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可追,往者不疚”——马桂英在自己的手机备忘录上写下这八个字。
方才凶了老头一顿,女人心里特不好受,一个人在坐在医院偏僻的楼道里内疚自责。人总是这样,左转犯错,右转忏悔。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自己跟父亲说的那些狠话,如果狠话伤父亲三分,那么狠话伤自己便是五分。人性任由情绪冒犯,眼睁睁看着情绪犯错、看着情绪放纵、看着情绪变成恶魔。
五点多,仔仔用物理降温的方法为妹妹冷敷了一个小时,再测体温时为三十九度二,高烧降了将近一度,少年将这一好消息迫不及待告诉了爸爸妈妈,远在陕西的夫妻俩稍稍松了一口气。三十九度依然是高烧,不可掉以轻心,桂英继续远程指导儿子帮女儿退烧。
五点半,两位戴着口罩抱着资料的人咚咚咚地敲门,见爷爷不理不睬,仔仔小心翼翼地去开门。
“你好,你……家长在吗?”
“在,在睡觉呢。”仔仔回头遥望无动于衷的爷爷。
“你好,我是咱一栋的物业主管小龙,过来通知下业主,现在回老家或者是从老家过来是要登记的,这是登记的二维码,扫一下就可以了。”午夜的女士举着二维码让扫。
“哦。”仔仔掏出手机,眯着眼睛开始操作。
“咱们的电梯今天开始每日两次消毒,按键也用保鲜膜覆盖了,每天早晚更换两次,小区院子跟楼道定期会派人来消杀。”一身制服的物业重复着说了无数遍的话。
“哦。”仔仔扫完二维码让物业的阿姨叔叔检查。
“好的。这是近期管理的新措施,特·殊时·期为了小区安全,我们必须要发放到业主手里,麻烦你转交给你家大人。如果家里有人去了湖南省一定要上·报,这是社区规定的,哪怕是去湖南出差的也要上报!还有,春节期间小区内禁止接待外来客人,不管是哪里来的客人——这个第十二条写得很清楚。哦对了,养宠物的在第九条要注意一下……”
物业的工作人员举着文件将重点条约一一说明,仔仔眯着眼认真听着。完事后送走物业,领了一张写满小字的纸关门了。截至此时,几乎深圳所有负责任、反应快的物业均在小区显眼的位置贴上了新的公告。
将近晚上七点,李玉冰带领两辆载满生存物资的大车开到了省界上。按照户外达人宁广华的指引,他们先去到了省界边上的一处加油站附近。接下来怎么将东西送到蒋民义一行人手中,成了个大问题。
“按我的经验,有一个方案可能有用——去镇上找车。三轮车、面包车都行,雇佣当地人去送货,年前……这时候估计比较贵,得花些钱。”宁广华在群里提议。
“什么镇?”李玉冰对着手机发语音问。
“你们现在正在广东边界的罗家渡镇,不过去镇上得十几公里。”
“我怕不行。这周边堵得死死的,从罗家渡镇到我们这里的路线徐东江、花海洋早查过了,还是要走高速,平时可能没妨碍,这会子不行!”蒋民义在群里发语音。
“还有一个方案是你们开到加油站西边的坳背村,然后托坳背村的人把东西运到圭冲村,我在我们户外运动的群里问了,这中间是两公里多的山路,地图上显示可以走。然后蒋总他们再把东西从圭冲村拉到大巴车上。”宁广华发消息。
“不行的广华,这周边村子全F了!人家根本不让我们这些高速路下来的人进村!这个方案不行不行!搁平时还显得浪漫,现在根本行不通!”蒋民义坐在黑漆漆冷飕飕的大巴车里,皱着眉再次否定。这一否定,车里更加寂静冰凉,十五人早饿坏了,其中五六个人手机也没电了。
“这个方案不行,吃的喝的东西多着呢,不行不行!”李玉冰发着语音亦频频摇头。
群里一阵沉默后,坐在宁广华边上的老钱开口了。
“李总?李总?”
“在呢,钱总你说。”李玉冰一听老钱的声音,意外之喜。
“李总啊,你跟伍明兰、隆石生一块去问问加油站的人,他们肯定有办法!实在不行,去省界检查站直接联系相关负责人,高速路上有人饿得半死,他们不会不管的。”老钱语态实诚,经验多、人自信。
李玉冰秒懂,与其找旁门小道,不容直接求助检查站的人。送物资不必非得两拨人面对面说话沟通,东西抱走了便成。如此,李玉冰和伍明兰、隆石生下了车,一阵商议,留下老乔看守物资,三人去了加油站。到了加油站发现只有三五个年轻的工作人员,一问三不知。三人无奈心怀虔诚,挺着腰板去了省界检查站。
到检查站以后,三人东西走了两个来回,最后找到了一工作人员,说明来意以后,检查站的一位年轻人听完来意非常愿意帮忙。三人于是重回加油站开车,最后将物资放在了检查站最东边的空地上。此时蒋民义领着七八个人已到省界那边,检查站的常驻人员、医护人员、领导等纷纷帮忙将物资从站这头搬到了站那头。蒋民义而后带头将东西浩浩荡荡往大巴车上搬,十五人轮流搬货,一来回将近一个小时,直至晚上十一点才将够十五人用三天的基本物资搬完。
一路上战战兢兢,没想到最后的运送出奇地顺利。李玉冰一行人临近九点开始返回,按照户外达人宁广华的指引,返程走二广高速,从加油站走连州、怀集、广宁到佛山,最后从佛山进广州、到深圳。这一趟绕得四人二十三号凌晨三点才回到深圳。老钱总为了等李玉冰等人安全返回,打算今晚在他老总办公室的套房里熬夜等待。
返回二十二号。下午五点多物业的阿姨走了以后,六点多仔仔吃了些东西,再回房给妹妹测体温时,发现体温飙到了四十一度,看度数的老马盯着体温计瞳孔散了。仔仔不敢相信,第二次亲自测量后将体温计放置鼻尖处,自己眯着眼睛在灯下看,果然是四十一度。社区医院不接收、大医院急诊不接收、物理降温也没用,这下怎么办?仔仔条件反射地给妈妈打电话。那头的马桂英正吃晚饭呢,一听漾漾又烧了起来,急得心焦如麻。
怎么办?马桂英在风口的窗户边呼吸急促,任由西北凛冽的寒风扇打她发烫的脸颊。何致远站在妻子身后也没了办法,妄他一个白面书生、博学多才,到了救命的事上,百无一用。要不要给好友邓仁辉打电话,他这时候在干什么?应该在深圳吧?他能第一时间赶过去吗?仁辉正阖家欢度春节吧……男人对友情产生了怀疑,对他了解的人产生了质疑,不知是自卑作祟还是思虑过度,何致远再次陷入了虚无和茫然。
盯着手机通讯录翻来翻去,妄她马桂英认识几千人、相熟数百人,真到了自己的私事上,竟无人可求。做美容、约咖啡、送礼品、拼高奢她一呼百应,炫耀小孩、吐槽老公、八卦小三、比晒家装她一呼百应,说行业新闻、聊今日时政、谈最新项目、扯明年营收她亦一呼百应,可在谁能帮她将高烧的女儿送进医院这件事上,她不知道该找谁。
好荒诞的现代社交!
食指指腹在手机上划来划去,总绕不开一个人。没错,马桂英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王福逸。她很清楚自己一个电话打过去,王福逸会马上驱车开到她家小区楼下接漾漾,可她犹豫了。颈纹深厚、臂肉松塌、回不到小蛮腰的中年女人馋贪另一个男人对她的关注、暧昧、宠爱和靠近,可她不希望自己再利用他、亏欠他、假装无辜地伤害他。他们只能成为朋友——不能再深的一般朋友。幸好,理智还在,可是,她为何流泪呢?
最了解致远的当然是马桂英,她从不在任何紧急事情上对他寄予希望,由此也生不出多少失望。职场叱咤的女人也有脆弱无助,也有愤怒可笑——笑家里的大事自己顶着、笑孩子的急事自己往前冲,笑明明是自己解决了大事急事依然活得可笑。
明知李玉冰李总今天去韶关市检查站给众城会的人送物资,可马桂英凝视李总的号码呆呆地发愣、静静地淌泪。她在权衡,她在预演李总在那般紧急的环境下接到自己私人电话时作何反应,她在想着一个母亲怎么开口才显得不那么十万火急吓到别人。
最后,权衡再三,马桂英打给了李玉冰。这头刚打完,李玉冰还在想办法呢,那头儿子的电话来了,说爷爷找到了一个叔叔,马桂英于是赶紧回复李玉冰事已妥。李玉冰继续往回赶,可路上隐隐约约放不下心,毕竟此时非往时。
老马在漾漾屋里踱步两圈以后,急中生智,想起了一个人——天民之子马俊杰。马天民的儿子正在深圳,住得不远,混得不赖,兴许能帮上忙。老马这头打去电话,俊杰一听桂英家小孩高烧烧了一天,不由地紧张。几天之前,他在老乡群里知桂英夫妻不在家,赶上此时倘他不出面小孩定有危险。同生在一个村里,同落脚在深圳龙华,何况俊杰自小喊桂英一声英英姐,何况两家老人是前后巷的近邻、兄弟,马俊杰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挂了建国伯的电话,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在这非常时期给个不生不熟的人打去电话。
这人叫孙国栋,相识于俊杰在港大医院为父亲频繁看病时,说起来均是一个县城里出来的,只是平时联络太少。将近五十岁的孙国栋之前在陕西最大的医院工作,因内部竞争激烈而畸形,被卷下去的他最后辞掉工作来深圳打拼,不想通过面试进了深圳的港大医院,目下是个全科医生。孙国栋今天刚好坐诊,一听是老乡家人发高烧,问清了发烧的人属实没有去过湘北市,于是答应接诊。
七点半,算好时间,老马开始收拾东西,仔仔硬要跟去。
“爷爷,让我一块去吧,我知道医院里的方位。”
“不用,有你俊杰叔帮忙呢。漾儿发烧了,谁知道医院里怎样呢,你可不能再出事啦!你在家好好的,吃的喝的尽有,没眼镜了别老用眼睛。”老马边说边收拾漾漾的水杯、饭盒等物。
“那个叔叔不可能一直在医院陪着,他要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你要头晕了、晕倒了那可怎么办呀?”少年担心爷爷和妹妹。
“医院有护士呢,你别管了。”
老马整理妥当,抱起漾漾欲出门。仔仔跟在后面去送,老马执意不允。老头怕小伙子回来看不清路摔了,直接把仔仔锁在了门内。下楼后马俊杰的车已经等着了,出了小区上了车,俊杰带着老村长前往港大医院。
一路快行,到了港大医院,马俊杰打了电话,孙国栋出来接人。两老乡还没来得相互寒暄、俊杰也没来得及介绍老村长,胖乎乎、一身肉的孙医生地指着老马怀里的小孩一脸怔怔。
“怎么是个小孩呢?你没说是小孩发烧呀?”孙国栋目瞪口呆地望向马俊杰。
“我一打电话就说啦!我一开口就说是个孩子!我一打电话就说了!”一米八、戴眼镜的马俊杰慌了。
“卧槽!我一个劲儿盯着问有没有去过湖南,没听见你说是小孩!啧哎呀……港大儿科……这么点儿娃儿要去妇幼医院的啊!”孙国栋嗓门有点高,吸引了医院门口的门卫。
“她不小,只是长得低!个子低!”老马在旁解释。
“不是的叔!不是我不接收,是我们医院儿科放假啦!今天放的,全放了!”孙医生冲老人和乡党无奈地解释。
“后天才除夕,不应该明天放假吗?”俊杰眉头紧皱。
“冬天儿科发烧的特别多,医院不想这时候接收的孩子里有新冠的,要有一个小孩掺在里面感染你想想什么后果?”孙国栋手心拍手背地问。
“你不全科吗?不……不能看一下吗?”马俊杰小声哀求,职场的风头、气派此刻全没了,言语间只剩哀求。