缘,这会被他仆人一推,向后退了几步,一个不稳,踉跄摔倒在地。
沈溪见状,冲过来,大力地顶撞着那个推沈暮的仆人,直把他也推倒在地,怒斥道:“你们怎么推人呢!”
“嘿,”那仆人从地上爬起来,不屑地看着同样也是一身白沈溪,“这里还有个小奔丧的呢,你们这一大一小特意来捣乱的吧,真晦气。”
沈暮的身子抖得厉害,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心寒的,这仆人说得没错,他可不就是个晦气的。
他竟然在人家夫人孕期恬不知耻地勾引别人的丈夫!
他怎会如此不要脸!他怎么这么的下贱!他哪里还有脸来这!他简直肮脏得令人作呕!
沈暮自己开始厌恶自己来。
转瞬间,他那颗跳动的心枯萎掉了,心上被人挖了窟窿,里面填满了污秽,他再也忍不住,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跑离开将军府。
当沈溪找到他的时候,他一身缟素沾满了污渍,正蜷缩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十指抓得墙面上到处都是血,一下又一下干呕。
呕得撕心裂肺,呕得地上的唾液里满是血丝,呕得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给吐出来一般。
沈溪从未见过如此痛不欲生的沈暮,他上前紧紧地从后背抱住沈暮,明明沈暮是个比他年长的许多的大人,他此刻抱着他,竟然感觉不到任何重量,衣裳之下,已经没了皮肉,只余下一具行尸走肉的骨架。
被人从后背抱住,沈暮明显地僵了一下,而后沙哑着嗓子道:“别碰我,我好脏。”
“不脏,不脏!”沈溪拍了拍沈暮身上的灰尘,眼泪大颗大颗的掉,“洗干净,小舅舅又是香香的,一点都不脏。”
沈暮闭上眼,任由泪水在脸颊滑落,低声诉泣道:“小溪,舅舅洗不干净了,永远都洗不干净了。”
他以男子之身,勾引了有妇之夫,还是在人家夫人孕期之时,他怎么可以这么龌龊,他竟然还有脸来问一个结果,早在他对秦毅动心思那一刻,他就没脸了。
父母走了,姐姐也走了,只剩他留在这具污泥浊水臭不可闻的皮囊里活着,毫无意义。
“不会的。”沈溪哭着拍打着沈暮缟素上的污渍,拼了命的想要把那些脏东西给弄掉,可是不管他怎么弄都弄不掉,他只得歇斯底里地哭道:
“小舅舅,你别不要我。”
“你别丢下我,我只有你了。”
“我求求你,你不要离开我。”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