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兄如此说,莫非心中已有决断?”安裕容知他因唐世虞之故满怀愤懑。洋人巡捕房介入案件,最多不过查到直接买凶刺杀尚先生之人,却不可能揭露真正深藏背后的阴险小人与伪善君子。
杨元绍转过脸,正色道:“玉容,此话出你口,入我耳,请勿再与第三人道。长久以来,多谢你兄弟二人高义援手。眼下北伐将近,战事难测,待尚先生案件了结,你们便莫要再因琐事耽误行程了罢。”
安裕容拱手:“本是份内之事,何足挂齿。多谢杨兄肺腑忠告,我与阿卿一定慎重考虑。”
从市府离开,乘车来到河滨租界区。到达与颜幼卿约定地点时,距离万雪程惯常出门时候相差不过一刻钟。安裕容要了一杯茶,晾到刚能入口,便见斜前方蹲在路边啃油条饭团的人三两口吃完,油腻腻的手指在衣襟上蹭蹭,便与许多赶工的工人一道,混入杂乱的人群里。心下不由哂然:幼卿这隐藏行迹的功夫,愈见老辣了。只是这般胡乱塞吃,胃里多半不舒坦。查案这等活计,伤身伤神,干完这一遭便罢,期望不必再有下回。
他舍了茶踱至十字街口,便见另一条道上走出一队人来。七八个闲汉簇拥着中间一个身形干瘦的中年男子,那人身着白色夏绸长衫,手执湘妃竹骨折扇,拇指上套一枚翠玉扳指。万雪程帮派混混出身,自从借革命东风做了地方促进会会长,常与文化人打交道,便竭力附庸风雅起来,穿长衫摇纸扇,十分好认。安裕容远远认清面孔,抽身离去,慢悠悠溜达个把钟头,最后进了码头附近一家装潢俗艳的茶馆。说是茶馆,一层安置大烟榻,另一层摆放骨牌桌,实际并不以卖茶为业。
依照颜幼卿的观察,万雪程与手下巡视完码头生意后,必到此处歇息。只是因习惯回家吃午饭,若无意外,通常不会久待,往往在家歇了中觉再出来游乐。
安裕容之目的,便是设法将他绊在此地,晚些归家。
伙计瞧见进门那人,二十七八年纪,浆得笔挺的衬衫西裤,油光水滑的三七分头,样貌十分出挑,眉目间却掩不住轻浮油滑神色,便知是“白相人”之流,虽非常客,仍然欢迎之至。
安裕容缩缩鼻子,一脸嫌弃,谢绝了伙计送上来的烟具烟膏:“这是南边来的黄皮罢?有东哈青皮没有?”
“对不住了先生,东哈青皮暂且没有,达罗州白皮倒是有,您赏脸……?”
“抽惯了青皮,抽别的呛嗓子。得了,别啰嗦了,叫个姐儿来陪我摸几把骨牌罢。”
自从两年前《禁烟协定》正式生效,盎格鲁明面上停止对华输入鸦片,远自东哈拉帕出产的青皮在华夏市面上显著减少,以致西南诸州本土黄皮迅速成为主流。尽管联合政府明令禁止各地种植此物,然重利当前,知法犯法者仍层出不穷。申城地处江南,海陆运输发达,西南诸州乃至达罗州生产的鸦片源源不断输入,为河滨区域众多大烟馆提供了充足货源。
头几把骨牌,安裕容有输有赢。特意换了个姐儿相陪之后,竟然鸿运当头,连连得手,面前银元摞成堆。伙计急得暗中直冒冷汗,瞥见一人撩开帘子进门,长衫折扇,翠玉扳指,后头跟好几个大汉,赶忙迎上去:“万爷,您可来了!”
对于如何潜入万雪程宅邸,颜幼卿早有打算。
河滨租界区洋房,多为早期工厂宿舍或管理人员住宅,逼仄而拥挤。户户相连,楼楼相通,人员杂乱,十分便于浑水摸鱼。万雪程买下其中两层相对独立位置,阳台与阁楼亭子间仍不免与左邻右舍紧密相贴。这等老旧洋楼,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许多略有余财无所事事的闲人在此赁屋而居,譬如暗娼私妓、过气明星、失业经理、借读学生等等。这些人多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于是催生了许多跑腿伺候营生,好比送包饭的、送报纸的、代买票的、代搬运的……颜幼卿装作其中一员,非常顺利地进入了紧挨万宅的另一栋洋楼。
敲开顶层阁楼门,呈上饭篮,低头恭谨道:“先生,您定的午饭。”
脸色青黄精神不济的年轻男人一愣:“不是刚才……”
“刚才?刚才什么?”
那人眼珠一转:“哦,我刚才想,饭也该来了。这不,说曹操曹操到,哈哈……”对方干笑。接过饭篮揭开搭布看一眼,转身往里间走。屋内桌上分明摆着另外一份饭食,菜色比手里的要差不少。男人心中得意,送饭的傻小子送错了地方,等回头发现,饭菜早已祭了五脏庙,叫他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咽。
“先生,我走了。替您把门关上呐?”
“啊?走罢走罢,关上最好。”
“砰”一声门响。颜幼卿不但没走,反而把自己关在了门内。阁楼本就狭窄,又被隔成里外两间,外间不过大点的玄关而已,侧面开着半扇天窗。颜幼卿探头往外看看,瞅准时机,便从窗口窜出去上了房顶。顺着倾斜瓦面轻巧地翻个身,悄无声息落在侧面紧邻的阳台上。阳台关了纱门,这难不倒他,从贴身口袋里摸出把小刀,自缝隙处小心挑开门栓,闪身进入屋内。
颜幼卿虽是头一回进入万宅,外围盯梢的活儿却是整整干了好几天。他知道这个时候正是午饭时分,宅中诸人均在等候主人回来吃饭。万雪程早年潦倒,时常挨饿,发达之后,家里帮佣不多,却专门雇了一个手艺高超的厨子,变着法儿满足口腹之欲。然而除此之外,他同样好色嗜赌。若是牌桌上玩得兴起,少回来吃一顿倒也不算什么。
万宅上下两层,颜幼卿四下里扫视一圈,便知万雪程平素起居都在二楼。此刻一楼正忙着摆饭,二楼空无一人,他遂大大方方将房间挨个搜检一番。依照惯例,搜寻重点自然放在书房。万雪程本不是读书人,书房不过装点门面之用,而他收藏隐秘物品的惯常做法,实际脱不了江湖草莽习气。颜幼卿在屋里转两圈,便在书架夹层里发现了几沓子信件电文、银行票据。又在墙角暗柜中找到不少枪支弹药。信件电文多以隐语写成,好在他提前从落网的执法处暗探口中得到有用讯息,很快挑拣出几份相关文件。
万雪程通过执法处暗探与北边某重要人物往来已久,在对方怂恿鼓动下,谋划并实施刺杀尚贤事件。双方虽属合作关系,然利益纠葛各怀私心,不免互相提防,预留退路。为防万一事情败露,对方彻底抽身,万雪程自当设法留下证据。尽管如此,这些通篇隐语的物证,若非有人证加以解说,落在不知情者手里,恐怕也起不了太大作用。颜幼卿不由得暗中庆幸,昨日守株待兔误打误撞,竟会逮着了最不起眼却又最要紧的牵线人。而短短一夜之间,万雪程断然来不及察觉事泄端倪。
速战速决,捷报可期。
颜幼卿收敛心神,根据日期及往来者姓氏,整理出几份电文。又仔细看了那些银行票据,挑出二三月里两张金额过千的存取单。想一想,抬腿进入卧室,预备将这些关键物证换个地方保存。他并不需要将之带出万宅,只需确保巡警上门搜查时,不叫万雪程有机会第一时间销毁东西便可。趴在床下敲敲摸摸,果然撬开一块活砖,砖头低下空心部位整整齐齐码着数根金条。颜幼卿眨眨眼,将物证压在金条下方,砖头填回去恢复原状。正要往外爬,却听见脚步凌乱,有人上了二楼。
四条腿歪缠着进得房来,其中一只穿细高跟涂红指甲的纤纤玉足抬起踢上了门。
女人嘤咛道:“死鬼不回来吃饭,白糟蹋那许多好东西。”
男人粗喘几声:“不糟蹋,就当是,是我专程孝敬太太的……”
竟是万雪程的妻子与厨子勾搭在了一起。
颜幼卿尴尬无比,却又一时无法可想,只得趴在床下捂住耳朵。奈何耳力太好,又不敢当真闭目塞听,真个面红耳赤,羞窘难当。忽听见隔壁书房电话铃响,心头大喜,同时担心是峻轩兄依约发来的暗号,万雪程已然回返,又不禁焦急起来。
床上扑腾的男女二人纠缠着不肯起身,还是男人提醒道:“电话响个不停,楼下该上来人了。”女人抱怨着套上衣裙,开门出去。
颜幼卿不敢耽搁,伸手将半搭在床另一侧的一只枕头扯下地。趁男人俯身捡拾的空档,飞速溜出房门,藏身于一面山水屏风后头。
“喂,什么?找万爷说话?万爷不在,傍晚再打来罢!”女人没好气地挂断电话,摇摇摆摆回去卧室。
颜幼卿正琢磨如何离开最为稳妥,“叮铃铃”又是电话铃响。响不过一声,便断了,如此反复三回,才没完没了地持续响起。
这回是男人光着膀子仅着一条裤衩走出来,先从栏杆处伸脑袋看了看楼下,见无人冒头,颇为得意,转身进书房接电话:“喂?嗯?打错了,这里是万府,不是阮府!”男人丢下电话,低声咒骂几句,急急忙忙冲回卧室。
这一通电话,正是峻轩兄发来的警示。颜幼卿不敢耽搁,还从阳台原路退出去。他居高临下,查看一番下方行人动向,觑个空档便窜上相邻那栋楼屋顶,贴在阁楼天窗上。发觉屋主已经出门,大感庆幸。钻入天窗,打开门,大摇大摆走了出去。至于万宅屋内正忙于颠鸾倒凤之男女,且自求多福罢。
光复六年西历六月初,河滨租界区闹出的一则花边新闻,叫许多人津津乐道。申城地方促进会会长万雪程,好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白天回家居然捉奸在床,老婆跟厨子搞在一起,不知多少时日了。然而叫众人大跌眼镜的是,挨了万会长几耳光扫地出门的,不是厨子,竟是老婆。据说万会长原话是,上赶着要陪床的女人到处都是,能做出合口味饭菜的厨子可不好找。
正当河滨租界区纷纷传扬这一则女人易得,良厨难寻的佳话时,又一条有关万雪程的新闻震惊了申城地界。有人向公共租界总巡捕房告发,万会长乃是革命党要人尚贤遇刺案主使者。洋人巡警在其住所搜出物证若干,又有可靠人证揭发罪行,事实俱在,确凿无疑,万雪程被当场逮捕收监,择日审判。
一个月后,万雪程主使刺杀尚贤一案,由申城地方法院与公共租界裁判所共同公布审理结果:
京师执法处暗探黄某,因属从犯,且戴罪立功,判处监禁五年,罚款一千元。主犯万雪程,策划并实施买凶刺杀尚贤致死,判处绞刑。要求逮捕并审问涉嫌与万雪程合谋此事的大总统府内务总长助理纪某。因助理涉案,请大总统府内务总长本人赴申城出庭自辩。
结果公布,举国哗然,京师方面当即表示不予接受,宣称执法处并无黄某此人,且认定革命党操纵案件审判,污蔑无辜人士。旋即张议员等筹集资金委托洋人巡捕办案一事亦遭泄露,越发坐实了重金贿赂操纵案情之说。
尽管如此,南方各界对于审判结果毫无疑问是支持的,申城市府甚至派遣警员北上京师,希望逮捕嫌疑人纪某归案。奈何此人自万雪程被捕便消失无踪,宛若人间蒸发。有人称他早已潜逃进入即墨城萨克森租界。萨克森近年来国力蒸蒸日上,与盎格鲁等老牌列强颇不对付。便是申城方面动用洋人巡捕长名义,对方也毫不理睬。最终此案除去万雪程本人以命抵罪,其余如抓捕纪某审问,请大总统府内务总长出庭自辩等,不过一纸空文而已。至于掩藏在更深处的,泄露尚古之车次时刻者,更是隐没在千头万绪中,无从追寻。
万雪程行刑之日,安裕容、颜幼卿二人反而远远走开,去码头上看江景散心。
远洋巨轮接连驶过,带起滚滚浊浪滔天。
安裕容叹道:“练江入海一段,前朝别名澄水。澄者,清澈而静止之意。因水面又宽又深,浪起时有排山倒海之势,古人以为天堑不可渡,故以此名镇之。”
颜幼卿仰首眺望:“俟河之清,人寿几何?阿哥,你是这个意思么?”
安裕容搂过他肩膀:“不要难过了。能为尚先生做的,你我已尽力。”转换话题,“张传义、刘达先两位军职在身,不能擅离,错过了尚先生葬礼。杨秘书前日说,他二人最近会回来一趟,祭拜尚先生。北伐战事已不可免,他二人突然回申城,只怕是河阳驻兵有变。阿卿,你且想一想,要不要通知家里人,马上到南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