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这天晚上,她里里外外忙着收拾明天要用的东西,衣物、毛毯、饮用水,连带到路上吃的水果点心都准备了两个便当盒,让时濛有种他们明天不是去就诊,而是去春游的错觉。
那家医院离这里不近,来回一趟约三四个小时。
次日起大早出发,李碧菡坐驾驶位。时濛被厚实的围巾裹得低不下头,摸了半天找不到安全带,李碧菡倾身过来帮他戴上。
离得近了,时濛总是能闻到李碧菡身上的柑橘清香,是他小时候就经常闻到的味道。
是小时候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我的妈妈”时,首先会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味道。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却被李碧菡视作紧张。
“别怕,虽然我不常开车,但技术还行。”李碧菡冲他眨了眨眼睛,“也别当目的地是医院,就当去个好玩的地方。”
因着这句话,时濛进到医院里,倒真不似平时那样局促不安,被护士带着拍片,再给医生检查,整个过程简单又轻松。
李碧菡全程陪在他身边,只在检查完毕后,让时濛到外面玩一会儿,说要跟老朋友叙叙旧。
时濛便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下,百无聊赖地盘弄手机。
里面的人没聊多久,脚步离门口越近,说话声也听得越分明。
“画画这事,对手部动作的精准度要求高。”李碧菡的声音,“麻烦您多费心了。”
接着,那医生说了些例如“好好复健就有望恢复”之类的安慰话语,忽然问道:“我怎么记得你的小儿子叫沐沐?这是改名了?”
时濛心头一突,里头的脚步声也顿住。
不多时,他隔着一道门板听见李碧菡说:“不,之前那个不是。”
“您刚才见到的濛濛,才是我的孩子。”
“我从前做错了事,现在只想他好好的……只要他好,让我折寿我都愿意。”
这座医院位于郊区,周围群山连绵,空气清冽,只是温度较城区低一些。
中午两人索性前往医院食堂,配着李碧菡带来的点心水果,也算色香味俱全的一餐。
回去的路上,时濛看向车窗外灰沉沉的天,和海浪般起伏的山峦,置身其中,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似有通感,李碧菡也发出感叹:“都说造化钟神秀,也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有令人心胸开阔的效果。”
时濛“嗯”了一声。
他想,过往很渺小,未来亦然。离开那潮湿阴暗的壳,他才发现人的一生不过沧海一粟而已。
越是狭小的空间,越是会让人甘守原地,并不由自主地放大那些爱与恨,让原本可以解决的困难演变成一场灾难。
这便是受害者心态了。
而事实上,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受害者,也没有绝对的加害人。
从前他站在受害者的位置,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加害人误解、伤害,变得不懂委屈,不会流泪,只会用强硬的手段获取想要的东西。
而现在,处境调转,即便他没有伤害别人的主观意愿,也从未有过报复的想法,别人仍因为他感到挫败,甚至痛苦。
他从物理上的受害者变成了精神上的加害人,他让旁人活得战战兢兢,也让自己背负压力,疲累不堪。
无怪乎先前医生总建议他出去走走,到处看看。巍峨的大自然总会不期然给人类一场精神普渡,让人发现自己的不值一提,并在今后的处事中学会将自己渺小化。
所谓执念,不过是自己加诸到自己身上的一场严酷刑罚,运气差的自我折磨到死都走不出来,运气好的重来一次,除了不过如此,更会发现——就算还是如此,又如何?
这个世界糟糕的样子他已经很熟悉,熟悉到无需睁开眼睛,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此他从现在开始目及的每一份美好,都是新鲜的,前所未见的。
大到隐忍克制的爱、不顾一切的追寻、承认错误的挽回,小到长途跋涉后的一碗泡面、装在便当盒里的水果、院子里的金盏花,还有车里正在播放的轻音乐。
那么多,多到时濛长长舒了口气。
经过前二十多年的坎坷,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运气也不算太差。
回到住处碰上散步回来的潘阿姨,她大惊小怪地夸李碧菡漂亮,说:“家伟那小子回来告诉我说小时的妈妈像他姐姐,我还不信,如今百闻不如一见,这哪是姐姐啊,分明是仙女下凡!”
李碧菡二十岁之前是大家闺秀,二十岁之后是贤妻良母,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些书卷气浓的,头一回被人这样当着面朴实地夸,时濛看见她脸颊烧红一片,连句客套话都讲不出,化繁为简地只说回头请吃饭,感谢他们一家对时濛的照顾。
天气阴沉,恐要落雨,潘阿姨进屋前提醒他们把车挪到库里。时濛刚要下车去把车库门打开,手中的钥匙就被李碧菡拿了去。
她迅速开门下车,向时濛交代了句“在车上等我”。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时濛鬼使神差地喊出了那个字。
李碧菡身形一颤,反过身来还有些不确定:“你叫我……什么?”
由于鲜少说这个字,时濛不太习惯地干咽一口空气,才复又开口。
“妈。”他用有些生硬的语气,发出关于未来的邀请,“下次,我们还一起出去玩吧。”
李碧菡应下了。
她飞速转过身去,时濛却还是看到她倏然变红的眼睛。
约莫数到一百,被交代在车上等着的时濛坐不住,想着自己的手如今应该能握方向盘,他把车开到车库门口,便能省得李碧菡来回跑了。
于是时濛也开门下车,脚刚触地,鼻尖陡然一凉。
接着是额头,脸颊,然后是手背,唇角。
时濛仰起头看天,灰色的天幕如同破开无数个小小的洞眼,任由白色的雪片钻挤而出,洋洋洒洒降落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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