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巨响,门框和窗户仿佛承受不住雷霆之怒,止不住地微微颤动。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挺拔,往门口处一站,不怒自威,屋室内重归寂静,光线透过檀木屏风垂下细碎光影,四下浓郁的药香弥漫。
姬不黩看向他,“父皇。”
皇帝没应,撩袍在椅子上坐下来。
姬不黩恍若不察,开口又道:“儿臣有伤在身,无法下床,不给父皇行礼了。”
他运气好,肋骨没有伤到心肺,但医师在他胸口处绑了木板,嘱咐他卧床休息几个月才能大好,面上的伤口青青紫紫,看起来也颇为骇人。
“别喊我父皇。”皇帝淡声开口,已然没了刚才“砰”的一脚的盛怒情绪,抬眼看向他时,神色冰寒彻骨,“以为朕非你不可,无法无天了?”
姬不黩垂眸,“儿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皇帝冷笑一声,盛怒道:“你对你表妹做了什么,以为能瞒天过海?还是你以为这些年你做过的事情,朕丝毫不知?!”
姬不黩丝毫不慌,直视他的眼睛,恭声道:“父皇英明,没有任何事情能瞒过父皇。”
皇帝凝视着那张波澜不兴的面容,话音狠狠一噎,心头的怒火梗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
圣人道,人之初,性本善,又道,孺子可教,可他这个三儿子,自幼便表现出了不同常人的漠然,与其说他性子沉默寡言,不如说他感情淡漠,心冷,心狠,甚至不择手段。
“这是第几次了?”皇帝两只黑黢黢的眼珠子阴冷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问:“这是你第几次,对你表妹下手。”
姬不黩闻言,微垂的眼皮子动了动。
皇帝强压怒火道:“悦儿七岁那年,阿姐接她回家,她却误食曼陀罗花,陷入昏迷,藏到了衣柜里面,是你做的吧?”
姬不黩没有说话。
皇帝握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咯吱”捏紧,“悦儿九岁那年,误饮酒水,躺在桌案下面睡着了,也是你做的。”声音肯定。
姬不黩继续沉默。
有道是秘密不能挖,种种事情皆有迹可循,曾经的怀疑在这一刻全部的成真。
“好,好,真是朕的‘好儿子’。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出来?”九岁,第一次对舒明悦下手,他才九岁,一个九岁的孩子,已经知道哄骗、下药、藏匿。
皇帝心头被一股失望、震惊和盛怒的情绪填满了,几乎快要压制不住,闭了闭眼睛,从嗓子里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
“悦儿十三岁那年,跳舞摔伤了小腿,也是你做的?”
这一次,姬不黩终于缓缓开口了,嗓音干涩,“不是。”
那年沈燕回从并州回来,舒明悦黏大表哥,想去沈府住,却因为摔伤了腿,只能留在宫里养伤,动弹不得。
那天他的确碰巧从旁边路过,却真的没做什么,冷眼看着她摔倒算吗?当然不算。
说完,姬不黩忽然直视皇帝,换了个轻缓的声音。“父皇,我是真心喜欢表妹。”
“喜欢!?”皇帝顿时怒极,抄起茶杯“啪”的一声猛砸向他,“你还敢说喜欢!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你瞧瞧,你都做过什么好事!”
下药,灌酒,威胁,种种行为,自他九岁至今,做的每一件事,如何但得起喜欢二字!
茶杯“哐当”的一声砸到了他肩膀,微黄色的茶水倾洒在霜白里衣上,留下了大片脏污痕迹,姬不黩的胸腔震动,本就苍白的脸色又是一白,猛烈地咳嗽起来,气息急喘。
皇帝冷眼看着他。
这些时日,皇帝一直在观察他,自兆儿受伤后,他并没有什么异常之举,每日练剑、读书、习字、骑射,无可挑剔,可以称得上勤勉。
本来他心中已经渐渐动摇了,甚至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三儿子太过偏见,可是现在,忽然发现自己错了。三儿子随着年龄渐长,性子的确日渐收敛,也没再表现什么格外偏激的行为,但这并不代表,他已经彻底被教化。
所谓我行我素,本性难移,不外如是。
这样的人,他如何放心把江山、万民,交付于他?
在一阵压抑和沉寂的气氛中,姬不黩抿了下唇,手臂撑着床榻坐起来,因为胸口猛烈疼痛,他动作分外迟缓,咳嗽得也厉害。
一声一声,揪得人心口疼。
皇帝的神色冷如寒冰,没有流露出分毫动容。
少年墨发披散,赤足下床,一步一步缓缓走到身着明黄龙袍男人的面前,双膝跪下。
“父皇,我是真心喜欢表妹,我想娶她。”
姬不黩咳嗽不断,声音断断续续,却将每一字咬得分外清晰,“父皇若把表妹许我,我必待她如珠宝,爱她、敬她、护她,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她会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唯一的妻子。”
皇帝冷笑一声。
姬不黩沉默半响,启唇,用一种不甘而又迷茫的眼神看他,“从第一次见到表妹,我就喜欢她了,可所有人都说,表妹是大哥的未婚妻。父皇曾经愿为大哥去舒家提亲,为何不能为我?”
为何?皇帝气笑了,“因为长幼尊卑有序,因为姬家不是一个人的姬家,不是谁弄权的利器,而是上百口、上千口族人的姬家!是国之公器!是天下人的公器!”
姬不黩手指慢慢握成拳,胸口猛烈地震动,疼痛之意不止。
“思为万民省,动为苍生谋,你可做到?”皇帝气得不轻,胸膛亦是猛烈起伏,震怒道:“你想要,好!去立功!去证明给朕看,你有担起家国的能力!”
说罢,忽地起身重重一拂袖,便要离去,走了两步,复停,皇帝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漠然着声道:“你是朕儿子,朕不会杀你,但你犯下的错,朕也不会饶恕你。从今日起,你就在定国寺养伤,何时养好,朕说了算!”
舒明悦睡着了,两只手臂乖乖地搭在被子上,眼皮和鼻头都微微红着,看起来很是可怜,舒思暕捏好被角,眉宇间蹙着一抹很浓的沉色,面容冰冷的走了出去。
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谁欺负都不可以!
刚出客院,一道熟悉身影迎面走来,舒思暕的脚步一顿,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眸。
虞逻慢慢一笑,“子烨兄。”
话音入耳,不亚于又给了舒思暕当头一棒。
麟德殿设宴那天,他看到那张和‘裴应星’一模一样的脸,当时情况,说震惊不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