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妇人领着她穿过游廊,扶着精雕细琢的栏杆上了二层。两个齐整的婢女卷了细纱软帘,临着望台的是一间敞亮的轩室,叠山连翠屏后一众女眷正在赏雪弈棋,各自的婢子捧着拂尘立在一旁,侍香的婢女取了香箸,揭了铜熏炉的盖子小心翼翼地翻着香饼。茶案上的炉火燃得正旺,侍茶的婢女弯着腰轻轻打扇,质朴的泥壶中氤氲出煎茶的雾气。
望着屏后榻间那大大小小一众美人,阿素勉力思忖着这便应是五娘的姨娘姊妹们,而她却不知道该唤谁,真是尴尬万分,好在她刚行了个万福,身边的老妇人便唤了声王妃,接着连珠炮似的把猎苑之事一口气道了个遍。
听说与她同坐一车的永宁县主落水,不幸夭折,西榻上首那位执团扇的华服美人骇得几乎晕了过去,身边的嬷嬷扶了她一把,才抚着胸口直起身,脸色惨白低声道:“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祸事。”
她下首一众女眷起先被这飞来横祸骇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便暗暗漾起些眼波流转与耳语交接。
那老妇人甫一开口便唤王妃也让阿素懵了一瞬,难道这里竟不是一般的官宦人家,而竟是王府,倒也对得上门口的十四戟。若果真如此,此间主人极可能还是她的某位皇室宗亲,只是这里终究离皇城远了些,她绞尽脑汁也记不起到底哪位皇子表兄开府落在这里。
阿素出了会神,再抬头便见华服美人正蹙眉望着她,老妇人在身后轻轻扶了她一把,阿素只得一步步挪到她身前。
那美人生得杏眼桃腮,虽贵为王妃年纪却十分之轻,约莫只有二十岁。乌发梳成朝云近香髻,簪一支白玉宝钿钗,因室内甚暖,只着黛色对襟襦,石榴裙齐胸而系,绿色绸帔上绣着紫芍,别有一番妩媚,只是如今那帔子被她紧紧绞在手中,看得出内心十分不安。
阿素暗自思索,她既如此年轻总不会是自己的阿娘,果然那美人望着她唤了声“阿妹”,便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阿素恍然,原来五娘竟是王妃的娘家亲戚,这么一来她心中一突,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她曾经的三嫂,赵王妃沈氏,原是郇国公沈崇嫡出的孙女,有一庶妹常带在身边。这么想着阿素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位美人,果然音容隐有几分熟悉。
当年那人御极,便将自己还活着的兄弟们都圈在一处住着,号约五王宅,实则形同软禁,赵王也在其列。阿素与这些兄嫂们也极少有来往,对这位三嫂依稀只有模糊的印象,然而就凭这不甚清晰的记忆,她还是能辨别出眼前这位极可能便是赵王妃沈氏,而如今的自己,应就是她的庶妹,郇国公庶出的孙女沈五娘。
阿素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只能乖觉地伏在她膝上。沈氏低声道:“方才冯嬷嬷说的可都是真的?”阿素知她问得是自己落水一事,默默点了点头。沈氏下意识攥住她的手,力气大了些,阿素眉间一颦,却未呼痛,只依葫芦画瓢柔声细道:“阿姊莫慌。”
沈氏平复了心情,却掩不住满面愁云,她一招手,旁边侍立的婢女便走了上来,俯身在她身前。只听她咬着银牙低声道:“派人去望仙门外候着,待三郎下了朝便即刻请他归家。
阿素听到“三郎”二字便知自己所料无错,她果然便是三王的王妃,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兜兜转转,自己竟还在亲戚堆里打转,如此想来眼前这一众美人应也不是五娘的姊妹,而是赵王府的内眷了。
那厢沈氏派人在宫外拦下了赵王李静玺,而阿素刚刚得知此处是赵王府,而她是郇国公沈崇庶出的孙女,还在一片茫茫然之中,便又烧了起来。昏昏沉沉间,便有两个婢子拖着她下了床,简单为她梳洗,穿戴齐整,扶着她沿着风榭走了许久才到了一处悬山檐下。跨过门槛走过两间屋子,屏风后是间幽静的厅堂,博古架上放着各式篆印,架格直通到梁下,卷帙浩繁,书轴上悬着各色牙签。楠木诗筒旁的笔山坳处架着几支宣毫,箕斗砚中摆着一方烟墨,光泽如漆,原来竟是间书房。
身后有人迈了进来,那两个婢子立刻躬身告退,从两面轻轻掩上了门。阿素一转头,便望见她的三表兄李静玺。
同先前的太子一般,此时的他比阿素记忆中的样子年轻许多,五官俊美,身姿英伟,一身梁冠澜袍绣鹘衔瑞草,服色浅紫,腰间束着十三銙金玉带,上悬金鱼袋,似匆匆下朝,归来还未更衣。
李家的男人都极像,立在那里端得是一股风流姿态,只可惜阿素却没什么好感。她此刻站得摇摇欲坠,但望了一眼面前之人还是即刻便拜倒在他的长靿靴下,低声道:“三王万福。”
一只有力的手将自己托了起来,阿素抬头,正见两道剑眉下的目光隐带着关切。
阿素猜测他应已听王妃述说了说了马车坠湖之事,果然之后李静玺蹙着眉峰望着她,沉声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仔仔细细询问了一遍,阿素把能记起来的事都详细说了,自然略过与太子有关那段内情。若万一走漏了风声,耶娘阿兄与太子起了争执,只怕这一次自家的祸事来得更快些。
如今是景云二十三年的年尾,而阿素清楚记得前世自家卷入那件祸事却是景云二十五年,还有一年多,若是自己能提前将那件祸事告诉耶娘,是不是,这一世便不会重蹈覆辙?想到此处,阿素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来,难道这才是上苍让她重活一次的真正目的。
阿素抬头望着李静玺,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当年阿耶下狱,交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三司会审,因是外戚,宗正寺同样要参与过问,而宗正寺正职一向由李姓宗室领任,若她没记错,当年的宗正寺卿,正是眼前的这位赵王,她的三表兄。
阿素口干舌燥,心跳得越发厉害,难道冥冥中真的有什么天意,才定要她有如今这番遭遇。
正当她正想入非非,却见王妃沈氏娉婷而入,缓缓行至李静玺身边,含愁道:“三郎,是不是此番惹上了不得了的麻烦,若是姑母迁怒下来……”
李静玺摆了摆手,眼神微微带着止意,表情却依然深沉。
沈氏望他怯怯道:“不然先将阿妹送去……”
阿素心里一激灵,看来她这位三嫂是极其担心得罪她的阿娘,竟连亲妹也不顾及,不知要如何处置自己。
只是凭直觉判断断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自己,阿素勉强退了一步,望着沈氏直直摇头。
沈氏含泪抚着她的发顶,轻声道:“莫怪阿姊,只怕……”
然而话音未落便被打断,李静玺若有所思望了阿素一眼,见她烧得一片脸颊绯红,站也站不稳,沉声道:“去太医署请位医正来给她瞧一瞧。”
沈氏欲言,然而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侍立在门外的两个婢子上前扶住阿素,李静玺望着她一瞬,淡淡道:“回去便好好休息。”
阿素此时才松下一口气,强打起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片模糊,直直软倒了下去。
第8章身世极强的存在感令她喘不过气来……
北地的风烈烈穿过朱漆大门,掠过八宝照壁下的须弥座,拂过飞檐翘角的亭台轩榭,却吹不皱一池冰封的绿水。只能在曲折蜿蜒的廊庑流连一番,卷上粉墙畔那株老梅树参差的枝桠,抖落一树粉白犹不知足,又挟着新蕊的清冷,溜进海棠嵌宝直棂窗,悄悄掀开红绡一角,细无声地钻入帐中。
小山屏后帷幕四合,金铜鸭香兽喙中腾起袅袅轻烟,这偷香窃玉的风刚抚上美人低垂的长睫,被暖香一冲,那点凉意也烟消云散。
珊瑚枕下藏着波斯国的安息香,阿素睡得极沉,只不过一会这二万五千里外而来的恬淡便被旃檀的馥郁湮没,她心下一沉,眼前闪过的却是一片肃杀的血红,毫无生气的阿耶,血泊中的阿兄……最后定格在火光下阿娘惨白的脸上。
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紧紧攀附住幽香中那缥缈的影子求救,气息微弱,唇上咬出齿印,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人身量颀长,居高临下打量着她,眼神深情而忧郁,明明压迫感十足,却有些孤单离索,有力的手臂轻而易举折起她的腰身,极强的存在感令她喘不过气来,只余苏合的气息萦绕。
阿素猛然惊醒,直直坐了起来。白团子从她胸口径直掉了下去,摔的有些懵了,不满地冲她呲出小尖牙,之后在熏炉脚下寻了个暖和的地方,重又团了起来,只留给她一蓬尾巴尖。
原来是它压在自己身上,才做了这样的噩梦。
方才的一切已烟消云散,芙蓉帐暖红绡透,身畔不是长秋殿中的珊瑚枕,而是一方白瓷,里面自然也未藏着安息香,只是帐中却真有苏合混着白檀的香气。
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应是外间榻上的人听到动静起身,阿素抱膝埋首怔怔坐着,不一会果然有人走进来,上前用流苏金钩挽起帷幕,掌了灯,圆圆的脸庞映在烛火里,蹙眉望着她。
原来是琥珀,自己的贴身婢女。
琥珀的目光带着忧虑,阿素知道她定是疑心自己又被魇住了。
自东苑落水已过去了十来日,而她也做了十来日的沈五娘,只是这里却不是沈府,而是她的长姊沈元娘嫁进的赵王府。
也是如今阿素才得知,原来五娘的阿耶便是郇国公沈崇的独子沈陟,少有才名,景云二年进士及第,官至刑部侍郎,加正议大夫。娶了望州都督蓝越的女儿蓝氏,也是门当户对的婚事。蓝氏育有四女,不是出嫁便是夭折,只有最疼爱的三娘养在身边。另有一房妾氏姓奚,也只生了个女儿,正是自己,今年十二岁,一直养在蓝氏身边。
因一月后便是赵王生母德妃的整寿生辰,身为儿媳的元娘恪守贤良淑德的闺训,早前两月便忙碌操持开,既要打理府上日常事物,又要安排庆寿一应用度,还要带领府上几位孺人一起为这大日子潜心抄百部经书以表孝心,不多几日便熬的消瘦下去,蓝氏心疼长女,便让三娘与五娘到王府去帮衬长姊,于是现下她与三娘都住在王府第五进院子的东厢。
然而阿素却心知,所谓帮衬长姊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鬼话,若真要帮王妃理事,派几个掌事的嬷嬷来岂不是百倍强过她与三娘这两位深闺中的小娘子。蓝氏真正的目的,可能还是落在三娘的婚事上。因筹备贺寿之事,王妃要常常入宫去,每次皆会带上两位妹妹,一是可以与几位公主贵主结识,而自己便是因如此才选中五娘陪自己去猎苑,最终连累她殒命。二则寿诞那日少不得诸王世子与世家子侄会到府上道贺,便是相看结识的好时机。
阿素不禁感慨,五娘的这位嫡母心气竟如此之高,要知沈家贵以勋功,而并非世宦,这样的出身谈不上高贵,出一位王妃已是出人意料,若想再攀高枝,恐怕并不易,说起来她也好奇,当初赵王这桩婚事到底是如何促成的,要知道她这几位表兄都存着夺嫡的心思,按李静玺的性格,合该选一门更有助益的婚事才是,想来这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是非曲折。
而更令阿素好奇的是,蓝氏操心三娘的婚事便罢了,却为何将五娘也一并打包送了来,让她不禁有些忧心蓝氏许是对她另有安排,要知如今依五娘这样的身份,一应大事须全凭嫡母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