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三那年发烧我爸就这么做的!刚开学,二月份,也是冬天呀!”仔仔大喊。
“娃发烧是受凉啦!照你那么做烧到四十多度咋办——脑子早烧坏了!”
“物理降温就是这样的!”
“去去去你别管,按我的方法来!村里娃娃发烧了不都这么做?也没见咋地。”老马把漾漾捂得严严实实,怕脑袋受凉,把脑袋也盖得厚厚实实。村里人对付发烧有一套,那便是捂到出汗,只要发汗了他们认为高烧自然会退。
“你不说村里娃娃活下来的很少吗?你自己亲口说的,在村里感冒发烧也能死个小孩!”仔仔吼完大步离开妹妹房间去客厅里透气。
“去你的那是有大病治不好了!呸呸呸!说什么呢死呀死的!呸呸呸!”老马气得朝门口使劲吐唾沫。
此时爷俩的口气均不太友好。许是因为都愧疚没照顾好漾漾,许是因为都着急上火怕烧坏了漾漾。胳膊扭不过大腿,仔仔说不过爷爷,自己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急得落泪,气得摇头哼笑握拳拍手背。老马守在漾漾床边,大手伸进被子里,紧紧地握着漾漾的小手。老人急得心脏突突突地发慌,怎么深呼吸也没用。
十来分钟后,仔仔想起了看急诊,于是眯着眼睛在手机上费劲地用语音搜索附近大医院的急诊电话,跟残障人士一样特别费力地得来几个号码,却发现他熟悉的几所大医院的急诊此时也不接收发烧的病人,电话那头同样劝他们去发热门诊。
半小时后,仔仔在小区的物业群里求叔叔阿姨们哪家有退烧药,不说还好,这一说,五百人的大群瞬间冰凉。上下左右的有些邻居清楚他们家老家在湖南,也有知道他父母最近回了老家,邻居们已经开始私下怀疑他家存在新冠病毒的可能,早在另一些群里议论纷纷。可怜的少年还眼巴巴地期盼哪位叔叔阿姨能给他一两颗退烧药救急,而离他家距离近的、心眼多胆子小的邻居早把家里的窗关起来了,此时唯恐避之不及。
湖南省永州市,一月二十二日中午十二点半,董惠芳和保姆一上午忙忙碌碌做好了一大桌子的饭,端上实木大餐桌以后,却没有人过来吃,喊了好几遍亦复如是。董惠芳咳嗽了两声,有点纳闷。
天有不巧,问题正出在这咳嗽上。
一早起来,董惠芳老觉着嗓子有点涩,拉长音吭了几声还是不舒服,喝了几片家里库存的感冒药以后,病情转移到了鼻子上。恰巧最近家里的油烟机坏了没来得及修理,上午煲排骨汤时厨房一直开着窗,几阵冷风进进出出,董惠芳十点多开始咳嗽。
这一咳嗽,惊坏了老张家父子俩。张明远听咳嗽听了十来声,终于憋不住了,跑到阳台边打着浇花的名义和父亲嘀咕。
“阿姨……一直在咳嗽。”张明远冷脸轻声,跟父亲使眼色。
“我听到了。”老张头心下一叹,然后朝对角的厨房扫了一眼。
“昨天她去了农批市场,敢情是被那个卖豆腐的传染的。我听说那个市场昨天晚上就被封了!”张明远低头盯着一盆万年青说。
父子俩再无话,在阳台上静处了二十多分钟,好些决定不需明言,一个眼神即可。后来,张明远听见豆豆跑去了厨房,慌张地转身离开。
“豆豆!豆豆?过来一下,你看这个玩具怎么了?”张明远压着嗓子故作玩笑地将儿子引到房里,然后踢了床上躺的陈青叶一脚说:“看好儿子!别让他进厨房!厨房里做菜正忙着呢!油腻腻滑到了怎么办?撞到了盘子怎么办?”
没来由地一脸恶狠狠,整得正在看手机刷新闻的陈青叶懵头转向,坐直后望着明远说不出话来。青叶看得出来明远真生气了,因爱生怕的她赶紧拉住豆豆,低头不言。豆豆在家里最怕爸爸,爸爸一个眼色能把豆豆吓到不敢出房子、不说一句话。几分钟后,明远出了一趟房子,最后又回了房间,坐在床头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地看墙上的大电视。
十二点整,午饭好了,董惠芳叫了几次人,明远慢悠悠出了房子。见人出来了,董惠芳殷勤地陆续将盘子上扣着保温的大碗挨个拿走。陈青叶和豆豆坐在大饭桌距离厨房最远的椅子上,明远双手插兜站在青叶身后的挂画下,老张头躺在客厅大阳台的小沙发上。任董惠芳怎么叫,老头没有一丝反应。
“豆豆爷,吃饭了,你不会在这儿睡着了吧!”董惠芳说完咳了几声,走过去戳了下豆豆爷爷的肩膀。
老张头闪了下肩膀,不理睬。
“咳咳……吃饭吃饭!再不来那么多菜凉啦!这南北的窗咋开这么大呀,永州今天零下了还开窗!”董惠芳说完去关窗。
青叶想说什么,一看明远脸色不对,一句也不敢说了。
“哎呀你老是咳嗽,可别传染给我!叫你别去菜市场你非得去,这可好,你自己传染了病毒这一家人怎么办?豆豆怎么办?”老张头起身,将董惠芳刚刚关好的窗等她走后重新打开。
董惠芳一听这话,味儿不太对,斜眼凝视老张头,不敢相信他刚才说了什么。
“阿姨,不用关窗,家里通通风挺好,新闻上也说了要通风。”张明远站在另一头的阳台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董惠芳万般不解地问老张头。
“你已经属于密切接触人群了,还什么意思?你今天咳成什么样啦!”老张头嫌弃地指了指董惠芳。
“我哪年冬天不咳?我哪年冬天不感冒?怎么今天一咳嗽你就这样子呢?”董惠芳忍着一股扎心的痛。
是呀,最扎心的痛无非是你把别人当自己人,别人却没把你当自己人。
“今年能一样吗!”老张头沙哑着大喊一声,吓坏了众人。
陈青叶至此时也明白了明远刚才为何换了脸,心里忽然有点扭曲难受。
一家人隔着老远聚不到一处,就这么干巴巴地站着或坐着喊话。原本在厨房拨了菜舀了汤正吃午饭的保姆,听见外面吼,得知这家的老太太得了病毒,瞬间脸色大变,吓得赶紧把饭菜倒进了垃圾桶。擦了嘴,漱了口,将厨房窗户大开,吐了几口气,然后出厨房和众人说话。
“我一直不好意思说……那个,原本定好我是明天——腊月二十九——走,我儿子刚才打电话说有事,我估摸着今天要提前走了!”保姆朝四分五裂的张家人打望。
一家人无人回应。
良久,张明远心有顾虑,皱着眉说:“王姐,按合同是明天走呀!明天干完了再走吧!”
“你家里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干?你们都害怕传染上病毒难道我不怕?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指着我过日子呢,我要是得病了活不了了谁给我养老人小孩?去!这两天工资我不要了,不要一开口拿合同跟我说事儿!”保姆狠狠地瞪了一眼张明远,然后脱下花哨的围裙,回保姆房里收拾东西去了。
保姆手脚并用地收拾完东西,招呼也没打仓皇走了,留下这一家子,如同在雪地里一般。
董惠芳啜泣了一会,而后带着哭腔说:“我去看病,我自己一个人去。”
说完凉凉地转身,泪眼模糊。
十年如一日,老太太为这个家无私奉献,奉献到忽视了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如今非常时期竟看到张家父子如此面目,难以接受。她不计较老张头对她的使唤和压榨,她不在乎继子对她的忽视和冷淡,她爱老张,爱豆豆,爱永州的这个家,一切皆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但是,今天,她受不了张家父子一着翻脸不认人。
“妈我送你去医院。”陈青叶看不下去,推开豆豆打算自己回房取厚衣服送婆婆。
“不用,我去送!”张明远早想好了对策,只等着董惠芳说离开。
“奶奶去哪儿?”豆豆哀怜地问大人。
“豆豆,回你房里去!”张明远怒目瞪着儿子回了房间,然后穿好厚外套、戴好口罩、拿了车钥匙先一步出门。到地库以后,他给董惠芳打电话说车在门口等着她。
董惠芳泣不成声地胡乱收拾东西,陈青叶慌张地帮忙收拾。过程中董惠芳频频抬头偷瞥老张头,老张头坐在阳台窗边的棉沙发上拄着拐杖,一动不动。董惠芳见他如此狠心,万般不舍,咬着牙离开了这个家。
“你回去!你回去!别你传染了再传给豆豆!”董惠芳戴着口罩,依依不舍地将陈青叶关在门内。青叶红着眼睛回了房间,忽然觉着这个家让人窒息。
下了楼,董惠芳要打车去医院,张明远执意要送。如此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隔老远坐在空间最大的越野车里。当然,这一路上越野车车窗大开。董惠芳受不了这零下几度的冷风,咳得更厉害了,车内的两人心情紧绷如战场,均想着赶紧到医院。
离家最近的社区医院没有开门,这完全在张明远的意料之中。深知老太太胆小不敢去大医院,他打算将老太太送入五星级酒店,但是董惠芳不想孤孤单单一个人大过年地住在酒店。两人在社区医院门口干站了一阵子,董惠芳最后决意。
“明远你回去吧,我回我家了!”这话说完,董惠芳双行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阿姨你别记恨,我是担心……万一传染给豆豆……”明远站在两米开外说,他自私,也自愧。
“我知道我知道……你回去吧!回去吧!”董惠芳哭哭啼啼地让明远回家。
“我给你打辆车!”明远站在街上拦出租。
董惠芳的眼泪跟老旧损坏的水龙头一样,不停地流,不停地流。
出租车拦到后,明远内疚地说:“阿姨,等你病好了,我马上把你接过来!”
“不用不用!不用不用……”老太太用语言支撑自己的尊严。
董惠芳在泪水中模模糊糊晃晃荡荡地上了出租车,难过地关了车门,好像刚才难过地离开那个家一样。四十分钟后,老太太艰难地摸着墙喘着气回了一栋老楼里,那是她的家——她和致远父亲当工人时厂子里分配的老房子。老太太急得没带钥匙,无奈敲响了老邻居的门,从老邻居家里要来了备用钥匙。
“芳啊你咋回来了?你哭啥哭?这是怎么了?看你衣服哭得湿成什么样子了呀!是不是那个老张欺负你了?大过年的赶人,这是过不下去了吗?看你提这么多东西……”
“我早跟你说过,那老张头人靠不住靠不住!你偏不听,这么大岁数嫁过去讨了啥便宜?把自己搭进去不说,还白白受这么一场气!还有那老张家儿子一看就是精明人,手上有钱,不拿咱这些人当人……”
邻居的老太太好多疑问、好多蔫酸,董惠芳连哭带喘也好多疑问、好多心酸。老邻居见董惠芳哭得厉害问不出话来,只能没趣地离开,关了家门让她一个人静静待着。
好一间三室两厅的大房子,格子地板不少瑕疵,南墙下的地板缝竟霉黑了;旧沙发罩着白布,白布上一层厚土;阳台外也是一层土,致远父亲早年养的花花草草早死光光了;他们老两口的卧室里光溜溜没一件东西,只剩发黄的结婚照冷冰冰地挂在墙上……董惠芳泪眼环顾这间屋子,又怕又瘆又悲哀,哭得更不像个人。室内十年不住人,冷得如同大街上一般,好在致远的那间房子原封不动,依稀保留着他大学之前的模样。
董惠芳去了儿子房间,取了两条沉重潮湿又泛黄带味的旧被子,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没天没地地大哭。
太委屈!老太太六十多岁了,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这头的老张害怕传染不敢回房间,躲到了客房里取暖午睡。陈青叶躺在床上,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心情难以形容。饿坏了的豆豆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吃饭桌上还带有余温的黄金豆腐,结果被刚回家的爸爸逮了个正着。
“这什么饭你都敢吃!”
毫无防备,一巴掌打在脑门上,豆豆哇哇地哭了。青叶提着心火速下床拉走了豆豆,正哄豆豆时,明远让青叶赶紧把那些饭菜处理了扔远些。陈青叶于是找来垃圾袋,一盘一盘地扔菜——明远爱吃的红烧肉、炒腊肉,自己爱吃的麻辣鸡块,豆豆爱吃的麻婆豆腐,公公爱吃的梅菜扣肉、羊肉汤。一家五口生活这么久了,她总记不住婆婆爱吃什么,而婆婆却牢牢记着每个人爱吃的饭菜。
生活的真相有时来得太快,让往日沉浸虚假幻象的善良人一时半会受不了。陈青叶提着沉重的、带着温度的饭菜下楼时,仰望没有阳光的天,心情跟老天一样,阴云一层一层,质疑一重一重。
回来后,年轻的陈青叶看着家里的样子,胸中愤愤不平。不管婆婆是不是感染了湘北病毒,张家人都不应该那么无情地把老太太大冬天地赶出去。陈青叶很清楚婆婆那边的家里多年没有人生活,水电气怕也不齐全,没有充足的生活用品,老太婆一个人在那边怎么过冬过年?临走时哭成那样又缺了物资,老人精神不好生了大病或者有生命危险谁负责?青叶坐不住了,良心承受不起这种煎熬,于是,她去了婆婆那屋,将婆婆平常用的内外衣服、袜子帽子、日用品、羽绒被、手机充电线、暖风机、常用感冒药、吃的喝的、闲置的锅碗等东西全部拿了一套,一趟一趟地下楼往车里搬。张家父子听见动静默契地没一个吱声,只有豆豆懂事地在边上帮助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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