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座大峰的上空,风声蓦然降临。
峰上弟子们的身影像是倾倒的麦田,在跌撞趔趄中相互扶持着,而大风中的天窟峰,更像是一个乐器,吹奏着寒人心魄的悲凉丧曲,那撕裂般的呼啸让无数人捂紧了耳朵。
“长命以下的,通通避去内峰!”有人大声喊着,用剑气结下屏障,护着众人逃离。
“弟子们尽数退去,长命之上的长老随我一道固守大阵!”
“”
狂暴的天地里,哪怕是修道者黄钟大吕般的吼声也时常被风声压过。
长空中,两柄巨剑宛若苍龙相撞,它们在碰撞之后,更似相斗的大蟒,相互缠绕,以交媾般的姿势将对方活活绞死,生吞。
两者相撞之处,浓郁的剑气宛若雷池云海,翻滚不休。
阳光被遮蔽在了厚重的云层之外,天地昏沉了下来,大风无止尽地搜刮着四峰,雪樱被尽数掀落,树像被吹走了衣裳,枝丫孤零零地秃着。
这场撼天动地的巨剑交撞,最后以紫天道门的落败收尾。
入峰之前,他们曾多次估算过四峰峰主的境界,甚至在每人原有的基础上加了一楼,而道门此剑,根据计算原本是可以稳压谕剑天宗的,但剑到临头,天宗之剑的强大依旧超出了他们的估算。
天空中,道门的玄紫青霜气被那古意苍茫的一剑吞噬,这一幕就像是卷满沙尘的飓风吹过一个村镇,将所有的一切都覆盖上了黄沙的颜色。
交锋的力量过了极限。
道剑崩裂,天宗的护山大剑以更快的速度前行,哪怕十无和十四衣躲开了剑意的最中央,依旧无法彻底逃离,被如龙舟一般的大剑抵着,斩到了桃帘之外。
但黑衣少年与十三雨辰,却成功地联手破去了护山大阵。
只是大阵才一破除,那斩退了道门最强者的四柄仙剑当空飞回,以四道浩然剑意,一同刺向了他们。
“师父”宁小龄跑到陆嫁嫁身边,扶住了她,关切道:“师父怎么了?”
陆嫁嫁以之剑拭了拭唇角的血,她摇头道:“没事,你师兄呢?”
宁小龄道:“师兄师兄还没回来。”
陆嫁嫁银牙紧咬,道:“你先回内峰去,这里太危险了。”
宁小龄摇头,固执道:“我现在也要通仙上境了,我要帮你们!”
陆嫁嫁道:“虽然他们受了伤,但护山大阵破了,若是其余两个道主赶到,我护不住你的。”
宁小龄握着剑,篡紧了拳头:“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陆嫁嫁轻轻叹气,伸手擦了擦她有些脏兮兮的脸颊。
宁小龄神色忽动,像是记起了什么一样,她一把抓住了师父的手,道:“师父,我我先回峰,你一定要小心啊。”
“嗯”陆嫁嫁觉得有些异样,但没有追问。她愿意回去,总能让自己安心些。
桃帘像是两片分开的海水。
黑衣少年与十三雨辰也暂时被逼退出去。
许久之后,十无的道剑再次飞回,脚踩剑身的门主为护山大剑所伤,半身是血,他的衣袖也裂成了数百条丝缕的长带,但他眼神坚毅,依旧没有退却的意思。
如今谕剑天宗修复护山大阵需要时间,没有了大阵,他们唯有以人为屏障,才能阻挠道门接下来的进攻。
荆阳夏踏碧霄剑而来,他看着身受重伤的十无,道:“你们还执迷不悟,非要不死不休?”
十无说道:“无论多重的伤,你杀不死我,就赢不过我。”
荆阳夏冷冷道:“我宗尚有底蕴,仅凭你们,最多不过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十无道:“我说过,我要的只是天魂灯,天魂灯物归原主,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
“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天魂灯!”荆阳夏道。
十无道:“天魂灯就藏在天窟峰下!此事陆峰主应该最清楚不过。”
陆嫁嫁横明澜剑于前,冷冷道:“能从你的手下盗走东西,那该是何等修为?你觉得,这样的人会藏在天窟峰里?”
十无看着她横剑的姿势,神色微异,道:“原来如此先前我还想不明白,为何我们会输,原来是太低估你了。”
陆嫁嫁冷漠不语。
十无道:“陆峰主深藏不露,直至今日才展露锋芒,看来图谋不小啊。”
陆嫁嫁道:“干你何事?”
十无抬起手,破碎如缕的衣袖像是碎云般重新汇拢,他说道:“今日我已视名节、正统如无物,天魂灯,道门势在必得,为此,我可以不惜举全道门之力。”
他的话语铿锵而决绝,但陆嫁嫁依旧没有丝毫退让之意,她手中仙剑亦是随心意而鸣,清亮如磐。
但十无的话却还是动摇了一部分人的心。
“天魂灯当真不在天窟峰?”
“陆峰主,你与弟子都隐藏得这般深,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啊。”
“两宗交战,可是山河断脉的惨祸,若天魂灯真在天窟峰,拿出来又何妨?”
“”
护山大阵破碎之后,许多人心中都失去了安全感,高高在上的神仙有朝一日要面对无妄的生死之灾,这种落差感最易产生怨言和怀疑。
哪怕是回阳峰主也望向了陆嫁嫁,小声道:“陆峰主,我们都相信你的为人,但是天窟峰中亦有许多闭关的长老,据说两个月前,你们隐峰之中还有过一次内乱,他们想要设计刺杀于你,此事的罪魁祸首据说至今下落不明,会不会与天魂灯有关?”
陆嫁嫁清眸微凝,她柔和的蛾眉收紧如剑。而她的脑海中不自觉地出现了那根贯穿天窟峰的缠龙柱和无边的灰黑大雾,她隐约觉得,下面真的潜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但道门如今已欺人至此,怎可再任由他人搜峰?
“峰谷之底是天窟峰的禁地,任何人不允许踏足,此事我愿意亲自调查,若天魂灯真为我峰之人所盗,自然会还一个公道,但今日你们已毁我山门大阵,逼我护山之剑,如今不敌,又假借偷盗之名想要侵入我峰,谕剑天宗什么时候容得外人这般为所欲为了!”
陆嫁嫁踏剑而起,与十无平齐,一袭雪衣御空而立,寸步不让。
她比其余人都清楚,哪怕天魂灯真在天窟峰也绝不可交还给他们,那魂灯定是九婴复生的关键,若是真让他们塑出九婴,谕剑天宗不知要受到怎么样的报复!
“陆剑仙果然风姿卓绝,只是你们窃取了我道门重宝,还要让整个谕剑天宗为你们掩护?这便是名门正派所为?”十无冷笑道:“更何况,依我看来,你如今最多刚刚迈入紫庭,剑气再盛又能到哪一步?”
守霄峰主荆阳夏其实对于天魂灯传闻有所知晓,如今一系列的事情已经发生,他再次看到那个黑衣少年时,也猜到了许多关键,原本他尚有动摇的心也强硬了起来。
哪怕天魂灯真为我宗所窃,也不过是为了让邪魔不现于世间罢了。
念头至此通达,碧霄剑出,也悬在了陆嫁嫁的身侧,表明态度。
十无身上的血倒流回了身体里,他的衣衫渐渐变得干净。
“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好谈的了。”十无的声音像是下沉的云气,茫茫散开。
陆嫁嫁的视线越过十无,望向了十四衣,道:“当日与我下战书的是你,今日登峰,可是为了践行此书?”
十无看着陆嫁嫁,皱了皱眉,他觉得这个女子有点疯癫了。
如今两宗之人势均力敌,谕剑天宗甚至还略胜一筹,陆嫁嫁与四峰峰主一道出剑,可保不败,但真要与十四衣比剑,下场唯有一死。
十四衣看着这位姿影绝丽的女子剑仙,原本凝重的嘴角微微勾起,道:“陆峰主年纪轻轻,无论是剑法还是姿容皆卓绝于南州,今日若死于我手,风华玉碎,连我都觉得惋惜啊。”
荆阳夏也道:“莫要冲动,那封战书本就是他们不义之举,你绝不要应,以大局为重。”
陆嫁嫁心中有自己的计较,她剑体的强度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此刻单打独斗,她不惧任何人,唯一的隐忧便是她害怕自己在战斗中破境,到时候心魔劫和天雷劫同至,她要分心渡劫,天宗便直接少去一位峰主。
而她如今距离紫庭,只不过是极薄的一线了。
陆嫁嫁最终还是没有冲动。
双方在对峙之中已缓缓抽出了兵刃。
天上的剑云久久不散,天窟峰上空的剑星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四峰上大部分的人已经撤走,零星的身影显得很是孤单。
十无看着四位峰主,他同样没想到今日之事会走到这一步。
只是他身为紫天道门门主,亲至此处,若是连没了宗主的四峰都对敌不过,以后翰池回来,道门如何于南州立足?
所以今日,他也无论如何要夺回天魂灯,九婴铸成之后,那位云游四海的宗主回与不回,他们也都无惧了。
“四峰无人,竟要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打头阵。”十无想起了天宗过往的辉煌,淡淡地笑了笑。
他推出了手中的道剑,直指陆嫁嫁。
只是道剑才出不过寸许,他的笑便凝在了脸上。
天窟峰中,忽然有一道极强的剑气拔地而起,上空的云层受到剑气波及,自中间向着外侧排开,露出天井般的圆。
而天窟峰中,无数的洞窟忽然一同喑哑,大片雪白的剑气像是从山石中奔涌出的瀑布,吞没了风声过穴的声音。
那些瀑布逆流而上,汇成冲天龙卷,整个天窟峰,目力所及唯剩下白水般的苍茫剑气。
十无皱眉,道剑推出,却被阻拦在了那倒挂的剑瀑之外,难以寸进。
“什么人?”他的身后,十四衣同样大喝一声,道剑即将出鞘之际,一只无形的大手却向自己按来。
道剑出鞘三寸之时,一只手按在了剑柄上,接着道剑凝固,剑身被一寸一寸地推回,三息之后,剑气被推回鞘中,然后古剑之鞘轰然炸开,木屑如碎片乱飞,炸得十四衣连退数十丈,身子撞入了桃帘之中。
远处,黑衣少年与十三雨辰对视了一眼,彼此神色皆是震惊难言。
谕剑天宗怎么还藏有这样的高手?
哪怕是宗主亲至也不过如此了吧?
逆流而上的剑气收回鞘中,白水般的瀑帘消散,露出了一个老人当空悬立的身影。
老人一袭古黄色的衣袍,袖口绣着藏青色的麦穗纹路,白色的发与眉都是极长,而他身上沉沉的暮气似被尽数洗去,只剩下足以凌驾一切的剑意。
“严舟”荆阳夏吃惊。
严舟曾立血誓自囚书阁,此事也不算秘密了,为何今日他可以安然出关,还有他手中根本没有剑,那这一身剑气和剑意到底从何人来。
严舟垂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虚握的手心,怅然一笑,他原本的剑是天窟峰的寻常佩剑,没能承受住天谕剑经的剑意侵蚀,被融化得一干二净。
这剑虽是凡品,但也佩了他许多年。
过去,峰中便有人随剑归去的说法。
如今剑已去,人也不远了。
他也只有出最后一剑的机会了。
“杀谁?”严舟问道。
他手中明明没有剑,剑气却像是云端上藏着的攻城大弩,死死地锁定了每一个人。
天谕剑经下卷的剑,出即必杀。
四峰峰主皆是一惊,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到了这位与宗主同辈的师叔身上。
杀谁?他在问谁?
这时候,众人才注意到,天窟峰中走出了一个白衣少年。
严舟的目光便望着他,他在询问这个少年的意见。
宁长久看过了每一个人,他就像是真正的阎罗,只要说出某个人的名字,就能将他打入冥府的最深处。
“那个。”宁长久指向了十四衣。
陆嫁嫁捏着剑柄的指节更白了些,她神色微颤,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