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明悦去了普真法师的禅院,院子寂悄,流水淙淙,两人面对面而坐,普真一身袈裟庄严,笑道:“施主好像又有些不同了。”
“法师不知,这几个月发生了许多事情。”舒明悦盘膝而坐,将那只带着凤眼菩提珠的手腕举到普真面前,神色迷茫,“上次法师赠我菩提珠,说我身上有因果未了,可否……明示?”
普真一笑,“施主下定决心出家了吗?”
舒明悦愣住,缓缓摇头。
她是俗人,哪怕没有虞逻,她还有哥哥、舅舅,还有大表哥,她有那么多人爱她,也有那多人去爱,怎么可能遁入空门。
她抿唇,“求法师指点。”
普真没说话,而是将一本经书推到了她面前,舒明悦迟疑了下,素指翻开,入目第一句话——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
她瞳孔骤然一缩。
普真笑,“施主如此聪慧,怎么会不懂?”
前世、今世、来世,息息相关,紧紧交织,犹如一个闭环,那么因来果往,重生的契机何在?
普真眉眼慈祥地看着她,舒明悦的手指尖渐渐紧攥。
是啊,芸芸众生,命运多舛者千万,她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粒而已,有何德何能,叫上天眷顾,予她以一世新生?
……
定国寺香火鼎盛,因为北狄可汗要来此拜见普真法师,这几日寺庙上下戒严,山上没有其他的香客,屠必鲁奉命去查昨夜何人来过客房,看似十分容易,但实际上很困难。
因为昨夜太宁娘子的院子生乱,夜里经过北院的僧侣和护卫非常多,这该如何查?屠必鲁抓耳挠腮,苦恼得不得了。
护卫迟疑了片刻,“将军,今日天色未亮,三皇子至定国寺。”
屠必鲁皱眉,“何时来的?”
“卯时不到。”
卯时不到,那便是天色还没大亮了。
客房内,虞逻眉头微隆,胳膊松松垮垮地搭在椅子扶手上,似是情绪如长,然而眼底那抹若有若无的阴沉之意,终究暴露了他此时情绪不佳。
正常人会做这种事吗?显然不会。可是姬不黩会。
与其说那幅画是一时兴致所绘的春图,倒不如说是作画之人在宣誓占有权,他用那种炫耀和示威的方式说,他和舒明悦有肌肤之亲。
屠必鲁觑他神色,神色凛然道:“可汗以为三皇子有古怪?”
虞逻脸色沉若深渊,眉头皱得愈发紧,却没有说话。
姬不黩这个人,的确有些古怪。
……
上辈子,虞逻第一次见到姬不黩,是建元八年的夏天。
然而再强大的帝国也禁不住穷兵黩武,遑论刚刚立国十年、亟待休养生息的巽朝。
自建元五年始,姬不黩先后发兵北狄、南诏、高丽,北狄久攻不下,国力的损耗极大,但幸运的是,巽朝在南诏和高丽取得了压倒性胜利,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巽朝的颓势。
而那个时候,姬不黩也将随他父皇立下功劳无数的开国功勋们杀了七七八八,在他的手中,皇权前所未有地集中。
作为一个年轻、野心勃勃的帝王,姬不黩把每一步棋局都走得极其微妙,比如在借敦煌一事拉整个裴家下马,比如派沈燕回出征雁门、又比如裴正卿主动代罪立功赴并州。
至此,开国之初的六姓国公之三,舒、沈、裴尽覆。
倘若那时,他停下战争的步伐,予万民以休养生息,或许还可能力挽狂澜,保住千疮百孔的巽朝,可是他没有,继续攻伐北狄。
直到建元七年秋,黄河突然决堤,大水淹没了整个十数座城池,数以万计的人口流离失所,无疑给了这个已经摇摇欲坠的王朝最致命一击。
一个月后,“新帝不仁,天降惩罚”的童谣便已传遍大江南北,徐州总管第一个叛变,紧接着便是扬州,兖州,直到最远的交州。
建元八年的春,三月初二,整个河南之地全部叛变,再次陷入了门阀割据之态。
姬不黩却并不在意,继续伐北狄。
建元八年夏,七月初六。
北狄可汗阿史那虞逻率军攻破萧关,一路长驱直入,二十三天后,帝都长安陷落。
七月三十,黎明。
登基八年的建元帝姬不黩自焚于紫宸殿,那天的风很大,卷着火旋往上涌,火光冲天。
殿门半开,焦黑了一大片,似摇摇欲坠。透过滚滚浓烟,隐约能见一个青年面无表情地盘膝坐于地,怀里抱着一个小木箱。
就此,昭示着这个刚刚成立十四年的巽朝彻底分崩离析。
当然,姬不黩虽然已逝,却并未被轻易饶恕,他烧焦的尸首被虞逻挖出来,挫骨扬灰。
这是上辈子姬不黩的结局。
光线略微昏暗的屋室内,虞逻闭了闭眼,眉头微皱,姬不黩的确古怪,但若说悦儿和她有什么,确实不大可能。
上辈子,悦儿恨他入骨,每每提及,恨不得扎个小人日日戳他,怎会与他有情?
……
从普真法师的禅院出来后,舒明悦心不在焉,穿着一身宽大的浅灰色尼姑袍,白嫩小脸巴掌大,发丝上系着一块灰色丝绸,与鸦黑发丝一同随风轻舞。
她站在廊庑间一下又一下地踮脚尖,不知站了多久,一阵白雾忽地吹了过来。
舒明悦的身体一冷,茫茫然仰脸,便见天气压沉沉,似乎又要下雨了。
放眼朝更远的方向的看向,山间树叶已经泛黄,金灿地挂在梢头,更远一些,山脉连绵地横卧于蒸腾雾气中,宛如一副泼就的浓墨画。
视线拉近,寺庙红墙黑瓦,佛音争争,身着黄色僧袍的僧侣化作渺小一点,在对面的山寺上穿梭来往。
舒明悦看着这一切,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游离世外之感,好似一叶孤舟,不知要往何方去,不得不的说,在这寺庙呆久了,再六根不清净的人也会生出几分超然物外之感。
“表妹。”一道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将舒明悦陡然拉回现世。
舒明悦吓了一跳,慌张往后退了两步,一抬头,便见姬不黩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他似乎刚来,没有撑伞,身上的青衣被雨水打湿了,氤氲出一片深青痕迹。
“我一直在找你,怎么站在这里。”
他的声音轻慢,因为甚少开口,带了一丝干涩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