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冷吗?”
“不冷,没有风不怕。在南方时住的楼层低,常年湿热又闷,天天念叨着风,回了老家,只想风小点儿、再小点儿,还没吹多久人先受不了了。”
“南北差异很大。其实年轻时,我也想过出去混,没你那个勇气。”
“你那时候有父母呀,再者说你是独子。有时候人做出的大决定不全是勇气促使的,没脑子就行哈哈!我想想我前半辈子的决定,多数是这样。不能说后悔,会有点不甘,不甘心自己在每一个转折点上没有理智思考、没有长远规划,导致这些年一直是事后补救、事后还款、事后反思、事后才成长。”
“人不正是这样长大的嘛!”
“是,也不全是。我在深圳见过很多聪明人,他们可以提前想到各种问题。”
“哪里没有聪明人?咱镇上已经一箩筐了!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候净干大事净赚大钱!”
“要是年轻时有人点拨的话,我肯定要学个技术。会个缝纫机能做成衣窗帘,混个文凭找个会计呀护士啊体面工作,或者学个技能当营养师、咖啡师、老师啥的。人有稳定工作、稳定收入日子才觉着安稳。做生意一年多一年少、一年有一年无的提心吊胆,没本事找销路又不甘心撇下摊子,就这么纠结着过。早些年拼死拼活的有赚头,后来没赚头了也拼死拼活的,再后来绝望了天天一睁眼数日子,哎……”
“你要年轻还在老家的话,我来点拨你哈哈哈哈……你这不回来了嘛!”
“是啊,现在回来了!”
“既然回来了,再回味过去怎样怎样,岂不身在曹营心在汉?”
“不!正因为回来了,回头看过去,更像一场梦!所以会纳闷为啥在梦里我会那么做或者这么做、为什么我没有早早改变、为什么我容忍自己蹉跎这些年!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特别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什么、想做什么。我告诉你鸿钧,我回家后晚上睡觉也忍不住哎呀哎呀地——里外轻快呐,晌午做饭时一个人也偷偷地笑。”
“恭喜你,解脱了!”
“哈!哈哈……好像回到了二十来岁。我看人这一辈子,除了求权求钱求情求爱,到了一定年纪,会求静或者求定。在外这些年从来没有得到过,我一回家马上心定了、神经也安静下来,后半生可以在包家垣上踏踏实实过了。”
“正好,你定了,我不定。以后可得常去你们包家垣走走,向你取取经。哎呀晓星啊你要早回来就好了,早回来就好啦!”康鸿钧发自肺腑由衷感叹,惹得晓星心里咯噔一下。
凌晨五点,包晓星与康鸿钧躲在桂英的小房子里围着煤炉子热聊。清凉的冬夜,马家弟兄们还在零零碎碎地为葬礼准备,邻舍和族里人早走光了,老马家此刻剩下的全是自己人。晓星原本想回家,一来放心不下桂英,二来倘回去了再出来更难,三来她俩一个在深圳一个在老家往后相见更少,索性这时候待在桂英身边多陪陪她。康鸿钧闲人一个,两眼时时刻刻离不开晓星,赤裸裸的小心思哪里藏得住,得亏马家人没人注意他。
除夕一早八点不到,老马仰头躺在椅子上张嘴打鼾,仔仔裹着毛毯蜷缩在隔壁的空床上,不防备漾漾醒了,扣着鼻屎两只黑眼打量四周。四人位的炫彩儿童病房里空着两张床,隔壁床睡着哥哥,这张床躺着自己,边上是打呼噜的爷爷。小孩一时记不起自己如何来到这里,只忍不住地两脚蹬来蹬去,小身板扭来扭去。
“爷爷,我要尿尿!爷爷,我要拉便便!爷爷……”这一声嗔怪好个响亮,惹得老头和少年皆醒了。
“哦好!好!”老马擦了口水,定神后慌忙给娃儿穿好厚衣服抱去卫生间。
小孩方便完之后,老马朝便池里一看成色,禁不住笑了。
“我娃快好了!快好了!你这回发高烧呀,可把爷给吓坏了!不吃不喝的好些天没醒过来……”
回病房的路上漾漾不想让抱,自己下地又跑又跳的,老头瞅着格外喜庆。到病房后一测体温,依然三十六度九,爷俩对视一眼大松一口气。退烧的漾漾一直喊着要吃包子,整得老马穿好衣服赶紧去医院外的店里买,一来一回大步流星健步如飞的,好像早忘了自己脚伤复发脚面红肿的事儿。
“哎呀烧退啦!退了正好,何一漾可以回家过年啦!”八点刚过,护士来测体温发药片,见小病人高烧已退精神十足,此刻活灵活现满房子跑,不禁乐了。
“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叫何一漾?”病好的小人儿成了话痨,跟护士姐姐不差生地攀聊起来。
“姐姐是神算子!不管是哪个小孩子,只要来了医院里,姐姐全知道他们的名字!”
“那你知道我爷爷叫什么名字吗?”小人儿歪着脑袋撅着小嘴考大姐姐。
“你爷爷不是小孩子哦!”护士笑着摇头。
“那你知道我哥哥……叫什么名字吗?”漾漾小手指向头发冲天、睡眼惺忪的哥哥。
“你哥哥也不是小孩子哦!只有十四岁以下的才算小孩子呐!”护士喂完药端着盘子要走。
漾漾无奈,回头皱着眉生气地说道:“哥哥,你今年几岁呀?”
此话一出,惹得护士和仔仔皆笑了。仔仔伸了个懒腰,和妹妹斗了一会儿嘴,忽地电话响了,是爸爸打来的。跟爸爸聊完后少年给永州的奶奶打了一个电话,完事后又跟顾舒语聊了十来分钟。
马家屯今年的除夕不太安生。早上八点,邻舍的媳妇、远近的堂亲、自家的老小踩着点纷纷到了兴盛家为丧事准备。不过九点,老马家已聚合了三四十人,人们之所以这么积极,乃习俗所致。一来是因丧事期间被邀请帮忙理事的村里人可以在主家吃好几天的酒席菜,二来是因丧事之后主家会赠送东西答谢执事的男人、做饭的妇女,三是是因有来有往,常常搭把手的邻舍等到自家有了红白喜事需风光大办时请人不难。
此刻,老三马兴才在后房厅上指挥执事人,马建民在前屋堂上带着兴盛迎客。按方圆上的规矩,白事第一天村里人拉得上关系的统统得过来吊丧,迎接女客的正是桂英跟三嫂,其余兄弟连带家里的婶婶媳妇何致远皆各忙各的。
堂上正有来有往地跪拜、哭丧、回拜时,不防备人群中大门外来了三位不速之客。走在最前面的是双手插兜的四队队长马俊生,老马家在村里属生产队四队。昨夜兴邦被拉回来之后,八字胡须、脑门亮堂、机警多疑的马俊生最先提起了一颗心。走在中间的是新晋村长马保山,叼着烟斗、戴着帽子、披着外套、穿着皮鞋,一身干~~部气,满眼精明神。最后面的是村里的书籍小马——马文鹏,卧蚕眼、龅牙嘴、大胖子,村里人唤鹏鹏。马文鹏今年三十二岁,名牌大学本科生,大学毕业后响应号·召回村当了支···村…书。三人走到老村长家门口,忽然带头的队长马俊生驻足转身。
“诶村长,咱还要吊丧吗?这时候不吊个丧,没法开口说话呀!你瞅瞅进进出出的人哪个没嚎两嗓子?”
“你是来办事的还是来吊丧的?”村长马保山不屑地挑起了眉毛。
马俊生于是转头继续朝前走,进大门以后直接去找当家人,谁成想他还没找着人,村长马保山先扑通一下跪在马家的祖宗牌位前干嚎起来:“哎呀兴邦你命苦呀!咋早早走了呢,留下你大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村支书马文鹏见村长如此,拎不清情况也跪下去捂脸吊丧。马俊生回头一看愣住了,赶忙折回来直奔灵堂,他还没下跪村长已哭完起身了。
“建民叔你啥时候回来的?”
马建民带着马兴盛正扶棺回礼哀嚎,不防备对面的马保山早走过来朝他递烟——“啊!昨个!昨个!我不抽!”
“你三个咋来了?”白衣白帽白腰带的马兴才见村长来了,藏不住代理当家人的巨大威力,从后堂上走下来问三人。
“哎……不想打搅,正有事呢!老村长家现在谁当家呀?”马俊生挨个望了遍马建民、马兴盛、马兴才、马桂英四人。常年在外的桂英见面生认不出这三人,不想费口舌交涉,手插兜转身走了。
“你说,啥事儿呀?”马建民一脸忧愁地抬头问三人。
“叔啊,是这样的,…………!现在………………!我昨天还通知村里人过年期间不让…………,挨家挨户地通知呐!其实昨晚我知道兴邦回来了,为这愁了一晚上,今早一早赶紧过来,叔你说这情况咋办?”马保山假作苦相挨着马建民小声说。
马建民愣住了,没想到事儿这么大。
“丧事不让办,难不成让办喜事?”马兴才耷拉着眼皮揶揄三人。这话一出口,噎得三人一时半会还不了嘴。
“家里出了这种大事,谁家不给办?叔这一辈子屯里待过、县里待过、市里也待过,早年只见过穷得办不起丧事的,…………——还是头一回见!说实话,喜事可以不办,丧事不办不行。”马建民冷着脸表态。
“叔,真是…………!我们哪敢开这口呀!换我家出了这事儿,谁不让我办我跟谁干仗!这不…………嘛!建民叔,最近……您不会不知道,!”保山说完朝鹏鹏挤了挤眼。
“这是…………,你们看看!…………的!”小马从外套的内兜里掏出一张带杠的纸。
“M的别给我讲………………的!不让我大哥办丧事,你三个一进门跑来跪着吊丧是干嘛!弄热闹嘛!耍猴吗?”
老三一声吼,吼来了马家的堂亲和弟兄们。众人一听大哥殁了丧事个个急眼。老一辈的认为不成体统大不敬,中间一辈的觉着大哥车祸死了没个丧礼委屈至极,小一辈的头一回听这般处事全当热闹看。
“…………来来来!保山你现在是马家屯老大,你倒是说说看!”老三指着马保山的鼻子瞪眼大喊。
“…………问那有屁用!现在…………扯什么扯?反正……!”马俊生指着马兴才吼。
“不爱当别当,别委屈自己!屯里几十年了哪有这种事?你三个进门哭丧的时候也不嫌疼!演那出戏是干啥?恶心人吗?刚怎么说的,谁不让……就跟谁干仗!谁说的?”兴才丝毫不示弱。
这场丧礼是马兴才这辈子一手操持的第一场葬礼,原本信心满满大干一场意欲向家里人和村里人显摆显摆他兴才的能耐,不巧,还没开始指点江山,碰到了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两拨人越吵越烈,动嘴不济事后来戳鼻头、拍胳膊、骂爹娘。没多久,兴才克制不住一腔怒火朝保山的胸脯拍了两掌,再后来两拨人扯开嗓子大喊大骂险些动手,引来了不少左邻右舍看热闹。马桂英坐在自己屋里,两腿夹着炉子烤手,她料到了要发生什么,只不愿掺和村里的婆妈事儿。马建民在人群中被推搡了好几下,老头受不了,回了堂哥马建国的房子里躲清静。老四老五在劝架,老二站灵堂一角看打架,何致远苦口婆心劝老三。妇女小孩们闪开来让男人们手脚交流,看热闹的街坊们围满了老村长家门口。
两拨人正吵着,人群边上一直充当看客的马兴盛忽闻后头有人说话,眉目不解。
“喂!建国伯(马建国,即老马),我是鹏鹏。我现在在你家呐,是这样的……”
马文鹏见事态失控管不住了,直接朝老村长打电话求助。小马心想这是老马家的事儿,老村长肯定会有个态度的,谁想这通电话被马兴盛听到了。
“你给谁打电话?鹏鹏你给谁打电话?我问你你给谁打电话呐?”
马兴盛夺过手机大喊,喊得众人刹那间全朝他望去。从来人当他是半个哑巴,忽地发威吓得所有人提心吊胆怕上加怕。兴盛夺来手机一见号码是父亲的,挂了电话将鹏鹏的智能手机扔地上用脚踩,没踩几脚抬起头啪地一下朝鹏鹏扇过去。一掌之下,嘴角出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你为啥给我大打电话?为啥!为啥!”兴盛一次次怒吼,握拳的身子一步步朝小马走近。
方才看热闹的何致远见状一步上前拉住二哥道:“爸没接到电话!爸现在在医院呢肯定没接到!年轻人不懂事,哥你别理他别理他!”致远一边拉一边朝老四老五使眼色,老四老五火速上去帮忙拉。一米八高、一百八重的马兴盛身子比一众人等均要健壮,倘真发作了怕要出大事了。
“鹏鹏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呀!你给我伯打啥电话?家里出了啥事你不知道吗?你是嫌老汉活得长吗……”兄弟们指着鹏鹏狂喷唾沫,其中数老三骂得最不堪入耳。
“我……我就是给老村长打了个电话我咋了呀我?至于打这么重吗!至于骂那么难听吗?我爸我妈我爷爷咋得罪你们啦?你们一个个又不服管,那我只能找能管得住你们的……”鹏鹏捂着脸流着泪话一出口,最后一句又激怒了马家兄弟、媳妇和长辈们,众人全朝鹏鹏开火。
保山油滑,见支村书被打出血了,悄悄出了马家大门,赶紧向镇上打电话吆喝,将现场的情况添油加醋。
“英儿!英英!你二哥打人了!有个人给你大打电话,你二哥直接把那人打了,打出血了!”这头,原本静观的晓星一见桂英他二哥上手了,赶紧喊出桂英。
桂英出房一听一看,直奔人群而去。拨开外围的老小,马桂英挤进一群男人堆里。见着马俊生拍着肩膀便问:“你是来吊丧的吗?”
众人有点懵,马俊生凝视小时候就常欺负他的桂英如今长得又胖又凶又气粗,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问你呐!你是来吊丧的吗?”马桂英又一声狮子吼。
“不是。”俊生挠着头发侧脸回答。
“不是滚!少在我家折腾!”桂英吼完食指朝大门指去。
“俊生你还不走?赶紧走吧!”周边人小声圆场。
马俊生耷拉着肩膀,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去了。
“你是来吊丧的吗?”马桂英指着鹏鹏的眉心怒问。
“我是来办事的。”鹏鹏捂着出血的嘴角红着眼大声犟。
“不是吊丧的也给我滚!我这儿办丧事呐,要么你吊丧,要么你出去!还有,这段时间你再给我大打电话——无论啥事,你有几个手机我砸几个手机!你好歹是个文化人,一点脑子也没有,就别怪别人对你不客气!”
“我只是……”鹏鹏哭着还要为自己方才的轻率行为辩解,众人听不下去纷纷打断,而后将他哄了出去。
“该干嘛干嘛吧!散了吧散了吧!”桂英朝自家人和气说完,揪着二哥袖子去了房间又数落又安慰。
马保山打完电话一转身,见俊生和鹏鹏被轰出来了,他哼了一声,避开村里人接着打电话再汇报。
gu903();上午十一点,晓棠无聊至极,一个人下了楼又去看望小猫缺耳。楼里处处贴着福字、对联挂着红灯笼、鞭炮串,楼下鲜少见人却时不时飘来炖汤的香味。今天除夕明日春节,白色暖阳遍地流淌,欢乐祝福的歌曲在空中盘旋,喜庆日子如此寂寥,晓棠一个人又兴奋又颓废。到了这两天常蹲守的小广场,女人掏出自己在家煮好的蛋黄出来引诱,没多久饿坏了的小家伙软软萌萌地出来了。晓棠捏碎蛋黄,和缺耳深切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