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门离开后,虞逻独自一人回到了蘅芜居,望着空荡荡的床榻,迟疑了片刻,伸手把舒明悦的被褥抱走了。
他将被褥抱回了曜日居,铺到了自己的床上。
以前两人同宿,一直盖同一床被子,她被子上有香气,比她身上的还要浓郁香甜,每次盖她的被子,虞逻就忍不住心胸澎湃,几乎不可克制。
然而她逝去后,那些衣衫被褥就彻底成了死物,香气弥尽,他躺了很多次,抱了很多次,却再找不回她的痕迹。
虞逻盖着她的被子,仰面躺在床上,忍不住想,她那时叩他牙帐不得入的心情,便如同今夜的他一般吧?
忽觉,那时的自己真的混账。
其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何时开始对舒明悦上了心,或许是从他贪恋与她的鱼水之欢,一次次忍不住去她的牙帐开始。
可是她是他的妻子,与他行敦伦之事不是理所当然吗?
虞逻曾经一度这样认为。
……
建元三年,三月十六,北狄所控的凉州,敦煌地界。
一队来往长安的中原马队与北狄兵士起了冲突,动了刀,也见了血,伤亡三人。而那只马队所属,并非普通商队,而隶属于宁国公府裴家,马队的首领乃是巽朝四品忠武将军,裴道韫。
消息传回北狄王城。
王城三十里外的胡杨林,虞逻站在蜿蜒溪水旁,唇角勾了一道讥讽弧度,他垂首抚摸着爱马的脑袋,眼底掠过一抹阴霾之色。
姬不黩又开始试探他了。
处铎问:“王上准备如何处置裴道韫?”
如何处置?自然是砍下脑袋,送回长安!他的威严绝对不允许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和挑衅!况且,若再不给姬不黩一些示警,两国关系只会越来越糟,待到战火一触即发,为之晚矣。
然而那句话却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瞬间,卡在了嗓子眼里。
那一刻,他脑海里极快地划过了一个念头——舒明悦怎么办。
一旁处铎见他神情僵住,疑惑道:“可汗?”
虞逻回过神,脸色慢慢变得阴沉,十分不可思议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想法,难不成真中了巽朝的美人计?
他忽然心生烦躁,唰的一声抽剑,猛砍向一旁胡杨树。
只听“咔擦”一声,那颗小腿粗的胡杨应声断裂,“哐当”一声狠栽进沙泥地里。
乌蛮见此,神色激动,立刻奋勇当先道:“可汗,不如派我去凉州吧!即刻陈兵萧关!倒要看那皇帝小儿还敢嚣张!”
那年姬不黩二十岁,和虞逻初坐上北狄大可汗王位的年纪一样,野心勃勃,不知收敛。
萧关位于长安北面,襟带西凉,咽喉灵武,与大散关、函谷关、武关这四处关隘,扼守住了整个关中平原,一旦萧关失守,整个长安就会暴露在北狄铁骑之下。
随着乌蛮话音落下,风儿好似又大了些,将衣衫吹得猎猎作响。北地寒,此时虽然已经入春,风儿依然冷冽刮面。
虞逻没有说话,只站在马匹旁,手掌轻抚马背上的鬃毛,眼睫深垂,无人知他心中所想。
乌蛮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脑袋,“可汗?”
虞逻终于开口了,淡淡道:“押下裴道韫,暂不动,再做处置。”
撂下这句话后,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乌蛮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偏头看向处铎,处铎则站在树影下,凝视王上离去的背影,神态若有所思。
这个时候,舒明悦和亲北狄,刚好一年。
小公主爱漂亮,恨不得一日一套衣裙,但无论衣衫怎么换,穿着打扮仍然是中原样式,与北狄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虞逻平时不大干涉她穿着,反正,好看就行了。
这日,还没到牙帐,虞逻遥遥地便瞧见他的小公主穿着一身银红色的广袖长裙,衣衫料薄,随风翩跹,与初探绿的草原相得益彰。
因为冷,身上披了一件素白色忍冬纹斗篷,脖领处围了一圈雪白绒毛,衬得脸蛋巴掌大,唇红齿白,愈发明艳。
其实那个时候,在中原腹地已经开始流行起穿窄袖圆领或翻领的袍衫,可她自从嫁给他之后,竟然一次都不肯穿。
她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提醒他,她是中原公主?
虞逻脸色阴沉地翻身下马。
舒明悦听见后面的声音,扭头看去,瞧见是虞逻,眉眼一弯,道:“可汗回来——”
话未说完,她被他猛地拽住了手腕,拖进内帐里,步子一踉跄,险些站不稳。
惊魂未定时,便见虞逻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衣服脱了!”
舒明悦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往后退了两步。
她好像真的被他吓到了,一双乌黑眼眸睁得圆圆,睫羽不安轻颤,屏气慑息的模样,满是防备不安。
虞逻喉咙一滚,心中烦躁愈甚,忽地撇开视线,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开。
帐子开了又关,冷风打着旋吹进来。
被留在原地的舒明悦一脸莫名,刚才那叫她脱衣服的架势,显然不是想做那种事,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裙子,蹙了眉尖,实在不明所以。
但是很快,她就知道为什么了。
敦煌出事了。
而且出事的人她也熟悉,是她少时玩伴,裴道韫。
再瞅一眼身上广袖罗裙,舒明悦还有何不明白,虞逻又迁怒了。她吐出一口气,恨不得立刻飞到长安锤爆姬不黩的狗头,一天到晚,就不能安分点吗!?
还有虞逻那个喜怒无常的狗东西,是她派裴道韫去的敦煌吗!?是她和北狄兵士动的手吗!?
阿婵一脸担忧地看向舒明悦,取下她身上的斗篷,轻声道:“殿下,此事莫要管了,只当不知罢。”
她是舒明悦的乳娘,把小姑娘当成了亲生女儿疼爱,才不想管什么敦煌,什么裴道韫,只要她的小殿下安然无恙,比什么都好。
舒明悦却摇了摇头,吩咐道:“把我那套日前做的那套红色胡裙拿出来。”
她自问没能力去左右两国国事,但此事尚有转圜余地,更何况裴道韫与她自小一同长大,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舒明悦罕见地换了一身窄袖圆领的胡裙,乌发绕着珠玉编成小辫垂在胸前,玉带系细腰,桃红色裙摆坠到纤细小腿肚处,往下一双乌黑翘头长靴。
她身段好,雪肌如玉,一张娇颜灿若春华,自是穿什么都好看。
然而三叩可汗牙帐,虞逻不见。
草原上的风很大,太阳落山之后,恍如初冬,舒明悦站在牙帐外,手指都冻僵了,气得咬唇跺脚,真当她想见他吗?这个狗东西!
牙帐内。
虞逻拎了一本亟待批阅的文书,已经半刻钟没有看进去,舒明悦已经能影响他决策的这个认知,让他又惊又怒。
他好像对她不止是可有可无的宠爱了。
可是外面的风似乎很大,呼啸作响。
虞逻忍不住,偏头瞥了眼帘子,闭了闭眼道:“让她进来!”
往日可不见她如此好耐心,也不知打得什么心思。虞逻靠在椅子上,嘲弄一笑,却在她进来之前,坐直了身子提笔沾墨,一副批阅文书的忙碌模样。
他头也不抬,漠然道:“你来做什么?说了我今日事忙!无事就退下吧!”
舒明悦微微一笑,在他桌案对面坐下,轻声关切道:“可汗真厉害,批了三个时辰奏折,一刻不歇,忙坏了吧?累了吧?要不要喝口水?”
虞逻闻言,顿时脸色一沉。
他发现了,小公主每次心中生恼,就特别爱模仿他的语调,不禁撇嘴嗤笑一声,摔笔抬头,想用震怒威慑她,却瞧清她妆扮的一瞬,神情一怔。
舒明悦眼眸轻轻一眨,“可汗?”
虞逻回过神,嘴角抽了下,淡淡别开视线,忽地轻笑,旋即又神色冷厉,“倒水!”
舒明悦哦了一声,倒一大杯凉茶递给他,她手指纤细白皙,与瓷白的茶杯一衬,竟不知是哪个更白腻些。
虞逻接过茶杯,灌了一大口,那沁凉的茶水稍微冲散了心底些许的惊怒和烦躁。
舒明悦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可汗,方才我在处铎将军那里听说,有一队来往长安的商客在敦煌与可汗的兵士起了冲突,现在一行人被扣押在大牢里。”
虞逻不出所料,神色淡淡,“你想说什么?”
舒明悦双手托腮,朝他一笑,“我代可汗去与巽朝谈判呀。”
“代我去谈判?”虞逻身子往后靠,扯了下唇角,撩起眼皮看她,用一种十分讥嘲的语气道:“以我妻子的身份,还是中原公主的身份?”
又是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
舒明悦心中微恼,不开心地咬了下唇,小声道:“自然两者都是。”
巽朝是她舅舅,她的父母兄长,一城一池,一兵一卒,呕心沥血才打下来的江山。她看它高楼起,看它开太平,却不能眼睁睁见它楼塌了。
虞逻冷冷地看着她。
舒明悦大着胆,直视他黝黑深邃的眼眸,慢慢道:“可汗有所不知,那路商队隶属于宁国公府裴家,领首之人乃是老宁国公的九儿子,四品忠武将军裴道韫,宁国公裴家乃是开国功勋之一,若是处理不好,定会掀起两国祸事。”
虞逻不置可否,眼里的暗色更深浓了些,淡淡讽笑,“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