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已至夤夜,更深露重,万籁寂静,定国寺盘卧于山顶,九百九十九级青石板台阶一线而上,没入浓稠的夜色里。
虞逻手里握着一只火折子,照出微弱光亮,踏着寒气大步往上跨走。
右七院位于北山首,一侧临崖,站在小楼里眺望,可见山脉连绵起伏,一轮硕大皎洁的明月挂天。
男人轻车熟路地潜入了院里,主屋与偏房皆灯火通明,四下却无一人,寂悄无声。
虞逻上山行急,呼吸难免急促了几分,翻窗而入后,便见床榻空空如也。
转头环顾四下,偌大屋室亦空荡,不见那抹他魂牵梦绕的倩影。
他微皱眉,抬腿朝浴房走去,路过长案时,忽然步子一顿,慢慢挪开脚。
地上有一根细长木勾,旁边还躺着一本书,书本倒扣折页,可见是被人摔到了地上。
矮椅和落地铜灯都被人撞翻了,一个斜歪在地,一个狼狈翻倒,痕迹很是凌乱。
他心中一跳,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一个场面——
舒明悦弯腰伏地,用木构将书慢慢勾出,却不知何缘由,突然丢下了手中东西,慌张而去。
虞逻将书捡起来,书已经很老旧了,封皮有些破损,露出了里面微微泛黄的纸页。
《妇人书》?
虞逻眉头深皱,手指翻开一页,入目一张目录,上道:闺房篇,孕篇,产篇。
只消短短几个字,便能令人明悟此书是何东西了。
舒明悦体质难孕,早在上辈子的时候虞逻就知晓,不然两人不会三年无子。
所以后来她毅然决然改动药方,孤注一掷地堵她和孩子都能活命,也不奇怪。
虞逻眉头皱得更紧,手指极快地翻开了第二页,入目一张令人面红耳赤的绘图。
“……”
这都是什么东西?
虞逻脸色一黑,二人夫妻,看这些本无伤大雅,可此时此刻,他心中却浮起一抹古怪,视线落在图旁标注一行小字时,瞳孔皱缩。
上道:“男女情动,彼此……,则阴阳和畅,精血和凝,有子之道也。”①
他神色僵住,紧接着,飞快地翻开第二页、第三页……一直到最后一页。
可无一例外,上面的每一个姿势都有助于怀孕,并在旁边细致地标注了其他助孕的小法子。
也无一例外,这些时日他和她都做过。
虞逻震惊又震怒,不可置信似地又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遍。
可也再一次验证了舒明悦与他缠绵非是情浓,而是为了怀孕。
“你、你怎么来了?”她神色慌张,声音磕巴,把书踢到了桌案底下。
“不是告诉你了吗?晚上才能来。”
虞逻怔然在地,紧接着勃然大怒,她那般哄他,竟然只是为了怀孕!?
但很快,这个念头又被虞逻摒弃了。
她只是太思念那个孩子了吧?思念他和她的孩子。
屋内烛火摇曳,垂下一片昏沉光影,虞逻的脸色越来越沉,宛如可怖修罗。
他手指将书本攥出了一道道扭曲褶皱,忽地猛推开门,咬牙大步走了出去。
舒明悦身上有香气,从她很小的时候沈燕回就知道了。
少时,姬青秋和舒敬昌事忙,大多数时候将舒明悦交给奶娘带,小姑娘找不到爹娘,很黏两个哥哥。
那会她刚会爬,非常兴奋地爬到了舒思暕身边,伸出两只肉乎乎小手去抓他衣袍,咯咯地笑,“哥、哥,哥哥。”
却被舒思暕嫌弃地拎开了。
“我在读书,你离我远点。”小少年一本正经地训斥她。
她仰头,愣愣地看着他,忽然瘪嘴大哭。
沈燕回叹了口气,走过去,把她轻轻捞了起来,抱在肩头。
从那以后,一发不可收拾。
舒明悦学走路,沈燕回扶着她两只小手慢慢蹒跚;舒明悦认字读书,沈燕回抱她在膝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教。
再长大一点,小姑娘又要学骑马,沈燕回又亲手教她骑射术。
以至于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沈燕回身上都是舒明悦的气息,从略带奶香味的甜气到豆蔻少女时的清浅甜香。为此,他少时没少被同窗同门嘲笑。
后来两人年龄渐长,分离比相聚多,不再如同往日那般亲密无间,沈燕回的身上才渐渐没了那股气息。
但沈燕回非常清楚,只有长时间和舒明悦在一起,甚至肌肤相亲,才会叫那抹香气沾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
书房内烛灯昏晃,气氛压沉。
话音坠地的瞬间,舒明悦心脏狂跳,她本来想寻个合适的机会再告诉大表哥,到时再落泪哀求,定然叫他心软,此时骤然被戳穿了,难免神情慌乱。
“大、大表哥……”
舒明悦脊背不安地抵到了屋门上,揣着最后一点侥幸,强做镇定道:“你在说什么呀?悦儿听不懂……”
她低下头不敢看,脑子却意外地平静,飞快思忖接下来该如何。
与人苟合,她认;伤风败俗,她也不怕。可是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可能怀了虞逻的孩子。
舒明悦咬紧牙,一时不敢说话。
沈燕回的眸子是浅琥珀色,天生柔和,此时却冰冷地看着她,不复半点昔日温润。
见她这幅模样,他还有什么不明白?李枕河说得是真的。
他一手带大的小姑娘就这么被人不明不白地吃干抹净了!
沈燕回又惊又怒,深吸一口气,半蹲下腰身,将两人的视线拉到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