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城往东约莫八十里地,便是骊山所在,遥遥望去,山势蜿蜒逶迤,树木葱茏,温泉行宫位于山脚之下,殿宇鳞次栉比。
瑶光殿,赤金盘螭纹香炉香雾气袅袅,太后坐在软榻上,手里正握着一本簿子仔细翻看,里面所记之物是这些年她存下的私产。
大宫女站在一旁,笑着道:“太后心疼翁主,不如在长安给她置两处铺子,交给她打理,日后也好财源不断,这些物什固然华贵,终究是死物,能看不能动。”
“铺子自然要置,但这些大物件也不能少。”
太后笑笑,伸手翻了一页,而后提笔勾下一个嵌螺钿紫檀木广榻,缓缓道:“日后嫁人了,这些东西摆在屋里,是澜心的脸面。”
杜澜心这个翁主皇帝封得不情不愿,吝啬到连食邑都不肯给。日后出嫁,就指望着杜家给她添的那点嫁妆,能看?
太后为她早做打算,勾了约莫小半个簿子,忽听外面来人道:“娘娘,嘉仪公主求见。”
“她来骊山做什么?”太后神色一冷。
宫人摇头,“奴婢不知。”
太后冷哼了一声,撂下了簿子,正襟危坐道:“让她进来吧。”
咯吱——
殿门缓缓打开。
一个身着五色缂丝罗裙的小姑娘迈过门槛而入,她肌肤雪白,脸颊饱满莹润,一双乌黑杏眸水润含光,是任谁见了都喜欢的长相。
太后靠在榻上,朝她投去了一抹略带厌恶和不善的目光,“你来作甚?”
舒明悦淡淡一笑,开门见山,“我来此,是想问外祖母一件事情,王玢儿的左腰上是否有红色胎记?”
身旁的大宫女神色一动,太后慢慢蹙起长眉,似有一抹不详的预感,“你问这个做什么?”
舒明悦一笑,“自然是求证雀娘是不是王玢儿。”
太后眉头深拧,心神陡然不安,身旁大宫女犹豫了片刻,上前低声道:“玢儿姑娘身上没有胎记。”
她是太后的贴身女使,跟在太后身边已有三十余年,以前还抱过尚在襁褓中的王玢儿。
舒明悦明白了,“外祖母与王玢儿分离时,她也有七岁了吧,纵然模样大变,应当也有几分眼熟,不如外祖母看看?”
偏过头,示意阿婵把两幅画像和那封自徐州寄来的信封递上前。
太后手指慢慢掐紧,心中的不安愈重,眼睛却下意识地垂下看去,随着画像缓缓展开,露出了一个容貌姣好的江南女子。
她怀抱琵琶,低眉浅笑,与杜澜心模样像了六七成。
只是相隔的年岁实在太久,太后神情恍惚,已然记不清长女七岁时到底是何模样。
阿婵又把一封信递了过来。
舒明悦继续道:“这是我请大表哥去徐州杜家祖宅所查,雀娘的身世,都在信上了。”
太后手指颤抖地接过信封,深吸一口气,方才缓缓展开来看,一行一字地往下读去,神色越来越难看,直到目光落在那句“雀娘左腰处,有一块红色胎记”时,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红色胎记!?
“这怎么可能!”太后声音又惊又怒,手指不经意地把纸攥成了一团褶皱,“那块山水玉佩是我留给玢儿之物,怎么会有假?”
说完,她抬眼定定看向舒明悦,声音厌恶,“这是不是你想出的诡计!故意诬陷澜心?”
舒明悦不禁翘唇冷笑,“信中所有一切,大表哥和徐州杜家祖宅的仆人都可以作证,外祖母如果不信,到时候一见便知。”
太后神色狠狠一愣。
舒明悦神情淡淡,“外祖母与其在这里心疼冒名顶替的杜澜心,不如去关心一下真正的王玢儿哪儿去了。”
太后仿佛被狠打一耳光,身体摇摇欲坠,一歪,跌坐回了椅子上。
“娘娘!”身旁大宫女一惊,慌张上前着急扶她。
周围的宫女纷纷低下头,恨不得什么都没听见,这几个月,太后可是对杜澜心极尽宠爱,甚至因此和皇帝冲突,还拉下一张老脸去求翁主爵位,刚刚还在给她挑嫁妆呢。
结果外孙女是假的?
嘶——
这也太可笑了吧。然而殿内无一人敢笑,只战战兢兢怕被牵连。
太后拂开扶她的手,神情怔然失态,不、不是玢儿的女儿?过了最初的一阵恍惚,理智便慢慢回笼,喃喃道:“难怪,难怪。”
难怪一提玢儿,杜澜心就黯然伤神,难怪一问玢儿为何不来认亲,她便知含糊不清,潸然泪下。
她以为是玢儿心中存怨,不想见她这个娘,原来竟是那杜澜心似是而非地哄骗她!
太后想通了关键,身体气得发颤,胸口猛烈地起伏着,再偏头看到旁边那本簿子,就好像一场笑话,她怒从心中起,忽地挥袖将其打落狠狠在地。
“混账!!”
袖口卷着瓷瓶一并砸落在地,一阵劈里啪啦碎裂声。
殿内宫人神色惶恐,纷纷跪地。
“去!去!立刻!马上!把杜澜心那个混账杖毙!”太后怒火中烧,声音尖利,激动之下又倏地站起来,啪的一声狠狠拍桌,“还不快去!”
她居高位多年,何曾被人如此戏弄过!?可恨!可恶!
“外祖母!”舒明悦伸手拦下宫女,淡淡笑道:“外祖母难道不想知道杜澜心如何窃得玉佩?如今王玢儿又何在吗?”
太后神情一愣,旋即咬牙切齿一笑,“你说的是。”她平息着胸腔怒火坐回去,脸色青□□:“还不快把那个混账给哀家押过来!”
……
彼时,瑶光殿偏殿。
杜澜心听闻赵郡王世子与三皇子来此,刚刚收拾整齐,准备出门,忽见正殿那边匆匆来人,本以为外祖母寻她急事,便浅笑上前,却不想那三五健壮奴仆上前,直接将她五花大绑。
突如其来的惊变,杜澜心呜咽挣扎,又惊又怕,“你、你们怎么做什么?”
“澜心姑娘,你且安分一点,太后娘娘有话要问你。”奴仆微微一笑,眼神中流露了几丝鄙夷,伸手押着她纤细胳膊往后恨折,将人扭送到瑶光殿正殿。
杜澜心吃痛,一颗心脏噗通狂跳,指尖慢慢蜷缩,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入殿后,便见太后神色阴沉地坐在上首,身旁则站着一个眉眼盈盈的小姑娘。
怎么舒明悦也在?
杜澜心瞧见太后那张阴沉老脸,四肢慢慢冰凉,难道太后知道了?
不!不对!她娘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就连王玢儿也死了十几年,谁能查出来事情真相?
没人能查出来!
如此一想,杜澜心的心神稍定,在地板上跪下来,眼泪朦胧地看向太后,哽咽道:“外祖母……澜心做错了何事?”
哐当——
太后气急,抄起茶杯狠狠砸向她,“你这孽障,还不快如实道来!哀家的玢儿如今在何处!你又如何窃得哀家留给玢儿的玉佩?”
一路上,杜澜心早就做好了准备,此时听太后如此闻,便知她心生怀疑了,然而这条路不能回头,只能咬下走下去。
她狠狠掐了一把手心,深吸一口气,扬起脸,一双朦胧似雾的眸子水光氤氲,眼皮通红着颤声道:“外祖母在说什么?我娘已经去逝了呀……玉佩是娘留给我的嫁妆,如何窃来?”
话落,数滴晶莹泪珠自腮边滚落,模样哀绝欲怜。
往日太后只觉这副模样可怜,今日却气得胸口狠狠一堵,实在没想到世上世上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手指颤抖着指着她,“你!你!你!”
连到了好几声,却半个字没说出来,反而将自己气得眼前一阵发黑,摇摇欲坠。
“娘娘!”一旁大宫女神色惊慌,连忙扭头吩咐,“还不快去传太医!”
杜澜心见状,心中无端松了一口气,脑海里飞快地想着,等一会儿太后醒来该如何解释,倘若太后真的不信呢?
不如说自己和娘救了王玢儿?一时脑子糊涂才认亲?求太后饶命。
如此一想,杜澜心的心脏猛跳,那些惊恐不安渐渐被她押下去,就在此时,面前出现了一双缀南珠锦缎绣鞋。
杜澜心仰头看去,面上仍然泪水泗流,只见舒明悦低眉,神色嘲弄地看她,笑问:“还贼心不死?”
“嘉、嘉仪殿下……”
舒明悦轻勾了下唇角,神色漠然道:“既然不肯开口,立刻押送到大理寺,叫寺卿好好审问吧!”
“不——”杜澜心神色惊恐,垂死挣扎,然而话还未说完,就被一旁的奴仆堵住了嘴巴拖下去,毫不怜惜地押往殿外。
杜澜心怨毒地看向她。
殿门大开,风儿不断地往内涌,她在阳光下被越拖越远。
舒明悦神色冷漠地站在光束垂落处,睁眼望着她狼狈的身影,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反而五味陈杂。
就是这样一个人,害得她半生凄惨?
简直不可置信!
舒明悦不太高兴地抿了抿红唇,手攥成了拳头,说到底!罪魁祸首还是姬不黩!没有姬不黩,纵然十个杜澜心也翻不出花来!
而且说心里话,时至今日她仍然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对不起姬不黩,让他至于上辈子那般狠心对她!?
明明在很小的时候,他还会偷偷塞给她饴糖吃。
舒明悦恨恨咬下唇,去燕侯府暂住的那一年,她年纪还太小,但并非不记事,零星的几个记忆片段里,也有姬不黩的身影。
他比大表哥长得好看,唇红齿白,肌肤嫩得像豆腐。
那个时候,他不叫姬不黩,叫姬衡。不偏不倚者为衡,兼责负任者为衡。
可是他登基后,所作所为的哪一个件事,配得上衡字?
……
从瑶光殿出来,舒明悦骑马在马场跑了一圈,微风拂面间,心头那些烦闷的情绪终于散了些,结果一抬头,遥遥便见不远处有两道熟悉身影。
身着月白色窄袖锦袍的那个是姬不黩,旁边那位着红色锦袍的少年,则是赵郡王世子姬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