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五娘柔弱,她却不是,琥珀和珊瑚是五娘贴身的婢女,想必早发现她与原来不同,现在又有太医署张医正的“高热不退恐于心性有损”这一金口玉断护身,在她们面前倒不用再作病中那柔弱样子。
琥珀机灵些,她一改往日柔弱,琥珀便即刻知道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做,只是珊瑚依旧喜欢耍小性子。
阿素正窝在锦被里出神,外间便有了声响。她隔着帷幕张望,琥珀回来得很快,手中还真捧着一盘香瓜,在里间漆案上供好了,临走前望着她道:“娘子也早日歇息吧,明日还要到王妃处去,卯时便要起了,”
阿素苦着脸应了,乖乖躺了回去,先前她病着,只在自己屋中将养,如今大好了便要到王妃处帮忙理事,她住的院子偏些路远,卯初一刻便要起床梳妆。
见琥珀回了外间,阿素便拨开垂珠下了床,赤足踩在地衣上。白团子正藏在熏炉下睡着,她悄悄走过去,捏住它颈后的皮毛,一把将它拎了起来。嗯,又重了。
抱着白团子上了床,阿素掰着它的后腿看旧伤。当日它腿上中的那箭射得极准,只伤皮肉,却没伤到一分一毫的筋骨,阿素有些疑心是阿兄的手笔。为了拔那箭头,阿素铰掉了它后腿一片毛,如今养了些时日,伤已好了大半,只是毛还秃着,露出粉色的嫩肉来。
想来她已做了这些天的五娘,从最初的难以接受,到如今竟也渐渐适应了。白团子极不耐地在她手中扭着身子,阿素将它搂进怀里,埋在它温暖的绒毛里,沉沉睡了去。
然而她只觉自己刚闭上眼,便被人唤了起来,她勉力睁开朦胧睡眼,琥珀正轻轻推着她道:“娘子快起,莫误了时辰。”
外面隐约传来晨鼓声,已是五更三点了,阿素才知道这一闭眼便是两个时辰。昨夜折腾了半宿,她困得东倒西歪,被琥珀强拖着下了床,伺候完盥漱,又被按着跪坐在梳案前。
琥珀在身后为她梳头,垂下的乌发光泽可鉴,珊瑚懒洋洋打着哈欠,在前面举着八角菱花镜映照,阿素清醒了些,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
即便已经看了这些天,她依旧觉得好看得挪不开眼睛。初次见到自己的容貌,阿素便是一怔,要说前世她也是美人,且宫内宫外也见多了美人,却没有一位及得上如今的自己,对镜顾影,竟比幼时见虢国夫人还要惊艳些。
即便裹在家常旧衣之中,依旧如画中之人,眉眼未开,便已有了动人的潋滟,若是再长大了,不知又会是如何的光景。
难道自己当初选中了五娘做女伴,便因极爱她的容貌?阿素托着腮想,若按照自己一贯爱美人的品味,极有可能正是如此。
只是一点太巧,五娘与她眼下都生一点朱红泪痣,一模一样的位置。阿素怔怔抚着眼下,若不是那容貌与自己原先有几分不同,她便真要以为镜中还是原来的自己。
然而她亦读过老庄,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蝶也,亦或蝶之梦为周也。沈氏有女名烟,小字流素,而她大名非嫣,小字灵素,两名皆重一字。望着镜中自己,阿素想,难道这便是前世注定的因缘,上一世沈家阿素早夭,而这一世她要来偿债,再做一次阿素。
就在她出神这会,琥珀已经手脚麻利地替她挽好了双环,两边各簪一朵银珠花,有流苏垂下,虽是最简单的样式,倒娇俏可爱。五娘未曾存下什么首饰,只有一对金钏,宝贝似的藏着,阿素自然悉心替她收好,轻易不动。
琥珀扶着她起了身,与她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霜色窄袖交领上襦夹了吴棉,水红色下裳齐腰而系,她正发育,去年合身裁的裙子现在便微微短了些,露出一点里面素色的中裙,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虽不会有人注意这细节,阿素还是面颊微热,偷偷将裙摆向下拽了拽。还好冯嬷嬷犹嫌不暖和,取了一道厚帔子让她围在肩上,垂下来倒也能遮一遮裙底。
收拾停当,晨光熹微间,阿素便带着琥珀往她的王妃阿姊处去。只是她终究起得晚了些,到了王府正宅,过了两道月洞门走入中庭,便隐隐见到主厅中三娘并府中几位孺人都已来了,婢子与嬷嬷们立了一院子。
阿素正想悄悄溜进去,却见府上的一位司马比她更快一步迈入主厅,向着王妃沈氏郑重通禀道:“靖北王世子来访。”
阿素顿时一惊,阿兄怎么这时来了?她的心跳得很快,原以为过了十来日,落水那件事已过去了,却没想到阿兄竟会上门来。然而上首的王妃显然比她更紧张些,娇艳的面庞苍白了一瞬,沉声吩咐道:“请世子到前厅落座。”
第10章施恩阿素笑道,不是说贵人多忘事,哪……
府上的司马得了令一刻也不敢停地下去了,阿素躲在人群里,望着王妃沈元娘扶着身边的嬷嬷缓缓上了四抬的肩舆,带着两位婢女向着王府前厅所在的第二进院子而去。
她实是好奇今日阿兄到底来是做什么,略微思索了一番便对身边的琥珀道:“你且在这里看着些,我去一去就来。”
阿素原以为琥珀没那么好打发,定还要跟着自己,正想继续编排一番说辞,却没想到琥珀倒干脆利索地应下了。阿素只觉得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但也来不及多想,便在远远在后面跟着那肩舆。
只是她人小步子也小,紧赶慢赶走到第二进院子的时候,主宾都已落了座,众人都在前厅伺候。阿素悄悄从供仆役出入的偏门闪身走进去,躲在十二折的雕花屏风后面,便听元娘微笑道:“世子且坐一坐,你三表兄方下了朝,想来也快归家了。”
说完便有婢子上前奉茶,另有四人端上了鲜果与四味茶点。元剑雪今日只着一身素白滚银边的圆领袍,虽清减了不少,但抿起薄唇更显英气逼人。他接过煎好的茶粥,却未入口,只是随手搁置一旁,淡淡道:“三嫂太客气,今日并非来与表兄叙话,只是听闻五娘也病了一场,这几日大好了便来探望。”说完便有侍从上前捧出两个乌沉沉的檀木匣子,送到元娘面前打开,顿时厅上便隐有啧啧之声。
阿素猜想匣子里应是些名贵的补品药材之类,看来阿兄此番上门醉翁之意不在酒,大约还是要审一审她落水那日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元娘听他直点五娘之名,微微变了颜色,勉强笑道:“岂敢劳烦世子挂怀,莫折煞了她,此前虽大病了一场,但太医署的医正来看过了,说再养上一两月,也就好起来了。”
阿素在屏后听着暗笑,此言一出倒是将她病已好之事推脱得干净,想来元娘并不愿阿兄见她,这也正中她下怀,她实是不愿意阿兄再追查落水之事真相,既然人都没了,就不能得过且过么。
她正出神,背后却忽然贴上一个人来,阿素吓了一跳,猛然转身,却被扯到了一旁。她仔细打量,发觉来人竟然是三娘。万万没想到这闺阁里娇养的小娘子竟也与她想到一处,大着胆子来这屏风后面偷听。
三娘见她望着自己,立刻意识到有些不妥,羞红了脸,轻声道:“阿妹怎么在这里?”
阿素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还想问你呐,然而她未开口,只是对着三娘做了个噤声的表情,便听到厅上阿兄道:“……却不知方便不方便与五娘一见?”
阿素知道元娘必不会答应,果然听她叹道:“昨日还烧了一场,恐怕今日还下不了床,是她没这个福气。”
阿素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么说就对了,等再过两月,阿兄心情平复了,也就不整日想着追究那天的事情了。想到此处,她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以免再被发现了身影,便拖着三娘一起往外走,三娘虽有些犹豫,但也不好独留,便恋恋不舍同她一道离去。
只是她们刚走出第二进院子不远,阿素便见珊瑚急匆匆而来,见到她像见到救星一般奔上来哭道:“可找到娘子了,娘子快些随我去看看吧,再晚些恐怕琥珀要被郑嬷嬷打死了。”
阿素一惊,也顾不上三娘,只随珊瑚匆匆而去。
走了一段阿素才发觉她们是向着王府的偏门而去,果然走了不远便围了一圈人,中间地上蜷缩着一个人影,一旁有位管事的嬷嬷正掐着腰做茶壶状喝骂。
阿素拨开人群走上前去一看,地上的人可不正是琥珀,只是跌在尘土里,头发也散了,只流泪,不说话。
见她来了,郑嬷嬷气势更盛,狠狠踹了琥珀一脚,从她怀里拽出一副金钏,高声道:“五娘子来一看看,这贱婢私自偷了府上的东西去卖,可不是人赃并获。”
阿素见到那金钏便是一怔,这正是原先五娘留下那一副,她曾嘱咐琥珀好好收着,不曾想她竟私自拿去了。
见阿素不说话,郑嬷嬷高声得意道:“今日我见这贱婢悄悄出门鬼鬼祟祟,就知道她不干好事,果然一搜便搜出来这个。”
阿素知道她有意大声要将这事宣扬得人尽皆知,一口一个“贱婢”实是指桑骂槐,又见琥珀被她揣在地上只是哭,叹了口气,想将琥珀唤起来问清原委,却见自己的乳姆冯嬷嬷匆匆赶了过来。
冯氏一见这情景便气得直抖,这郑氏本是陈孺人身边的嬷嬷,因王妃嫁进来五年无所出,宫里德妃便赐下了几位官女子封为孺人,陈孺人不过是生下了位小娘子,就不把王妃放在眼里,若是生位小郎君,还不要上天去。王妃的两位妹妹入府,身边的人想必是早被盯上了,不然今日也不会这么巧刚好被郑氏撞上,要闹得王妃失了体面。
她既生气被郑氏挑了错处,更生气自己没管教好琥珀丢了王妃娘家的脸,偷窃依律要砍手,她也只能丢卒保帅,把琥珀交出去受处置了。
然而此时却听阿素糯糯开口道:“琥珀姐姐又偷懒,不是说让你拿着我的金钏去金银铺子濯洗,怎么现在还未去?”
此言一出,郑嬷嬷举着金钏顿时愣在那里,阿素顺势望着她软软道:“阿嬷拿着我的金钏做什么?”
就在此刻远处来了一架四抬的肩舆,元娘在其上望着人群冷道:“出了何事,如此吵闹?”
阿素知道她送走了阿兄后路过这里,听到喧哗便来一看。郑嬷嬷见到王妃俯身一福,倒不敢再大声喧嚷,低声道:“方才见到这婢子偷偷出门,拦住搜身,搜出一对金钏,断不是她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