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两人在餐桌前坐下,颜幼卿道:“阿哥,说了叫你先吃,不必等我。”
安裕容抬抬眼:“一个人吃饭,没意思,吃不下。”
颜幼卿不吱声了,慢慢喝完第二碗绿豆沙,道:“原本可以早些回来的,但是今天在茶馆里,撞见一个人……”
安裕容听他说罢如何跟踪那人至河滨租界区,又如何拦截住对方单独问话,心弦绷紧:“他竟然认得你?难不成……?”
颜幼卿缓缓点头:“没错,他本是祁保善手下执法处暗探。执法处成立没多久,便被派驻到申城潜伏,算来将近三年了。此人藏得极深,若非这一回买凶刺杀尚先生,未必会冒头出来。他看过执法处通缉咱们的详细文书与照片,且受过专门训练,于认人方面很有一套。若不是他对我起疑,不慎漏了马脚,我恐怕还不至于察觉他异样。”
安裕容问:“人呢?你不会……”他担心颜幼卿为彼此安全,断然灭口,“这可是活生生的人证。”
“你放心,我知道的,这人得留着。找到合适的地方问话耽误了些时候,又特地等天黑才回来,因此弄到这么晚。”
那密探虽擅长潜伏,然并不会武艺枪法,被颜幼卿封了穴位挟持,旁人只以为是喝醉了酒。颜幼卿打发走原先的两个车夫,拐上另一条街道,重新雇了辆车,寻个西式高馡馆,要间隔音的包房,将人仔仔细细审讯一番。对方认出他就有些畏惧心慌,不待颜少侠拿出真正厉害手段,便交待了个彻底。
安裕容听罢经过,追问一句:“那人呢?”按说抓到人证,理当立刻送往警局。然而凶犯当初就是莫名其妙死在警局里,幼卿必能想到此点。
颜幼卿饿得厉害,就这几句话工夫,扒拉下去一碗饭兼半碗菜。这时咽下嘴里食物,答道:“扔在咱们家门廊尽头堆木柴那小棚子里了。”
小洋楼不过两层,一层客厅里照例装了个大壁炉。室内空间有限,原主家便将木柴堆放在门廊尽头处,又齐栏杆搭了个遮雨罩。栏杆外花木茂盛,半人高的小棚子间遂成了个黑黢黢三面封闭的洞穴,藏个把人还真是方便又隐秘。
安裕容吓一跳,想想暂时也确乎没有更好的办法,放下碗筷:“我瞧瞧去。”
“不用,人还没醒。绑得严实着呢,醒了也跑不了。”颜幼卿接着吃饭,“我知道不该弄回来,可别的地方更不妥当。索性回来赶紧跟你商量怎么办,最好是能够连夜弄走。”
安裕容想一想,先把早上偷听来的杨元绍那通电话说了。
颜幼卿一面听,一面吃,后来却是吃不下去了,沉默半晌,才愤懑道:“这么说,是姓唐的从杨秘书那里套问出尚先生车次时刻,然后设法透露给暗中勾搭祁保善的万雪程,这才有后头的事。”说到这,又改口,“不,不尽如此,应当是祁保善早有谋害尚先生之心,唐世虞故意透露消息,借刀杀人。”想想还是不对,“如果祁保善病重属实,和谈于他显然利大于弊。尚先生死了,又有什么好处?”
安裕容轻轻叹气:“归拢咱们所知的消息,唐世虞万雪程内外勾结,谋害尚先生,怕是没有疑问了。至于祁保善是何状况,或者他另有倚仗,或者为叫革命党自乱阵脚,又或者,是手底下人阳奉阴违,妄想渔翁得利,且不去管它。眼下有两件事要抓紧做,一则将这人证送至可靠之处看押,二则么……”
颜幼卿自从查案以来,于推算谋划上敏锐不少,当即回应:“既有人证,必有物证,这物证——”轻敲桌面,“万雪程家里,一定能寻出些东西!”直接站起身来,“趁早不趁晚,莫如今夜我就摸上门去……”
安裕容按住他的手:“坐下,把饭安生吃了。”
颜幼卿有些坐不住,将剩下半碗饭两口扒光。这回安裕容按住他肩膀:“今晚不去。河滨租界人烟稠密,路灯通宵不灭,那万雪程宅子里住的人口也不少,他本人多少还会些功夫罢?既不便搜寻,亦不好脱身,不如明日白天,我与你同去。你不说姓万的每日晌午都要去摸几把骨牌?明日我与你一道暗地等候,只要他出门,我必定将人绊在牌桌上。你潜入宅子,他本人与亲信皆不在,搜寻起物证来想必还容易些。你也不必挪动东西,只探明底细,赶紧通知钱汉章抄家抓人便是。”
颜幼卿琢磨一阵,还是峻轩兄考虑周详,当即安稳坐下:“嗯,好,那就这么办。”
安裕容又道:“万雪程这条线索既是对的,钱汉章本人大抵也就靠得住了,只警局里头恐有内鬼。趁着这会儿还不算太晚,你去找他一趟,当面探探口风,把人证藏到什么地方合适。”
第73章欲诉已无言
半夜,一辆黑色小汽车自火车站前大街拐进盎格鲁租界边缘,开过两个街口,借着昏暗路灯指引,最终停在威妥玛路七号巷道一所二层小洋楼门前。
安裕容早在门廊下头站着,望见汽车拐入巷口,掐灭手里香烟静静等候。他特意没开门廊灯,待汽车停稳,隐在花木葱茏中,才左右张望一番,转身走到门廊尽头,把塞在里头绑成一团的人证拖出来。
颜幼卿跳下车,车里洋巡警跟下来,不等他动作,直接提溜起人证,如同对待货物搬丢进后座。连个招呼也没打,便已回到车上,“砰”一声关了车门。随即引擎发动,汽车掉头开出巷口,除却一阵呛人尾气,了无痕迹。
两人站在门廊下,黑暗中面面相觑。良久,安裕容噗哧一笑:“早闻公共租界巡捕房作风豪放,传言果然不虚。”忽在身上“啪啪”连拍几下,“等这半天,血都叫蚊子吸干了。赶紧进屋,你给我瞧瞧。”
进屋电灯光一照,后脖颈以及脚踝处叫蚊子咬出许多红包,堆叠在白皙皮肤上,煞是吓人。颜幼卿顿时变了脸色:“怎的这般严重?家里有药没有?”
安裕容歪坐在床上:“去茶室五斗橱最上边抽屉里看看,我记得见过一盒用剩的薄荷油。”话音未落,便见眼前人影如风般闪过,一阵丁零当啷翻箱倒柜之声,又如风般重新出现。
“是这个罢?”颜幼卿举起绿色玻璃瓶细看,念商标上的小字,“舒筋活络,提神醒脑。可防舟车晕浪,蚊虫叮咬……嗯,应该没错了。”低头拧开瓶盖,指尖挑出一团,蹲在床边往安裕容脚踝上轻轻柔柔仔仔细细抹匀,一处也不肯遗漏。一面前前后后地看,一面不由自主数落:“做什么非在门外头干等?就不能坐在屋里等么?我不是特地打电话回来告诉你?你听见汽车动静再出来查看也不迟。”
安裕容笑吟吟地,任由他抓住自己两只脚踝摆弄,低头道:“还有脖子后头,痒得很。”
颜幼卿忘了继续数落,站起来凑到他脖颈后头细看,将指尖的薄荷膏一点点涂抹上去。确认所有该抹的地方均抹到了,随口问:“管用么?有没有好点儿?这一盒也不知什么时候遗下的,管用的话,咱们自己买盒新的。”
两人自搬进此处,可说日日忙碌,不曾一刻得闲,许多方面只能暂且凑合。多亏房主人遗下不少生活用品,能勉强对付。安裕容向来富时富讲究,穷时穷讲究,无时亦可不讲究。此刻因蚊子叮咬痒不可耐,又因幼卿照顾美不可言,对这半盒子他人用剩的薄荷膏好感倍增,伸手抓过床头裂了缝的蒲扇,悠悠然摇几下:“挺管用,明日再抹一回。要买的东西多得很,不如索性等过几天得空,雇辆车出趟门,一并买齐。”
颜幼卿手下一顿。他记起这些时日以来,峻轩兄如何租定房屋,万般不放心地离开申城。又如何想方设法挤出两日连休,马不停蹄过来探望。按说在此长住的是自己,然而不过每日夜间回来睡一觉,既没动过锅灶厨具,更没收拾过日用杂物,可说十分不用心。峻轩兄抵达短短数天,连薄荷膏都找出来了。
蒲扇带出的微风晃动薄荷气息,满室生凉。颜幼卿放下玻璃瓶,忍不住将手指在鼻端蹭了蹭,一股沁人冷幽窜入肺腑,舒爽至极。愣怔一会儿,才想起来道:“若洋人总巡捕长那边审讯顺利,咱们探寻物证之事不出差错,也许确实要不了几天,你我就能得空歇息了。”
安裕容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躺下:“钱汉章既叫你把人证直接交给洋人总巡捕房,那搜寻物证,抓捕万雪程等后续事宜,想来也必须劳动洋巡捕长了罢?钱局长可否透露给你,为何洋人对此事这般上心?”
“我问他洋人是否可靠,他没说别的,只提及申城租界洋人巡捕房向来有承揽私务之风。”
“什么意思?”
“钱局长说,是尚先生几位知交好友、同志同僚,暗地里筹集了一万现银交给洋人总巡捕长,其中五千为征集线索赏金,五千为侦破案件酬劳。关于万雪程和邬伯蕴的线索,便是有人为了换取赏金,向洋人透露的。”
“原来如此。有钱能使鬼推磨,而况洋人乎。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个有效之法。洋人势大,无所顾忌,看在钱的面子上,只要人证物证到位,大约真能有所突破。回头寻个机会,我试试杨秘书的意思,看他知道多少。两方合力,或能离真相更进一步。”安裕容手中蒲扇未停,“睡罢。等天亮还有一场辛苦。”
次日一早,安裕容先往市府后院向杨元绍告了一天假。整理尚先生遗稿事,安裕容分文不取,且尽心尽力,暂歇一日,杨元绍万无不允之理,根本没有追问缘由。
“杨兄可知追查杀害尚先生真凶一案新近进展?”临走,安裕容试探问道。
杨元绍摇摇头:“先前迫于公义民愤,警局日日通报案情。自从凶犯莫名死于狱中,为万无一失计,钱局长下了一级封口令。据说哪怕是市府议员,眼下也问不出什么来。”望向安裕容,“莫不是玉卿那里有什么新消息?”
杨元绍虽有感于兄弟二人之赤诚义气,放心给了颜幼卿一纸荐书,但并没指望凭他一个边缘人士能得钱汉章信重,于案件有什么推动之力,故而此前不曾向安裕容追问后续。
安裕容也摇摇头:“说不上什么确切消息,只是昨日阿卿提及有人从洋人总巡捕房领取了有关此案的赏金。”
“此事我知道。凶犯死后,案情陷入僵局,与尚先生交好的几位先生担忧最终不了了之,由张议员牵头,私下凑了一笔钱送给总巡捕长伯文翰,请他帮忙追查此案。”
“洋人既收了钱,又得了确切线索,想必很快便能水落石出罢。”
杨元绍看了安裕容一眼,旋即将目光转向空旷处。沉默半晌,方道:“申城地界,自来华洋分治。洋人唯恐我华夏不乱,华人之间的事,无利可图即放任不管,有利可图便插手搅局。重金委托洋人查案,此举实属无奈之中下下之策。或者当真能查出什么,然而……身在局中皆棋子,于那局外执棋之人,又有何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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