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元白笑了笑,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腰间,发现没有带酒,只是道:“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老人道:“你和冰容一样,都是带着满腔仇恨踏上修行之路的人,所以我一直相信,你们可以走得很远很远,只是冰容让我失望了,幸好你没有。”
卢元白像是想起了过去的时光,先是轻轻地笑了笑,接着笑意转为悲凉的叹息:“冰容师姐可惜了,她还在寒牢里吗?把师姐一并接出来吧。”
老人摇头道:“不在了,那天隐峰内乱,冰容逃出了隐峰,然后再也没回来。”
卢元白道:“隐峰内乱那天,逃出来的人都死了”
老人问道:“那日隐峰之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卢元白解释道:“那是翰池真人的一点小计谋,在一个长老即将出卖他的时候,让其血咒发作,直接身死,而他临死之前说出了真人姓名的前半个字,真人便顺势而为,传念命人从里面偷偷打破了寒牢,引走了注意力。”
“陆嫁嫁下了隐峰为何又回来了?”老人问道。
卢元白对于这个问题有些奇怪,道:“师妹下去了当然得上来。”
老人问:“那她知道峰底的事吗?”
卢元白回忆起宗主出峰时的话语,摇头道:“应该是不知道的。”
这番对话很是稀松平常,就像是师徒之间简单的闲聊,但落在宁长久的耳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又想明白了许多事。
老峰主应该曾经下到过峰底,窥探过翰池真人的秘密。而翰池真人知晓后,便想要除掉他。老峰主不是翰池真人的对手,他心生畏惧,便假装被峰底的邪物污染,开始装疯,然后在三峰联手之下身负重伤,不久之后趁机“死去”。
他不知用手段骗过了翰池真人,假死之后躲入寒牢之中,隐匿了功法气息,隐姓埋名许多年。
而那一日,陆嫁嫁下了峰底,却又安然无恙地回来,接着寒牢被破,陆嫁嫁杀死了许多许多人。
老峰主知道翰池真人的厉害,所以他认为,陆嫁嫁下了峰底还能可以平安回来,定是与翰池真人达成了某种交易,而陆嫁嫁后来的屠杀又让他生出了一丝慌乱,他以为自己藏在寒牢这件事,已引起了翰池真人的怀疑,而陆嫁嫁所做的一切,都是真人授意。
那天寒牢死了许多人,他甚至生出了冲动,要直接遁逃出去,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陆嫁嫁最终也没能找到他,他庆幸之余生出了恐慌,他知道生为自己徒弟的陆嫁嫁,如今已成了翰池真人的剑。
于是他想要除掉陆嫁嫁。
这是那夜冰容刺杀的源头。
宁长久想通这些花的时间并不久,因为他早就觉得,这一连串的事情里缺少了一个人,如今最终的这个人填补了进来,所有的事情终于水落石出了。
只是不知为何,老峰主这么笃定翰池真人离开后就不会回来了,以至于哪怕冰容刺杀失败,他也没有离开,而是孤注一掷般等待一切的尘埃落定。
“师父,我还是不明白,为何当初你让师妹坐上那个峰主之位?”卢元白道:“师妹本就不耽于权利,心软却又不服输。你应该知道,师妹的性格,是不适合做峰主的。这些年她很辛苦。”
老峰主道:“若是冰容没造下大孽,峰主这般重任,当然不需要嫁嫁去扛,可惜万般皆命不由人。不过如今都过去了,等我入主环瀑山,你便是下一任宗主的承继者了。”
卢元白简单地答了一句:“多谢师父。”
老峰主咦了一声,道:“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卢元白回神,道:“没事,师父,我接你回峰吧。”
老峰主点点头:“好。”
脚步声轻轻响起,没走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对了,师父,峰里今日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卢元白忽然说。
“嗯?怎么了?”老峰主不以为意。
“天谕剑经下半卷”卢元白话语顿了顿,道:“问世了。”
“什么?!”老峰主险些没有遮掩住他的情绪:“那半卷剑经,找到了?”
卢元白嗯了一声,然后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老峰主喟然长叹:“不曾想竟是如此严舟师叔,可惜了。对了,宗主难道不知道这件事?”
卢元白道:“那个少年骗了宗主,没有提剑经之事。”
老峰主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曾想翰池真人英明一世,竟也能让一个小孩子骗过去?”
卢元白道:“那少年挺了不起的。”
老峰主不置可否,只是道:“将来成就应该不小,但如今终究年轻,腾不起什么太大浪的。”
卢元白同样没有回答什么,脚步声再次响起,两人该说的像也说得差不多了,只是一同默默地朝着甬道外走去。
他们与宁长久的距离越来越近。
宁长久原本对于刺杀老峰主有七成的把握,但如今卢元白在他身边,他的机会便大打折扣。
但他也没有太多的选择了。
宁长久搭在剑柄上的手慢慢地收紧。
黑暗中,哪怕是落针般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脚步声,水滴滴落声,时不时响起的轻微交谈声,整个甬道像是一支笛子,吹奏着低声徘徊的曲调,那曲调中暗藏着死亡由远及近的低吟。
剑刃破空的声音响了起来。
割破空气的利刃没有一丝光,就像是黑暗的本身。
那片黑暗锋锐得难以言喻,不知何处的手,无形中推着剑以更快的速度切行而去。
黑暗融入了另一片黑暗里。
就像是水滴入杯中的水里。
溅起的却是血珠。
血珠落地的声音打乱了钟乳石上的水滴声。
宁长久紧紧地握着剑柄。
他没有出剑!
真正出剑的另有其人。
“为什么?”问话的是老峰主。
卢元白在黑暗中握着剑,他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血顺着手腕滴了下来。
卢元白笑了起来:“十几岁的孩子腾不起什么浪,他们就该什么都不懂,一辈子被蒙在鼓里对吧,师父?”
老峰主没有直接回答,他沉默了许久,才问道:“你都知道了?”
卢元白惨笑道:“冰容也是你做的吧?”
问的便是冰容家当年的灭门之祸。
老峰主坦然道:“顺手推舟而已。”
“为什么?”卢元白问。
老峰主道:“因为她和你一样,都是十万里挑一的修道胚子。但胚子还不够,需要真正的大火才能烧制得完美,而仇恨是最好的火。”
“所以你杀了这么多人?”卢元白的声音颤抖着,平日里那个大大咧咧,爱饮酒的师叔好像也被黑暗吞噬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在黑暗中颤抖着身体与灵魂的男子。
老峰主不回答他的话,他知道自己在道义上是错的,但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自己唯一做错的地方,便是露出了破绽,让卢元白察觉到了真相。
“当年我就觉得,你能比冰容走得更远,因为你把仇恨藏得更好。”老峰主看着他的脸,说道:“只是可惜,今天你还是没能藏住。”
卢元白靠在墙壁上,捂着手臂。他先前的刺杀虽然伤到了老峰主,但他自己的伤势更重。
卢元白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些许哽咽:“因为我今天再不杀你,就再也没机会了啊!”
他的声音像是嘶吼。
卢元白将剑递到了左手,发疯般朝着黑暗中砍了下去。
老峰主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响起。
他没有骗卢元白,他是真的想把他作为下一任宗主培养的。
而最令人振奋的是,天谕剑经下半卷还找到了,这简直就是上天对他的眷顾。
思绪及此到了最高点。
他不再怜惜这个爱徒的生命,他画出一道虚剑,打算直接将他斩死。
可是他忽然脖子一凉。
在脑袋离开的身体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身后又有一柄剑刺了过来。
他的意识已经洞察,但手脚却做不出反应。
他不知道那是谁。
剑刃切破咽喉,剑气割裂脖颈。
他的脑袋像是西瓜一样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碎开。
宁长久收回了剑。
融合了剑经之后,他的必杀之剑强到了普通修行者难以想象的地步。
卢元白感受到了师父的死去,他猜到了出剑者,试探性喊道:“宁长久?”
宁长久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用剑砍上了他的尸体,刺透了他的心脏。
卢元白原本是松了一口气的,但忽然间,一个想法闪电般照亮他的脑海,“小心!小心我师父会魂死转生术!他当年就是这么骗过”
卢元白的话语才说到一半,冰霜的气息便充斥了整个空间。
他的话语冻结在了喉咙口。
宁长久心知不妙,他感受有什么东西突兀地立在了自己身后。
他体内的金乌嘶鸣,想要破紫府而出,以之为食。
但好像有些来不及了。
剑破擦过的剑鞘的声音又轻又快。
一剑之后,宁长久却是安然无恙。
甬道中的寒气反而渐渐消散。
黑暗中,陆嫁嫁收回了剑,她睁开剑目,看着地上的那具尸首分离的老者躯体。
她注视了半响,随后眼睑低垂,收回了目光。
“他是谁?”陆嫁嫁轻轻问了一句。
宁长久感受到了她熟悉的气息,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陆嫁嫁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宁长久问。
“你真当我是傻子吗?”陆嫁嫁冷冷地说着,她蹲下身,解下了自己的外裳,披在了他的身上。
宁长久忽然低声道:“对不起。”
陆嫁嫁面无表情道:“此人想要擅离寒牢,死有余辜”
“你都听到了?”宁长久问了一句。
陆嫁嫁没有回答。
“师父?”宁长久又轻轻喊了她一句。
陆嫁嫁依旧没有回应。
宁长久这才发现她的身上开始出现了一道道柔韧的丝线,那些丝线将她裹起,像是一个巨大的茧,而她已经闭上了眼,就像是水晶棺中美绝尘寰的仙子。
陆嫁嫁刺出的最后一剑,竟是弑师之剑。
这一剑之后,她便要真正迈入紫庭境中。
雷劫到来之前,心魔劫先至了。
宁长久对于她历心魔劫是不担心的,以她此刻的心性,斩劫而出绝非难事。
只是好巧不巧,谕剑天宗忽有地震般的晃动。
不久之后,宗主归峰的消息便会传遍全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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