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康成也在细细打量这位如闲庭漫步般到了他跟前的大将军。
弱冠之岁而已,身姿伟岸,五官端正,神色沉稳,目光深幽。衣衫皆如京城寻常世家公子般精心又奢华,却感受不到半分纨绔气息,反而很有些老成干练的劲头,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
他弯下身,恭敬地一揖:“下官刘康成,拜见定远大将军。”
“刘大人客气了。”薛靖谦微微笑着,随着他进了厅堂落座:“听谭大人说刘大人生病了,怎么还在为府衙的事操劳?”
那人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杯的花纹,话说得客气,刘康成却知他明白自己是装病,索性笑了:“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想法子让谭大人将您请了过来罢了。”
倒没有料到,这人这般坦率地承认了今日种种,皆是他一手谋划。
“现如今本官已至,不知刘大人,下一步是要?”
暗蓝衣袍的年轻官员面色肃然,饶是先前被允了免礼,仍是恭恭敬敬地跪伏下来,给身居高位的男子行了大礼:“将军途径镇江,本不该被打扰。只是镇江市舶司积弊已久,副提举谭天禄与其妹婿知府徐杰沆瀣一气,盘剥行商,牟取暴利,在镇江亦是作威作福,与民争利,说一不二。
“长此以往,恐镇江一带深受其害,百姓敢怒不敢言,动摇我朝根基,也未必是谬论。可这等人在将军面前,不过如秋后蚂蚱,下官斗胆,恳请将军为民除害,还镇江与市舶司一片清净。”
言辞恳切,直击要害,不畏上官威严,却亦懂得适当地逢迎于他,还能设了圈套将得意忘形的谭天禄困得不能脱身,这样的人,又岂是从百姓口中打听来的,木讷书生气的刘提举?
薛靖谦笑意直达眼底,眉间又不免疑惑。
这等能干的人,翰林院为何会把他丢到市舶司?
程柔嘉同明氏进了市舶司后宅,一路上,表情都难掩微讶。
照百姓们的说法,市舶司没少从商贾身上盘剥财宝,可后院的这些房屋,全然没有豪奢之气,甚至偏些的,日光下头能清晰地瞧见脱落的墙皮,都有些年久失修的感觉了。
明氏便拉着她的手低声苦笑:“程妹妹,你也瞧见了。那谭天禄贪的银子,可没有一毫一厘交到衙门的府库里,全然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她笑着没有作声,待进了明氏与刘提举起居的屋子,却是眼前一亮。
清一色的黑漆家具,红漆的木地板,鹅黄绡纱的宫灯,青花的瓷器,绿色的湖绸帐子,湘绣的镶百宝屏风,华丽又不失精致。
虽比不得承平侯府的阔气,可也是寻常官员很难用上的。
像是怕她胡思乱想,明氏笑着指了好几样:“……都是我出嫁时的嫁妆,放在府衙里充充场面罢了。”
她记得,明氏的父亲不过官拜正五品的工部郎中而已。听闻工部素来没什么油水,每每要做些什么事,还得去求户部的人多支些银子。
明郎中的夫人倒是出身大家——是顾家六房的嫡女,与已故的顾大将军是嫡系的堂兄妹。顾家早年一直在南边,手头兵强马壮,应是富庶程度与薛家不相上下。
可明氏不过是明郎中一位姨娘生的庶女……
但郑家太夫人的寿宴上,明氏和这位嫡母似乎关系很融洽,否则远在镇江,也不是说回娘家就能回娘家,还陪着嫡母出席重要的宴会的。
那应是那位顾氏给明氏添了不少妆了。
薛靖谦尚在办公事,一时半会回不来。程柔嘉左右无事,见明氏待她态度颇为亲近,也就与其边绣花边闲聊起来。
只是绣花并非她所长,因而也不过在绣绷上勾了个勉强成型的花瓣,便随意地发挥了。
明氏看了不免抿了嘴笑:“瞧程妹妹温柔和顺的模样,我还当你平日里都窝在家里绣花呢?倒是我猜错了。”
程柔嘉有些不好意思:“……针线实在是做不来,弹琴倒是会一些。姐姐若嫌我粗笨,我为你弹奏一曲可好?”
“哎呀,不必。”明氏忙笑着拉了她,“咱们这样的人,做针线不过是打发时间找些乐子罢了,男人们又不是真等着你亲手做的衣服才能出门,自有针线房去苦恼。”
不知为何,明氏从看她第一眼起,似乎就待她格外地热情亲近。
程柔嘉照着薛靖谦教的,却怎么也没有理顺,索性不去追根求底,权当是她为人和善,因而待她也渐渐亲近起来,不多时,便说起了闺中小话。
竟忆起当年和刘提举定亲前的事来。
“……那时的项尚书已经是九卿了,还是开诚那一届科举的主考官,说起来,还有师徒之义。”
刘康成的字,便是开诚。
“……放榜之后,项尚书有意把庶出的大小姐许配给开诚,当时项家也只有这一位小姐,虽是庶出,却也是精心教养长大的……可巧开诚放榜前去了一趟寺庙求佑,我陪着嫡母还愿,见他书笼都快坏了,上山靠一双脚还得抱着书笼,便让丫鬟给他了个新的……不过是这样一面之缘,竟就让他拂了项尚书的意思,紧接着就到了我家同我爹提亲……”
“……若是娶了项家大小姐,也不至于庶吉士馆散了后留不到翰林也没放成父母官,来了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市舶司……”
提起夫君的仕途,原本眼角眉梢都含了甜蜜笑意的明氏也不免怅然,颇有几分歉意。
程柔嘉听了这故事,却大受感动。
寒门士子出头不易,渴望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趁机攀着岳家一飞冲天的读书人不在少数。况且,项尚书还与他有名义上的师徒关系,若是亲事成了,定是前途无量的。
可刘康成毅然选择了心之所向,径直去求娶他中意的姑娘,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放到市舶司这种难升迁的官衙也就罢了,下头还有个同知府妹夫勾结,作威作福的副手,这样的处境,怎么看都是被人刻意针对了……
饶是如此,看明氏提起刘康成时脸上的神色,却是实打实的柔情蜜意,可见成亲多年,仕途的不顺也未让二人之间起嫌隙。
她得承认,她有些艳羡。
“明姐姐放心,这一次,不出意外的话,起码这市舶司,应是刘大人如臂使指之物了。”
第44章外人[VIP]
平芜城里很快热闹了起来,百姓们纷纷涌向市舶司的府衙,有的还抓了几把瓜子装在随身的布包里,带着小木凳而去。
市舶司提举刘康成要当着平芜城百姓的面审问副提举谭天禄的事,传到镇江知府徐杰耳中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后。
徐杰正在同府衙的属吏议事,听到下人含糊不清地说了一通也没说清楚来龙去脉,只当是那古板的书生又犯了轴,想借着民心来扳倒他与舅兄,自是勃然大怒,将桌上的青玉镇纸扔得四分五裂。
“在镇江的地界,这刘康成还真想反了天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